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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欲知开局盛

    “孙将军死不瞑目啊!”

    大殿之上,传出一声哭喊,紧接着一个头戴君子巾的文官以头撞向殿中梁柱,霎时间血染蓝巾,殿上乱成一片。

    不过片刻,“郭老先生进殿死谏”就传遍了千阳城。

    与此同时,一个士兵打扮的身影来到予夺宅邸门口,而奉命养伤的予夺正在床上酣然做着美梦,对这一番朝堂动乱毫不知情。

    “老爷!老爷起来了吗?老爷?”管家钟福在予夺房门口急得打转,待真的听见予夺下床的声音,又吓得连连请罪。

    予夺边推开房门边吓唬钟福:“管家,是天塌了还是国亡了?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哎,老爷,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敢惊扰老爷,”钟福擦着额头的汗,“韩校尉来了,他说,他说……”

    “说什么?”予夺追问。

    钟福狠狠叹了口气,摇头道:“他说,郭太傅出事了……哎,小人说不清楚,他就在前厅,您直接问他吧!”

    “不敢说?倒是新鲜!”予夺让钟福伺候着换了衣服,慢悠悠走到前厅。

    守城军的韩进益正静静坐在厅里,他神情凝重、死死盯着前方地砖,像要把砖块看出个洞来。

    “韩校尉!”予夺高声打着招呼。

    “陆将军!”韩进益起身行礼,行动间脚下好似套着镣铐,步履十分沉重。

    “陆将军想必听说了?”还没坐稳,韩进益就开口发问。

    “听说什么?”予夺搭着话,随手从旁边果盘里捞糕点吃。

    “郭成仁郭太傅,今日在大殿之上,触柱而亡!”韩进益一字一句咬着牙往外蹦。

    予夺愣愣咬着果脯,好几口之后才反应过来:“郭老先生?却是为何?”

    韩进益双目炯炯盯着予夺:“为了替孙将军讨个公道!”

    “孙将军?”予夺的心悬了起来,赶紧追问,“此事如何又与孙将军有关?”

    韩进益摇了摇头:“将军府烧毁、地牢里发现了孙将军一家的遗体,这你也知道。但孙将军还有一房妾氏,因与大房不和,养在映月城别院中,这你恐怕不知吧?”

    予夺跟着摇头:“的确不知。”

    “这个妾氏,就是郭太傅的外甥女,”韩进益解释着,“郭太傅膝下无儿无女,只与外甥女最为亲近。此女性子刚烈,一得知孙将军死讯,便挂了白绫自尽,郭太傅痛失爱女,自然将赵家恨之入骨。”

    予夺还是摇头:“可怜可叹,我竟全然不知,实在愧对孙将军。”

    韩进益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孙将军一生忠义,只因被奸贼所害,便要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反倒是那赵家,不知怎么得了左家的庇佑,那赵立命的两个儿子,还被左家藏了起来!”

    “赵家儿郎还活着?!”予夺差点没跳起来。

    “自然活着!”韩进益拍着桌子喊道,“对外说是赵立命一家死于火中,其实他那两个儿子当晚就被左家带走了!”

    予夺挠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左家?为何是他们?”

    “此事被郭太傅知晓后,他多次进言王上,让左家交人,王上却始终不听,最终……唉。到头来,竟只能如此!”韩进益深深叹气,埋下了头。

    予夺看着韩进益,张了张嘴,却也无话可说,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息着说道:“当初,我接管守城军,是孙将军提前为我打点一切,否则,以我的资历,绝不可能服众。我受孙将军恩惠太多,都没来得及报答。韩校尉,此事我定不会冷眼旁观,明日,我便去向王上进言!”

    “陆将军有心了!”韩进益点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光是进言,怕是不足以成事啊。”

    “怎么说?”予夺不解。

    韩进益眉头紧锁、双拳紧握,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地面:“孙将军把陆将军当自己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陆将军,左家定是受了王命!是王上要留着赵家两个孽种!”

    “韩校尉!”予夺低呼一声,站起身来。

    “陆将军!”韩进益也站了起来,“郭太傅一介书生,尚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魄,我等从军之人,竟要苟且偷生吗?!”

    予夺上前按住韩进益的肩膀,低声劝道:“此事应徐徐图之,王上又岂会受我等朝臣逼迫?!旧友一个个金殿赴死,难道就是孙将军想看到的吗?!”

    “哼!”韩进益后退一步,抬头撇了予夺一眼,转身就走。

    “韩校尉!”予夺追了两步,还想再劝。

    “昨夜,”韩进益停住脚步,头也不回,说道,“孙将军来找我了。”

    “什么?!”予夺愣在原地。

    “孙将军含冤而死,魂魄滞留人间,他要看着仇人之子伏法,要老天爷给他个公道!”韩进益一口气说完,不等予夺反应,疾步冲出了府门。

    大厅里剩予夺一个人呆呆站着,一动不动。换水的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好几次,怎么都不敢进去,踌躇之下反倒是童彤找来了。

    “怎么在这儿站着?”童彤老远就看见这小厮在门口晃悠,心下正奇怪。

    小厮苦着脸轻声回话:“老爷在厅里,他不唤我,我不敢进去。”

    “哦?”童彤往厅里看了一眼,伸手拿过小厮手中茶壶,吩咐道,“我来。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好叻。”小厮如蒙大赦,溜得飞快。

    童彤拎着茶壶走进前厅,看也不看予夺,径直走到座椅前换了茶水,又端着一杯新茶,走到予夺身边,递在予夺手里。

    “来,喝口茶顺顺气。坐下来吧,你这么愣站着,慌里慌张的,让下人看了笑话。”童彤拉着予夺的手,把他领回椅子上坐下。

    予夺直勾勾看着手中茶杯,一抬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才看向童彤深深叹气。

    童彤被叹得皱起眉头,她从予夺手中接过茶杯,勾起嘴角笑吟吟地回看予夺:“怎么?又出了什么事?”

    在童彤的注视下,予夺将刚才的事情娓娓道来,一开始语气还有些迟疑,后面却越说越快:“逝者已矣,生者借复仇之名,就能轻贱自己的生命吗?郭太傅、韩校尉,这一个个的前赴后继只是去寻死,我、我想劝阻他们,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童彤听完,沉默良久,待予夺都快把一壶茶给喝光了,才缓缓开口:“或许,是明知无益,却不得不听从本心吧。予夺,若冤死的是你师父,你无法报仇,只能以死明志,你会如他们一般吗?”

    予夺捏着茶杯,点点头:“……会。”

    “会不顾自己性命,只为替他人讨个公道吗?”童彤追问。

    予夺咬着牙继续点头:“……会。”

    童彤轻笑一声,也点点头:“以己度人,自然就懂了。”

    “可我,”予夺猛地拉住童彤的手,盯着童彤说道,“若是我死了,你定不要为我报仇,你要好好活下去!”

    “哦?”童彤另一只手覆上予夺的手背,笑着摇摇头,“若是我死了,我却要你跟来陪我。”

    “嗯?”予夺瞪大双眼。

    “怎么?不愿?”童彤看着予夺。

    “不,”予夺狠狠摇头,“我答应你。”

    童彤舒心的笑声溢出前厅,让赶来的钟福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冲厅里传话:“老爷,童小姐,饭菜备好了。”

    “吩咐摆桌,老爷饿着呢。”童彤笑眯眯往外走,予夺挠着头跟上。

    这边予夺府上如往常一般其乐融融,那边千阳城里似阴云盖顶鬼影憧憧。不知多少冤魂趁着夜色在故人窗前走了一遭,日升月落,街头巷尾又多了几个闹鬼传闻,给说书人添了不少茶客。

    众朝臣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第二日进去王府,大殿之上,竟又重演了一番死谏的戏码:韩进益拿出藏在靴中的匕首,于骞王脚下抹了脖子。

    消息传来,予夺没了胃口,空着肚子在艳阳底下练了几个时辰的拳脚,把陪练的木头人全都砸碎了。随后,予夺梳洗换了衣服,叫来钟福,交代道:“备马车,与我传信王府,我要见王上。”

    钟福搓着手,也不行动,只斜眼偷偷看向予夺,嘴里说着:“老爷,小人有一事要禀报。”

    “啊?说!”予夺晒过了头,脸上红晕未消,连气息也有些不稳。

    “这、这王府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人进出,”钟福压低声音回答,“听闻,二王子的爱妾,孙氏,急病病逝了。此女子甚是可怜,死时还怀着身孕呢!老爷,如今王府已乱作一团,若无王上传召,是进不去的。”

    “有此事?!”予夺只觉刚压下的恶气又要翻上心头,他斥退了钟福,转身一拳砸向梁柱,把进屋的陆九千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拆房子?”陆九千挽起袖子,“来,我帮你。”

    予夺哭笑不得地拦住陆九千:“九哥,朝堂怕有变故,你还有心思玩笑。”

    陆九千挥挥手:“嗨,那些人?三天不折腾就难受。变故?是说孙将军的事?”

    “嗯,”予夺扶着陆九千坐下,“孙将军大葬这才几天,竟又生了事端。韩进益说得不错,骞王定是授意左家救了赵家儿郎。”

    “嗯,”陆九千神神秘秘地四下里看了一圈,又指挥予夺关了房门,随后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我却是早就知道了。”

    “嗯?”予夺瞪眼看着陆九千。

    陆九千连忙笑着安抚道:“我们夜闯将军府之前,十七就交待过我,赵家的两个儿子不能杀。可不是我故意瞒着你,那俩败家子,坊间传闻是被赵夫人给关起来了,我以为肯定遇不上,就没往心里去。后来遇上了,生死关头,我根本懒得管左家命令,若是威胁到你和童彤性命,杀了也就杀了。”

    予夺点着头转着手中茶杯,一言不发。

    “你别,”陆九千一拍大腿,叹了口气,“这事就算是九哥我错了,行吗?我、我这不是想着,这种小事,你知不知道都一样嘛。那俩落在左家和骞氏手里,不死也废了半条命,就别管他们了,啊?”

    “两个?”予夺皱眉念叨着,“那赵无晋呢?他如何了?”

    “赵无晋?”陆九千想了想,“全无消息,莫不是左家忘了这个人?”

    予夺咂着嘴看向陆九千:“九哥,左家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陆九千一摊手。

    “九哥?”予夺眯着眼盯着陆九千。

    “你别,”陆九千低头避开予夺的目光,他一手捏住椅子,一手捂住自己胸口,叫嚷起来,“哎呀,我的伤口,又疼了。嘶,怕是又裂开了,我要去躺下,让我躺下!童彤?快来!扶我去躺下!”

    “来啦!”伴随一声清亮的回应,童彤拎着裙子小跑着推开了门。

    “童彤,”予夺磨着牙,看着童彤扶起陆九千,跟在他们身后交代着,“九哥有事瞒着我,你帮我把他的嘴给撬开!”

    “知道了,交给我吧!”童彤搀着陆九千往外走,头也不回地答应着。

    陆九千小声在童彤耳边讨饶:“童彤,你对九哥最好了,定不会为难九哥的吧?”

    童彤笑呵呵点头:“放心吧,九哥,不强求,你不愿说便不说。可这时机你得把握好,否则,你倒愿意说了,还要看我愿不愿意听呢。”

    “嗯?”陆九千突然后背一阵寒意,忍不住回头去看予夺。

    “哼。”予夺抱着手站在房门口,回了陆九千一个自求多福的笑容。

    眼看着陆九千和童彤走远,予夺收起笑容,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

    “老爷!”钟福捧着大肚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老爷,王府传你去呢!”

    “哦?快去备马!”予夺甩着袖子往外走,恨不得一步蹿到骞王面前。

    进了王府,就连引路的百灵都无心与予夺攀谈,只飞快地把予夺领到偏院书房,就匆匆告退了。

    “雨多?快进来!”书房里已然聚集了一小群人,骞王坐在书桌后方,冲予夺招手。

    “见过王上。”予夺进门行礼。

    “免了免了,”骞王指着旁边一人,对予夺说道,“此次急招你来,是有要事商议。魏书吏,快给陆将军讲讲。”

    “是,”脸长手长的文官魏辛拖长声音回应着,“近日,收到地方急报,怡州府安林县,定山大佛一夜之间碎成两半,在佛心处,发现一块兵符,乃孙将军遗物。地方上有人借题发挥,称,此为孙将军死不瞑目之凶兆。”

    “嗯,”骞王看向予夺,“陆将军,你怎么看?”

    “这,”予夺犹豫着,“鬼怪之说我素来不信,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陆将军说得对,”生来就一脸苦相的尚书刘责说道,“此事发生得如此凑巧,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可这装神弄鬼之人,借了民意,若真扛旗来战,苦的还是被煽动的百姓啊。”

    予夺看向刘责:“扛旗来战?这话从何说起?”

    一旁的魏辛又把话接了回去:“陆将军有所不知,孙将军生得二女,大女儿嫁入二王子府,小女儿天生体弱多病,孩提时就被送往安林县常伴佛前。孙将军死后,孙家似是有人借此女之名,在地方行招兵买马之事。其用心之险恶,不可揣测、不可揣测啊。”

    “竟有此事?”予夺全然不信,“自本朝以来,地方上的精兵良将都被收入朝堂,全由王府管治,为的就是防范此等痴心妄想之人。更何况,孙家深受王恩,又怎会有二心?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陆将军,话说得太绝对吧?”刚上任的廷尉左逸斜眼看着予夺,一对浓眉好似两座大山架在头顶,“陆将军与孙家交情匪浅,莫不是有意替故人狡辩?”

    予夺冷哼一声,只看着骞王,说道:“孙将军虽对我有恩,却也是为了守卫千阳城,从无私心。如此忠心耿耿之人,若没有确凿证据,岂能任人污蔑?!”

    “嗯,”骞王点点头,“雨多说得也有道理。此事,尚无定论,诸位,不可妄言。”

    “是。”一众朝臣应道。

    刘责搓着两手,看了看予夺,又看了看骞王,说道:“可那地方急报,言之凿凿,不可置之不理啊。”

    “嗯,”骞王还是点头,“依刘尚书看,要如何处理?”

    刘责向上拱手,缓缓应道:“安林县与近日朝堂之事,出自同源。长此以往,怕是有损王府威严。私以为,应派人前往安林县,尽快查清真相、破除谣言。”

    骞王只是捋着胡子,默不作声。

    “此行难免打草惊蛇,”刘责接着说道,“指派之人最好身手了得,而且与孙家关系紧密,如此方能居中调和、避免争端。”

    说着,刘责突然看向予夺,似笑非笑地裂开了嘴:“陆将军,若要破除谣言,为孙将军正名,怕是得劳烦您走这一趟,其他人去,无法服众啊。”

    “我?”予夺挑高了眉毛,目光扫视一圈,停在左逸脸上,“我去,就能服众?”

    “自然。”刘责点点头。

    魏辛也跟着点头,左逸抱着手,既不点头,也不出声。

    予夺沉吟片刻,后退一步对着骞王一躬到地,高声问道:“王上,如若追查下来,孙家全无二心,一切谣言都是子虚乌有,是否可以下令,将那赵家儿郎问罪下狱?”

    “陆将军!不得妄言!赵家儿郎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左逸厉声喝道。

    “王上?!”予夺不理左逸,只呼喊骞王。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异常,众人连微风翻动桌上书页的声音都听得见。

    划破这一片沉寂的,是百灵略显失态的通报声:“王上,木苑那位出事了!”

    “什么?!”骞王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驱散众人,“好了好了,今日暂且散了!改日再议!”

    “是。”几人仓促道了别,两个文官结伴走得飞快,左逸和予夺反而落在后面。左逸好几次停下看着予夺欲言又止,予夺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木苑”搅乱了心神,根本顾不上与左逸周旋。

    予夺脚下越走越慢,左逸终是失去了耐性,一甩袖子也走了。剩予夺一个人静静站在偏院门口,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看着脚下石阶,屏气凝息,张着耳朵听着四周动静。

    不一会儿,左前方急匆匆走来一群人,沿着院墙拐进了右边院子。这群人神色慌张,竟都没有看见三丈外目光炯炯的予夺。

    “周大夫,快、快!王上等着呢!”中间那人戴着文士帽,四周众人半是簇拥半是推搡地,将他往前领。

    予夺悄悄跟上,也往院子里走。

    才跨进院门半步,一个身影就从院墙下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一手举着尖枪,挡住了予夺。

    “陆将军,请止步。”来人是士兵打扮,予夺却看着十分眼生。

    “啊,我眼花了,”予夺后退几步,拱手行礼,“这不是出府的路吗?”

    士兵笑着回礼:“将军稍等,我让随从来带您出去。”

    “好好好,”予夺连连点头,越过士兵的肩膀往后看了一眼,好奇问道,“那他们是去哪儿?看着慌里慌张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陆将军不必在意,那是王族医士,府里的常客了。”士兵解释道。

    “哦,那是府里有人生病了?王上没事吧?”予夺瞪大眼睛。

    士兵摇了摇头:“这却不知,陆将军若是担心,可让随从传信给王上,问问清楚。随从来了,我先告退。”

    士兵说完,朝予夺身后点了点头,随即一侧身,又退回到阴影中。

    予夺暗自叹气,却也别无他法,只得老老实实跟着随从出了王府。他挂念着“木苑”,又好奇孙家在安林县的境况,一路魂不守舍,竟又溜达到了国安寺山门外。

    “陆将军。”看门的大师父已然是熟脸。

    “见过大师父,我来上柱香。”予夺笑脸相迎。

    “阿弥陀佛,”大师父打着佛号,摇着头,“将军来得不巧,今日佛堂里众弟子讲经论道,不接待香客。”

    予夺吃了闭门羹,挠着头退到山脚,倚着国安寺的路牌出神。

    山脚下的路直通千阳城,不时有山野村夫赶着驴车从城里收工回来,或是载着新鲜山物进城去卖。等到第三辆驴车经过时,予夺上前拦了下来。

    “这位大哥,一两银钱,这车给了我,如何?”予夺问农夫。

    农夫上上下下看了予夺好几遍,直到钱收进手里,他才点点头:“拿走吧。”

    小小的平板车上堆满了草帽草鞋,予夺将外衫和靴子脱了扔在一旁,拿草绳捆上袖子,又抓了一顶草帽扣在头上,这才抽动缰绳往前赶路。

    进了城,驴车晃晃悠悠穿过中街,去向城西,不一会儿就到了重烈宅邸的后门门口。

    予夺下了车,上前敲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钻了出来,他斜眼扫了扫予夺和他身后的驴车,连连挥手:“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没人收你这破玩意儿!”

    予夺冷着脸一脚挤进门内,一手揪住小厮脖颈,低声说道:“找你们老爷,就说陆雨多来了,去!”

    “是、是!”小厮挣扎着摔倒在地,都没顾上站起来,爬着就往内院去了。

    予夺也不客气,直接拉开门扉,把驴车赶了进去,转身关上了门。

    “哟,陆将军?真是稀客啊稀客。”谢昀脚步如飞、满脸堆笑,搓着手就从院门里冲了出来。

    “嗯?你就是这府上管事的?”予夺问。

    “是是是,”谢昀接过予夺摘下的草帽,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小人谢昀,接待来迟,还请陆将军恕罪,呵呵,恕罪。”

    “嗯,”予夺四下里看了一圈,点点头,“人不可貌相,你们老爷在外花枝招展的,没想到自家住得倒挺质朴。”

    “呵呵。”谢昀不接话。

    “走吧,带我去见他。”予夺说道。

    “好,您这边请。”谢昀低头带路。

    才两进院子,就到了重烈的书房。予夺进门时,重烈正伏案作画,听见予夺进来,他也不抬头,只拿鼻子哼了一声。

    “哎你!”予夺莫名火起,捏起了拳头。

    重烈又哼了一声,还是盯着眼前画作,厉声问道:“怎么?闯了我的宅邸、打了我的下人,你还有理了?”

    “我……”予夺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挠着头咳嗽着,“这不是怕人认出来嘛。”

    “嗯,听说了,你赶了辆驴车?”重烈终于抬头看了予夺一眼。

    予夺点点头。

    “还戴着草帽、穿着草鞋?”重烈眯起眼睛。

    予夺点点头。

    重烈放下画笔,绕开书桌,坐在窗前坐榻上,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问道:“说吧,少年成名的大红人,扮成草帽将军也要来见我,是因为什么?”

    予夺盘腿坐在坐榻另一头,两手按住榻上茶台,眼睛直勾勾盯着重烈:“师兄,木夫人,今日出事了,你可知道?”

    “嗯?是吗?”重烈接过谢昀递上的茶杯,一口一口抿着茶。

    “你必定知道,就是你安排的,对吗?”予夺追问。

    重烈吹着茶,摇了摇头:“我非王府之人,如何安排?”

    “你!”予夺一时无话可说。

    “你就是为了此事来找我?”重烈放下茶杯,看向予夺。

    予夺转开目光,两手端起茶杯,嘟囔了一句:“倒也不全是。”

    “哦?那是为何?”重烈看着予夺。

    予夺一咬牙,放下茶杯,直视着重烈,说道:“近来因孙将军之事,天下风波又起。我找师父商议不成,便想着来找你。师兄你素来主意多、眼线也广,对此事,你怎么看?”

    “哟?”重烈笑眯了眼,“这才几天?你倒是长进不少,让我刮目相看了!”

    予夺红了脸,摆了摆手,讨饶道:“事态紧急,改天再笑话我也不迟。”

    “呵呵,”重烈点点头,“此事虽声势浩大,破局却也简单,不过是一个执念罢了。我倒要问你,此事与你什么相干?”

    “我?”予夺想了想,“我想让孙将军死得瞑目。”

    “哼,”重烈冷笑一声,“还是执念。何为瞑目?死者已逝,有甚瞑目之说?这我帮不了你!”

    “那,”予夺重新想了想,“你可知安林县屯兵之事?举一县之兵,不若螳臂当车。若真是孙将军遗孤所为,我想保她平安。”

    重烈盯着予夺,不停摇头:“我还以为你有所长进,看来还是老样子。孙将军是你什么人?唉,算了,说了你也不听。安林县之事,你如何得知?”

    “今日王府宣。”予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嗯,派你去?”重烈转着茶杯,自顾自说着,“却也合理。却不知是否还有内情,他们又知道多少?”

    “嗯?”予夺听不懂。

    重烈轻轻拍着茶台,点点头:“你去吧,你去,那孙家女儿或许真能活命。此事牵扯太广,如今多说也无益,你且记着,多看、多问、少动手。如你所说,螳臂当车之事没人会做,那他们的目的就不是朝堂,而是其他。”

    “其他什么?”予夺问。

    “其他无聊之事!”重烈掐了话头,“你且保你的孙小姐去,其他与你无关。分了心,孙小姐的命,可就说不准了哦。”

    予夺气得磨牙:“一个个的,神神秘秘,话都说一半!”

    “嗯?”重烈没听懂。

    “与你无关!”予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粗俗!品茶、品茶你懂吗?师父这些年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重烈看着予夺手中茶杯,喊得痛心疾首。

    “矫情!”予夺放下茶杯,起身就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重烈敲着茶台,“这点礼数也不懂?主人家让你走了吗?”

    予夺叹了口气,转身站在门口,问道:“师兄你老人家还有事?”

    重烈指了指坐榻,说道:“回来坐下。你可知朝堂上那群腐儒私底下说你什么?出身乡野、毫无修养!来,择日不如撞日,风俗礼数,怕是师父没教的,师兄我来教你。”

    “啊?”予夺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里挪着脚步,“师兄日理万机,你那画还没画完呢?这种小事,就不劳烦师兄了吧?”

    “既是兄长,自然要管。”重烈晃着脑袋。

    “要么你当我没来过?”予夺求饶。

    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去地拌嘴,谢昀拎着茶壶一边往外退出书房,一边强忍着笑意,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谢老,”守在附近的小厮迎了上来,接过了茶壶,又多嘴问了一句,“家主如何?”

    谢昀点着头:“甚好,甚好。许久未见家主有真情流露,即便是与人置气,也是好的。”

    “哦。”小厮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一溜烟钻到后厨换茶水去了。

    剩谢昀一个人站在门口,听着书房里时不时传出的哀嚎声,笑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