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大约,你不知道我写了什么 » 第三十一章:人·影1

第三十一章:人·影1

    人·影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独自走在无人的街上,他的后背突然一阵刺痛,一把刀越过他的夹袄,吻进了他的后心,他黯然的倒在冰雪覆盖的路上,艰难的挣扎着却再也不能爬起。他抬眼看向袭击他的匪徒,是一个黑瘦且邋遢的中年男人。一股劣质高粱酒的味道从男人身体溢出,他知道对方是借着酒劲才干成了这杀人越货的勾当。不巧的是,他成了这勾当下案板上的羔羊。他本应该愤怒或者不甘,但他没有,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终于不用再在灵魂的熔炉里煎熬了。

    他想对男人说些什么,但他无力从嘴里发出声音,他感觉到了身体里有一些东西在快速地流逝。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刺得太准,从背部直接洞入心脏。他感受到生命的冬天到来了,但是他半点也不恐惧,他呼吸着凉薄的空气,感觉到了一种将死幸福。黑瘦的男人仓惶地从他身上摸走了钱包,转生跑掉了。男人的身影在他的眼睛里越来越小,他开始感觉到一种寒意包裹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时候快要到了。他安静得躺在地上,漫天的雪花伸手为他盖上了一层薄被,没多久他消散的体温烘厚了薄被,他感觉不到冷了,甚至觉得身体变得灼热。

    “那之后的折磨与痛苦都是从哪儿开始的?好像是从那一天,那一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在弥留之际,他回到了折磨他大半辈子的故事里,故事如电影一帧一帧地放映。

    狭小的房间里,灯光肆意地在墙上写满了白色的冷,三面墙壁的沉默,让房间透露出肃穆的庄严。他生硬地坐在蓝色靠椅上,脸上写满了不安与忧惧。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们中间隔了一张淡蓝色的桌子。中年男人正对着他,身着白大褂,体型微胖,面容和蔼,带着让人信服的微笑。

    中年男人姓张,是他父亲手术的主刀医生。张医生的手里拿着一堆单子,正耐心详细地给他介绍,讲解,这样的讲解让他烦躁,他不明白这样的举动除了增重他的负担,还有什么意义。哦,可能真有其他意义,医院可以以此来为后续可能出现的事故推脱责任。他的心里藏着一颗不安的雷,随时可能在张医生聒噪的声音里爆炸。也许这样的感觉不算准确,但张医生的声音的确让他心烦意乱。张医生仿佛发现了他的不安,于是善意地给了他一安慰的微笑。这个举动并不能帮他摆脱心底的沉重,但也不妨碍他在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是一位在校大学生,虽然也曾走出象牙塔,但大多时候还是活在了象牙塔里。他父母都是农民,父亲为了让母亲保住小县城保姆的工作,不让母亲照顾,于是只好他来了。可尽管母亲守住保姆的工作,对于父亲的用度,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他焦虑、烦躁,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父亲枯槁无神的面容,那是一张受尽病痛折磨的面容,曾经的饱满与富态已经枯萎凋敝,现在成了败落在地的烂果子。那庞大数目的医疗费与父亲衰颓的脸,拥挤着他的脑袋。他感觉头痛欲裂,一种无力、无助、茫然无措的心绪纠缠着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然而他不能休息,他得强撑着身体,去照顾病痛中的父亲。

    该签的都签完了,他与张医生的谈话告了终。他走出了谈话的房间,脚踩在灰黄色的地板上,四面八方都是忙碌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他也成了众多忙碌者的一员,他来到了病房前,嘈杂的声音已经在门前恭候。他没有埋怨,一路走来的过道里,在不妨碍正常通行的地方,已经塞满了病床。

    他推开门,六张床位以及十来位家属占据着少得可怜的空间,父亲在最内侧,他越过三个人翘起的二郎腿,越过假寐的人横撑出肥瘦不一的腰,越过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姨嘴里飞溅的口水,终于到了父亲的病床。塑料管端的针头连接着父亲的静脉,液水一滴一滴地充盈进父亲的身体,父亲却越来越瘦了。

    换了两次吊瓶,父亲从疼痛的梦里醒来,他艰难的挪动着荒草丛生的头颅,哑着嗓子问道:“几点了?”

    他看向父亲浑浊浮肿的眼睛,那一抹猩红仿佛弥留天际的夕阳。“七点了。”他假装随意地说道。

    “噢…才七点,往常这个时候还在地头干活哩,现在成天躺在这床上,躺得骨头架子都散了,一天天这么过着,啥时候是个尽头哟,日头难熬哟!”

    他没有说话,他本来和父亲就没什么话可说。以前父亲好的时候,一年到头他们都说不上几句话,倒是现在因为父亲的病,反而能多说上几句了,但也仅仅是几句。

    因为他的沉默,父亲不再牢骚,这样的处境让他尴尬,于是他对父亲说:“饭点了,我去弄点吃的。”父亲如往常一样说了句“去吧”便没了下文。

    他走出病房,往电梯口走去。医院的电梯总是挤满了人,无论是上楼还是下楼,每一层楼总有人进,有人出。人们总在焦急地奔赶,好像在宣告他做的事情非他不可。

    出了院门,一阵凉风袭来,他后脊一凉,打了一个寒战。尽管天边还残留着晚霞的喘息,绯红的月亮已似绛红的眼睛,低垂着悬在天幕下方,冷眼旁观着世界。夕阳的残墨被秋风吹散,气温骤降,他又一哆嗦,这年的秋天难熬了。

    太阳走了,月亮来了,街灯交相亮着,很不寂寞。高耸的医院大楼附近,衍生出了庞大的夜市。吆喝声、叫卖声、哭声、笑声、汽笛声……一声盖过一声。招牌的虹灯摄取着人们的饥饿,牵扯着人们走向一个个摊位,热情或冷淡的,与食物鏖战一场。

    他走去一家名叫“养生煨汤”的小饭馆,这家饭馆里面拥满了人,屋外的寒流与屋内的热浪,在他的双肩弹跳,好似燃油掉落水中,激烈的撕扯他的生活。他等屋内某个位置空了出来,才伺机坐了下来。

    他熟练的点了一份九块钱的肉丝捞饭,消灭完肉丝捞饭后,他给父亲点了份天麻乌鸡汤,带回了医院。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浑厚了不少,明显精神了许多。

    他看向父亲的脸,还是猪肝色,紫褐色的嘴唇像着了浓妆的小丑演员。但父亲精神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了质的变化,这份转化好似父亲蓄积已久的精神闪耀。父亲的身上仿佛披了一层华盖,行如窗外的月,散发出朦胧的光。

    “给您买的天麻乌鸡汤,补补身体”。

    “多余花那钱。”父亲有些责怪的说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买来的饭放在父亲病床旁白色打底蓝色镶边的窄桌上,并将桌子推到病床中间的合适位置。然后帮助父亲坐起身体,将腿移到病床的中间,双腿着地。父亲还没手术,虽然带着疲惫的病痛,但生活还能勉强自理。

    父亲知道拗不过他,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吃着饭。他看着吃饭的父亲,知道父亲的一天又将过去了。而他的一天,可能才刚刚开始。今天他得早些离开了,刚刚手机响了一下,他瞅了一眼,是一条说说,来自他的特别关心。他的特别关心里只有一个人,女友——林白。

    “所有美丽的背后,都是丑陋”。这是女友在QQ空间发的说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手雷,在他的耳边炸响,他没有读懂,但他感受到了那份不悦、悲伤、痛苦、失望乃至绝望。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如果不是真遇到了事,她一般不会矫情地说出这样的话。她可能真的遇到事了,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去陪陪她。她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是学校里最耀眼的明珠,她走到哪里,人们的关注就会到哪里。她本可以拥有更好的恋爱对象,但她愿意和他这个穷小子在一起,他很感激。他的贫穷,让他一度自卑,直到遇到了她,他才渐渐有了自信。他才大二,却已经在某些领域小有名气,他大学没花家里一分钱,甚至有时候还往家里寄钱。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他愿意为她付出他能给的一切,她不会直接给他说她要什么,但他总能感受得到她的需要。他会竭尽所能的去满足她的需要,无论多辛苦他都会去完成,只有这样去做了,他才觉得踏实,开心。

    帮助父亲洗漱,上床休息够后,他出了医院的门,随着人群挤进了公交,公交车里人头攒动,每个人呼出的热气战胜了车外刺人的冷。他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拿着手机,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拿手机的手变得沉重起来。那些知根知底的亲戚、朋友、伙伴,他要一个个给他们打电话——借钱。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开口借钱是最要他命的事,但他不得不借,除了借钱,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凑齐十万块钱。好在,结果比想象的好,他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的生活并不比他好,甚至许多人的生活还次于他。他本以为借不到多少钱,但他却借到了,甚至远远超出了预期。他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他知道这是感动。

    “一万五千一百六十五”,也许与十万的费用比起来还远远不够,但这已经够多了。他知道他的那些朋友都尽了心,他没有遗憾。他继续看着手机屏幕,此刻显示的是一些老板。他曾在他们手下干过零活,曾经留下过好的印象,他们之间因利益而有了关系,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借他钱。他没有选择,两天后父亲就要手术了,他必须在此之前借到足够的钱。他在内心斟酌了又斟酌,腹稿打尽,终于拨了第一通电话,结果并不如人意,他被拒绝了。他并没有气馁,他继续打,这样的电话他有五六个,他不灰心。

    第二通、第三通、第四通,拒绝、拒绝、拒绝。一盆冷冰冰的水从他的头顶灌下,浇得他凉透了心。“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每次完工后他们都会很温和地对他说:“小伙子做得很不错,毕业了可以来公司帮忙,平时遇到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我会尽力帮你的。”

    “现在怎么一个个都说话不算数了?”这一刻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他太把对方的客气话当真了。别人只是礼貌性的客气一下,他却把这种客气话当成了一种承诺。可是他不能放弃这样的希望,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达成十万手术费的方法了,他不能不去做。还有两个号码,他拿手机的手开始颤抖,他开始紧张了,他不知道如果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在心里重新斟酌了说话的策略,继续拨打了下一通电话,拒绝,他心如死灰。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通电话了,他已经不抱希望,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打出了电话,然而结果已在意料之中。

    一个小时二十三分钟的拥挤和站立,一通通电话的绝望,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下了公交,到了学校,他很想回到宿舍,躺在那张不算柔软的窄床上,大睡一场。可是他不能,他还要去陪女友,去安慰女友不知为了什么而失落受伤的心。

    他振作精神,站在校门口,伪装出兴奋与轻松的语气,给女友打了电话:“亲爱的,猜猜我在哪儿。”

    林白语气冷淡地问道:“你在哪?”。

    “我在校门口。”他开心地说道。

    “哦,那你来我楼下吧!”林白的声音不见波澜,依旧冷淡。

    他正要说话,手机里已是一片忙音,林白已经挂了电话。他愣了一下,本想问问她怎么了,怎么说出了那样厌世的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是她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冷漠的挂断了电话。

    他心里长久的疲惫与委屈纠缠在一起,他不是对她没有想法和怨气,他只是太爱她,自觉地屏蔽掉了她对他的所有不屑一顾。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爱她,他想起了他们的种种,两年的时光,他从来都顺着她,她美丽、迷人、高雅、“善良”。他觉得她作他的女朋友委屈了她,有时候他在她的面前会很自卑,他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她是上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他愿意百般的对她好。

    但是他们之间总是不瘟不火,她从来不对他生气,不要求他什么,甚至不怎么主动找他,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暗示,他在主动。一直以来他以为他懂她,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她故意让他觉得他懂。他突然发现很多时候都是他一厢情愿,甚至真要问他对她了解什么,他好像一时又找不到一个答案。她的美丽、善良、高雅仿佛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对他到底有没有感情,他不敢想也不愿意想。他害怕去想,他害怕想明白他的爱就不再纯粹了,他害怕不纯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她还属于他,他就不该去想她爱不爱他。她爱他,这是他一直以来在心里坚持的想法。可是她今天的冷漠语气,以及曾经的那些他不愿意去多想的事,突然间就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翻滚。他长久以来的潜在意识,连接着父亲病情的压力,与他刚刚求了无数人却被拒绝的痛苦掺杂在一起,使他用理智压抑了很久情绪爆发开来。

    他不能不去想了,一些看似隐藏在迷雾里的真相,这一刻竟如此清晰的呈现在他的面前。其实,他早就看到了真相,他只是不愿意接受,他欺骗着自己,以为那样她就会有所改变。但他真的太天真了,这是他在一天之内两次发现自己天真。

    他还是去到了林白的楼下,林白还没下来,他又等了大概十分钟,林白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是惯例,他总是在等待,等待是他一生的宿命,他永远无法摆脱。

    “走吧,去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我有话对你说。”林白面无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层冷漠的面具。

    “好。”他并没我问要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同意了林白的要求,就像过去一样。

    “我们分手吧!”他们坐在以前经常约会的长椅上,林白淡漠地开了口。

    “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好吗?”他的心刺痛起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局,他们的爱情被处死得太突然,林白太不留余地。

    “不为什么,就是玩腻了,不想再玩了。”林白还是淡漠地说着话,好像只是在转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玩?原来是玩!我是有多傻?才会全心全意爱你那么久?”

    “当你选择爱的时候,你就应该做好受伤的准备。少给我说你爱得多深,不要胡扯了,我们爱的都只是自己,只是你用爱我的形式来爱自己罢了。趁现在大家都还留有余地,好聚好散。”

    “凭什么?凭什么你说散我就要散,一直以来都是你说什么是什么,这次我不同意。”

    “随你便。”林白冷冰冰的甩给他一句话,转身走了。他本能地冲过去将她抱住,她挣脱了他,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不要傻了,我不值得。”她带着夜色离开了,他想叫住她甚至拉住她,可是他停住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淡化在夜色里,仿佛一场梦,醒在最冷的秋天。

    林白的话刺进了他的心里,不停地搅动,他心上血花四溅,千疮百孔。他无法释怀,他只觉得胸闷得厉害,头一阵眩晕,脖子像是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扼住,呼吸一下都能耗尽全身力气。学校灯火通明,整座城市灯火通明,他却陷在了一片黑渊里,摸不到热,看不到光。黑色的网将他缠绕,幽冷的雨刮过他的脸,撕碎了他对生活所有的热情,那是他的泪,说不清是悲还是悔的泪。

    他瞧不起自己,他不明白为何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做不到林白那样潇洒。他讨厌满世界的灯火辉煌,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窃窃私语,都在嘲笑他的愚蠢。他不知道他该去哪里,热闹与喧嚣让他恐惧,他只是奔跑,奔跑,远离溢着林白气息的一切。他无法控制他崩溃的内心,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压向他,如洪水一般凶猛的推着他向前,他越是挣扎,越是受伤。

    父亲病态的面容,医生微笑着说出的冷酷话语,病房里的哀嚎与争吵,林白的淡漠,电话里的顾左右而言他……他好似岸旁的礁石,被汹涌的浪花不停拍打。他觉得他的身体已经碎成了沫,被一层忧伤的皮包着,如果再来一阵锥心刺骨的风,他就会随之消散了。

    他跑出了学校,奔在车流涌动的公路上,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只是跑着。但他并没有跑多久,他感觉肺里火辣辣的灼痛,好像烙铁吻在他的皮肤上。他停了下来,蜷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突然觉得他并不那么难过了,仿佛林白给他的痛在这奔跑的过程里从汗液中挥发掉了。这让他觉得滑稽,他好像在旁观另外一个自己表演痛苦,一个在歇斯底里,一个在无动于衷。他带着一种矛盾的心理,踽踽地走在路上,当他觉得他不应该如此轻松时,他便开始悲痛,当他觉得他不该悲痛时,他又一阵轻松。

    然而他的轻松渐渐被沉重取代,这沉重与林白无关了,或许是暂时的无关了,或许是永久的无关了。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那笔钱,想到了后天的那场手术,他想到了钱。

    “没有钱,医院是不会做手术的,他们会拖着,拖到交不起住院费,然后请你离开。”他太清楚医院的作风了,这不合理吗?交钱治病,很合理。可是他没钱,他已经山穷水尽了,他想不到任何的办法。

    他的脑子里全是钱,钱就像病毒一样,侵蚀了他的大脑,啃啮了他的神经。他想过卖血,甚至已经联系好了黑市,只是他身体的贫血让他错失了这个好机会。他想过卖肾,还特地打听了渠道,只是打听到的渠道就是贴满街道的小广告一样不靠谱。只有真遇到事情的时候,才知道卖肾也不那么容易。

    他想要抢劫,他还真付出了行动,他在一条漆黑的小巷遇到了一个落单的女人,女人喝多了酒,扶着墙呕吐。他冲过去抢了女人的包就跑了,可是在抢包的时候将女人带倒在地上,他跑出去很远了,想着这么冷的天女人倒在地上又喝了酒,可能会冻出病来。于是他又折返回来,看到醉醺醺的女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这样的姿势或许只有喝醉了的人才能做得出来了,他将女人扶起,问她的住处,女人发着酒疯,只是哭,边哭边骂某个负心的男人。他没有办法,他本想一走了之,可是又有些不放心这个深夜喝醉的漂亮女人,他带她去了周围最近的酒店,给她开了个房,为此,他花了两百块钱。他安排好女人之后便出了酒店,他有些沮丧,好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如意。他像游魂一样在街头巷尾飘荡,想着钱的事,他不会偷,不会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抢了一次钱还倒贴两百块。虽然他有点本事,但这点本事却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之前挣的钱全给林白花完了,他感觉自己走到了绝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昏暗了很多,月亮藏进了云里,星星躲开了眼睛。他想在黑夜里寻找指引他前行的路,最后他却爬上了一幢高楼。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到这幢楼的楼顶,他偷偷隔着护栏往下望,映入眼帘的是各种灯光织成的网,闪烁着雀跃的光芒,仿佛小时候在家乡静谧的夜晚,躺在父亲的怀里仰望过的美丽星空。他痴迷的看着楼下的星海,感觉到了一种父爱的温暖,“原来星星都去了那里”。他觉得他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不见,他感觉到了一种召唤,这召唤来自星海里的天使。“对不起了,我敬爱的父亲,我扛不下去了。”他站上了楼顶的护栏之外,灯火憧憧,没有人看到。

    “砰”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收回了他妄想的眼睛,回到了护栏之内。他觉得好险,他不知道他刚刚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仿佛被一双手控制着。那一声对于灯火通明的世界来说微不足道的响动,在他心底却似平地惊雷,让他从濒临死亡的绝境脱身。他重新回到了楼顶,他带着一种探寻的好奇,看到了声音的制造者——一个老式的黄色皮箱。皮箱磨损严重,半开着躺在地上。

    他没来得及感谢它的突然到来,他看到了让他在此刻可以忘乎所以的东西——钱,闪烁着高贵光芒的钱,一沓一沓的钱。样突兀的、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本能地将皮箱关上,提在手里。他高兴坏了,可是他不能笑,他害怕他的笑声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提着皮箱逃离了楼顶,下了楼,很大方的打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便开始沉默。

    他只能面无表情,他不能让他的脸上表现出任何情绪,他害怕这些情绪会被一些无聊的人瞧出端倪,他明白他必须沉住气,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短暂的车程显得格外漫长,这种对于喜悦的压抑他还是第一次,但这样的等待,他仿佛已经有了经验。

    他终于到了酒店,进了属于他的房间,开心与兴奋漫延至他的全身。“父亲可以手术了,父亲可以手术了,啊,哈哈哈哈哈哈……”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大喊大笑,在床上打滚、蹬腿,疯子一样哭泣。他太开心了,他压制已久的心情撕开了口子,所有的情绪从这个口子宣泄而出,他太需要释放了,这样的释放持续了一会儿,兴奋渐渐褪去,新的担忧又开始涌上他的心头。

    “要是被看到了怎么办?要是有人在寻找这个箱子怎么办?这个箱子并不属于我,拿了里面的钱,至少等于偷盗,被失主发现了,会不会被起诉……”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李执的心里起伏,他陷入了迷茫的思考。

    “那幢楼顶灰茫茫,没有灯光,好像也没有监控,没有人会知道我拿了箱子。四周就这么一幢楼最高,箱子从哪儿掉下来的?也许是失事的飞机吧,这种假设或许滑稽,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了,但无论箱子是怎么出现的,被我捡到了,就是缘分。”他打开箱子,里面是整整齐齐一沓一沓的钱,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不管你是怎么来的,你出现在了我面前,就是我们的缘分。我就拿六万块,就当是我暂借,等父亲手术完,能活动,我就报警,等找到失主,我会说明情况,这个钱就当我借的,我一定会还的。”他对着箱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碎碎叨叨的念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他从箱子里面拿了两沓钱,再次谨慎的将箱子合好,藏到被子里,搂在怀里,他躺在床上,关了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在一种复杂地、矛盾地、忐忑地担忧里,他渐渐地睡了过去。他连续做了三个噩梦,每次惊醒之后又困顿,这样地折磨让他睡得并不安稳,他一次次渴望着天亮。每一次噩梦醒来他都看表,时间总是走得很慢。在他终于不堪折磨地陷入睡眠,闹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气恼的爆一句粗口,还是撑着沉重的身体立起,他头痛欲裂,双眉之间鼓胀着一种酸涩,压迫着他的双眼久久不能张开。太阳穴搅转着眩晕,他却不能继续躺倒在床上。他伸手去按开了床头的开关,刺目的光线瞬间挤满了整个房间,灯光地刺激让他精神一震,他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终于熬过了一个艰难的晚上。”他在心里轻轻地叹息。

    早晨六点,这是他设定的闹钟,他需要先把黄色皮箱放回宿舍,他觉得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他得再去医院,交付费用以及看望父亲。出了酒店,他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昨夜的忧郁凝华成了轻薄的霜,覆着在冷漠的道路旁和深蓝的松杉树上。它们的身体长出了白发,用生命抗争苦难地苍老。有霜的日子注定会是晴天,他还从未见过霜降的早晨午后有雨,霜降愈是剧烈,晌午的阳光便愈是璀璨。就像一切苦难地发生都是为了等待它的终结,终结的那一刻便是人间巨大的幸福,幸福的高潮因苦难地燃烧而持久,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铁律。

    一夜之间的深渊与天堂,他带着兴奋地疲惫,回到宿舍安置好了黄色皮箱的归宿,然后赶往医院,交付了父亲的手术费用。悬在他心里的石头汽化成了水滴,变成了眼泪坠了下来,烫伤了回忆的眼睛。一直坚持、支撑他的信念在这一刻突然支离破碎,他一时之间竟然茫然起来。但这样的茫然并没有持续多久,他马上又找到了新的信念。父亲的一切还是未知,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现在的他不能够有丝毫懈怠。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给父亲买了早点。今天的早点比以往丰富,明天父亲就要手术了,手术之后至少三天不能进食,以父亲的情况,或许会有一段艰难的岁月不能随意的享受美食了。

    他去到了病房,父亲如往常一样抱怨和责难,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责难,父亲的责难更像是在和他打招呼。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生病,或许他们一辈子也说不了多少话。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承着同样的血脉,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少有话语。他们因血脉而亲密,又因缺言少语而生疏。

    借着生病的契机,他们之间重新建立了沟通的桥梁,彼此之间熟络了许多。他照顾父亲吃完了早餐,困顿和疲惫上涌,蚕食他强撑着的精神。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他像病房里有些人做过的那样,借着病床少得可怜的剩余空间,撅着屁股,横伸出床外,做一场白日梦。

    中午,阳光明媚似盛夏,他陪着父亲到医院旁的公园晒太阳,热辣的阳光很快消灭了他的意志,他找了个荫蔽的地方坐了下来。父亲则执着地坐在椅子上,接受烈日炎炎的炙烤,父亲总觉得这样可以杀死身体里的疾病。他期待已久的阳光洗礼,现在完成了。

    一天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他回了学校,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不能回学校了,他得带一些换洗的衣服。回到寝室,室友们都在打游戏,他们大吼大叫,为胜利而兴奋,为失败而沮丧。他们不用考虑生死,不用考虑金钱,甚至不用考虑学业,他们开心地做着他们觉得爽快的事,不用去担心未来。

    这样的没心没肺让他羡慕,他从来没这样活过。之前为了林白,现在为了父亲,他一直都在肩上揽下责任。他的心思很重,做不到无忧无虑。他和室友打了招呼,洗漱完毕便爬上了床。他躺在床上,潮湿的记忆下起了雨。每一滴,都是关于林白。他成了雨里的不归人。没有星星的夜,相思总是最磨人。他拿出手机,挣扎了好久,还是拨通了那个打得最多的电话,他带着害怕地期待,等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辗转反侧,黑色的病是失眠症,这是独属于夜的病。很不幸,他成了夜游人,眼睛灌满了铅,脑海擂起了鼓,身体软成烂泥摊在床上,疲惫纠缠着疲惫,昏沉叠堆着昏沉。然而他的精神就像跑马灯,亢奋着闪烁,热烈地燃烧,无论多努力,仍旧睡不着。

    梦是恍惚之间的事,就像醒来一样。何时睡去的,他没有那么清楚,但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却十分明白。六点半,是宿管阿姨开门的时间,也是他闹钟响起的时间,他是被闹铃声惊吓得腾起了身体,他带着一种痛苦地折磨和挣扎,离开了温床。今天父亲手术,定在早上十点,老家的亲戚会来看望,他得招呼一二。他带了准备好的衣物,再一次匆匆出门。

    八个小时,父亲的手术长得让蜘蛛在他的头顶结了丝,结丝的蜘蛛死了,它吃不下蛛网捕捉的焦躁与苦闷,它们太庞硕了。他在焦灼地等待中憔悴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没吃饭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迟迟不开的手术室。

    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他激动地上前,医生只说了手术很成功,一切顺利,便不再言语。他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他坚强地稳住飘忽的身体,不着痕迹的跟着床车到了病房。这是一个新病房,专门供给手术之后的病人入住,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其实这一天并不需要他做什么。

    父亲是醒着的,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麻药的欺骗,伤口的实话还没落入他的耳中,他还不能体味痛的残忍。这一刻的父亲是精神的,他脸上的颜色是让人心安的颜色,他能和亲戚们说话,甚至关心某个亲戚的难事,

    这是他熟悉的父亲,那个曾经健康的父亲就是这样。

    护工以病人需要休息的名义将所有看望的亲戚赶出了病室。亲戚们在门外和他说了会儿话,各自给了他一些钱,又匆忙地离开了。他们都有各的生活,不会因为自我之外的事情过多地停驻脚步。他看着他们消散的背影,心里升起了许多感动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和失落。他不明白他的心情为何会这样的起伏,他的心灵里只是残照着某种旋律,扰动着他的心湖。

    护工对他说今晚没他什么事情了,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他自然不会心安理得的离开,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从来不是因为照顾,而是因为陪伴。父亲尽管不需要他照顾,但肯定希望在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人是他。父亲需要他,尽管父亲不说,但他知道,只要他在父亲身旁,不需要他做什么,陪着就好了。

    这个夜晚他是在病室外的椅子上入睡的。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总是在搅扰着他本就敏感的神经,他在这样的搅扰里与睡意冲突着,斗争着,最后在两败俱伤的搏战之后,他得到了一丝睡眠的眷顾,他睡了下去。但这样的眷顾好似神的施舍,不由他来掌握。他睡了或许有半个小时,或许有一个小时,他又被嘈杂吻醒。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彻底地失眠了。凌晨五点,腰酸背痛、疲惫苦闷的他看着医院的走廊,灯光优雅地洒落,这好像是一条通道,连接着地狱和天堂。这一刻的医院已经从喧闹里解脱,柜台的值班医生瞌睡着,护士们的叽叽喳喳已经遗落为历史。他享受着医院难得的静谧时刻,哪怕丢失了睡眠。

    熬夜是一种生活,失眠是一种习惯,疲惫永远与他同在,他早就习惯了活着地恍惚和混沌。他在等待天明,这样的等待让他觉着熟悉。他讨厌这种熟悉,但这样的熟悉已经镂刻进了他的灵魂,他的厌恶成了他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六点半,已经有卖早点的人推着推车在医院的走廊里克制地吆喝,但这样的吆喝声还是会让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觉得厌烦。然而他没有厌烦的资格,他一直醒着。他走过去买了一杯粥和一个馒头,继续坐回了病室外的椅子。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的原因,他觉得馒头和粥并不好吃。他在口腹之欲上并没有得到满足,好在他只是在单纯的摄入能量,以此来应付身体地需要。

    医院渐渐活了过来,喧嚣死而复生,医院又成了这个世界最热闹的场合。他进了病房,看到了父亲。与昨天手术后的父亲相比,今天的父亲显然变了一个模样。他的面容不再如昨天那般红润光泽,好像一夜之间缩了水,长成烂杏挂在腐朽的树上。他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心里满溢着惊恐,但他很快平复了内心的奔流。父亲醒着,艰难地看着他,嗓子呜咽着,发不出清晰的言语。他是第一次见一个人一夜之间可以有如此大的变化。

    看着父亲的情况,他决定再续一天特殊病房的房费,六百块钱并不便宜,但只要父亲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他就觉得很很值。

    第三天父亲的脸色有了一些光泽,他们转回了原病房,经历一些波折的修养后,父亲不用他时刻照顾了。

    他回到了寝室,室友都去上课了,寝室空荡荡的。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他在心里念叨了良久的黄色皮箱,打开了它,奇迹发生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用力地来回揉搓自己的眼睛,他再三确认。“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刻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能用最大声的笑来缓解自己的兴奋,多天来照顾父亲的疲惫在这一刻荡然无存。黄色皮箱里被他拿走的那六万块钱,竟然莫名其妙的多了出来,之前缺失的部分,被新的金钱填满了,和没拿之前一样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吧!”他在心里一万次的问自己,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不可能的事情成真了。他的心里响起了一个念头:“黄色皮箱是不是可以无限的生钱?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说我可以拥有无限的金钱,我可以不用因钱而受到屈辱,不用因钱而失去尊严,不用因钱而丧失爱情,不用因钱而让生病的亲人住在条件糟糕的病房,不用……?”。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不能冲动,也许这只是偶然,还得再试试。”他的身体激动得发抖,手里是握着满满的冷汗。他把箱子里的钱全取了出来,然后合上箱子,他耐心的等了几分钟,再次打开箱子,里面又是满满的一箱钱。这一次他只取出一沓钱,马上盖住箱子又马上上打开,取出的那沓钱被补充了。他再次将箱子打开,一直悬在半空中往外倒钱,钱就像流水一般哗哗哗地往外掉,很快地上摞了高高的一堆。他的身体颤抖了,他的心颤抖了,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要冷静。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关上了箱子,他撑着他自以为坚韧的毅力,将堆在地上的钱用行李箱和从家带来的麻袋装好。做完这些之后他瘫倒在地板上,他张牙舞爪,不能自己。他像野兽一样嘶吼,他抽自己耳光,撕扯自己的衣服,用不算尖厉的指甲抓挠自己的胸膛,他的身体很快渗出了浅薄的血痕,一道一道,密布着压抑的贪婪。

    在长久的激颤之后,他又陷入了深渊般迷茫,这种迷茫不仅是对于无尽财富的归宿的无措,也有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安。他知道他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是他也不卑污,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信念。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狠狠的撞击在他的信念之柱上,他长久以来构建的世界将随着他的选择而坍塌了。

    他看着黄色皮箱,做出了决定,他选择将它据为己有,“这是上帝送个我的礼物,世上不可能有人拥有这样神奇的东西,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上帝,上帝将它送到了我的手中,我不可能辜负上帝的好意,我的辜负就是对上帝的最大亵渎。”

    只要愿意,总能为自己的不安与犹豫走到宣泄的出口,说服了自己,或者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一切的事情都将变得自然而然。当他寻到了心安理得的理由,他的矛盾归一了,他的世界坍塌的瞬间又重新构建,那是一个更坚定的世界。

    “冷静、冷静、冷静……”他不停的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他知道所有的奇思妙想,所有的天马行空都需要一个时间,需要场地,需要他慢慢地去完成,而这些都是在照顾完父亲之后的事情。但至少他可以确定,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他可以加倍的还那些借钱给他的亲戚,但他一定会有一个度。他可以给他们很多钱,但他不想陷入无休无止的麻烦里去,他知道人性最经不起考验,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去相信任何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感恩。黄色皮箱会是他死守一生的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此刻他依然会把皮箱放在寝室,他现在需要的是低调,他知道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东西,只要他自己不张扬。

    在疲惫与兴奋地折磨下,他的精神依然饱满,那一叠一叠的金钱无疑是他精神的强心剂。若不是这个发现,可能他已经疲软着身体陷入了凄绝的噩梦,这一切没有发生,或许以后也将不会发生了。他从包里拿了几沓钱,他要去做一个实验。他去到学校的自助存取款机前,将所带的钱存进了银行,他带着失败的心理期待,在存取款机前一阵操作,竟然成功了。他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理,但是从黄色皮箱拿的钱,竟然可以存进银行,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所有的顾虑彻底烟消云散了,他此时已经无心睡觉,他开始幻想未来的生活。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一阵手机铃声将他拉回了现实,是医院打来的,说父亲摔倒,手术刀口破裂,需要他马上赶回医院。他赶回医院时医生已经给父亲重新缝合,他给父亲换了一个好的病房,并留在在医院照看父亲。第十五次霜降,父亲出院了。

    他重新回到了学校,刚入校门,他便感受到了一些异样的眼光,无论他走到那哪里,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无限的恐惧:“完了,事情败露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就算有好的事,又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身上,争取去自首吧,或许还能得到一个宽大处理。”他忧郁地垂下脑袋,耷拉着脸朝寝室走去,一路走来,他觉得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嘲笑,嘲笑他异想天开,嘲笑他自以为是。仿佛每个人都在说:“你以为你能够瞒天过海?其实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

    他觉得头要爆炸了,一个个陌生的面容,一句句嘲讽的话语扎进他的脑袋里,搅动着、释放着毁灭他的能量。他的额头开始溢出汗水,包裹着身体的衣服也被汗液打湿,他感觉一阵燥热一阵严寒。“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承认,我去自首,我去自首……”他张开嘴巴想大声呼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呜咽地张着嘴巴,像一个疯子一样在原地打转。越是这样,围观的人便越发的多起来,他们窃窃私语,指手画脚,他努力去听他们的话语,但是他只觉得脑袋嗡嗡炸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他开始奔跑,他想要逃离这一切,他不顾一切的朝着寝室奔跑,他以为一切到了寝室之后就会烟消云散。他终于来到了寝室门外,寝室里的喧嚣传入了他的耳中。这是寝室的常态,他无心理会。他推开寝室的门,喧嚣瞬间被冻结了,室友惊讶的看着浑身是汗,脸色惨白的他,犹豫着问道:“你都知道了?”。

    他说:“是的,我都知道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为我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室友讶异的问道。

    “不是我的责任还能是谁的责任?你们不用说了,我已经想清楚了,无论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坦然面对。”他虽然不解室友们为什么这样问,但他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不错,是个爷们,有担当,哪怕是林白那娘们行为不检点,也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个汉子。”

    “等等,你们说…林白?”

    “不然你以为我们说什么?”

    “呃…是…是林白。我也是刚回来就觉得大家眼神奇怪,就听说了一些,但具体不怎么清楚,你们给你说说。”他心想原来不是黄色皮箱的事情,脸上已经不由自主的绽放笑容,只是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笑容不合时宜。他又克制地表现出一副哀伤的样子,表演着,表演着,他真的哀伤起来,关于林白的记忆开始汹涌,一瞬间将他吞没。他以为他忘记了,其实他从未忘记过。

    室友们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他们开始讲述关于林白的传闻。“前不久落网了一个高官,你知道吧?这个高官简直丧心病狂,一口气包养了二十个情妇。有家庭主妇,公司高管,三线明星,空姐模特,在校学生……简直令人发指?几天前不知是谁在网上曝光了他的日记和不雅视频,其中主角之一,就是林白。”

    “你们看到了?”

    “呃……没,没有,我们也只是听说的,但学校里很多人都看了。”

    他听他们的语气,知道他们撒谎了,在他没回来之前,或许他们就在寝室里边看边讨论。他太知道男人的本性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空去计较这些,他的心里,只有林白。

    林白、林白、林白……

    他猛地冲出寝室,他拿出手机拨了那个自他们分手后再也打不通的号码,还是没打通,意料之中,只是一次不死心的行动罢了。

    他给她的室友打电话,她室友说她已经三天没回寝室了。“三天了!”他的心里一沉,他突然觉得很愤怒。

    “三天了,没有人关心她去了哪里,没有人在意她怎么样了,人们只是拿她消遣着,游戏着。她的心情,她的处境,竟然没一个人去在意。”他不知道她会去哪儿,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联系方式,就等于没有了这个人。但是他不可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要去找她,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的贱,如果她过得好,或许他真的就会悄悄地从她的世界淡化掉,然后不露痕迹的消失。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他要去找她,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她。

    他开始回忆,回忆他们那段被她判了死刑的爱情,他不知道她是否爱过他,但他只能在他们的回忆里追寻她可能去的地方。在人群里寻找一个人,就像在大海里寻一滴水。目之所及全是人,却没有一个是自己需要的。他体会到了这种绝望,他已经跑了三个地方,他觉得这是他们曾经去过的,让彼此最开心最幸福的三个地方。可是没有她的踪影,他向很多当地人打听,都说没见过她这个人。他的绝望除了找不到她之外,还有对一段不甘心就此死去的爱情的否定。“原来她真的没爱过我。”他心想。

    “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在意你?你过得怎么样,你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天下什么美女得不到?”然而他却感到了一种悲哀,他做不到不去在意,他做不到视而不见,他还要继续找她,继续在悲哀的记忆里寻找幸福。

    又走了五个地方,除了一次次的失望之外,他只收获了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曾经他很讨厌夜晚,他觉得黑色是魔鬼的颜色,而夜的黑色,是魔鬼用来囚禁他的牢笼。小时候他总是要开着灯睡觉,但父母为了节约那点电费,不会允许这样的行为发生。每次关灯之后,他都用被子把自己裹严,直到现在,无论天气多热,他仍然喜欢用被子蒙着头睡觉。

    但自从他在那个生死决择的高楼上,与黄色皮箱相遇,他改变了对夜的恐惧,反而觉得夜是他的幸运。他驱散了所有寻而未果的忧愁,继续去往下一个地方。

    三个小时的夜车,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这是他为了寻找林白新租的车,时间太紧,他还没来得及买新车。他从城市开车到了乡下,这是他的家乡,是他所能想到林白会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了。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但却不是什么旅游景点,这里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地方。他曾带林白来过一次,他们一起去了后山的无名之洞,洞口不大,却深,他小时候只要受了委屈,就来洞口扔石头,扔上小半个小时,便不觉得委屈了。

    他打着手机电筒来到洞前,是林白,他看到了林白。林白穿着一席素雅的长裙,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双手支着头,木然的看着洞口。哪怕手机的灯光掠过她的身体,她仍像雕塑般无动于衷。

    他跑了过去,从她的背后将她一把抱住。“知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在他抱住她的那一瞬间她吓了一跳,这一抱把她从忧伤的境地里唤醒。她听到他的言语,回身扑在他的怀里,痛快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凭什么他们要那么对我,凭什么?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生了我而已,他们对我负责过吗?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自己凭本事挣的,为了给他们那败家儿子还高利贷,我花光了所有积蓄,他们也不想想那钱是怎么来的。他们以为我一个弱女子能一下拿的出十几万?他们还不满足,还宠着那个败家子,还不停的伸手向我要钱,还威胁不给就来学校闹,我也是他们的孩子,难道就因为我是女的?我出事了,他们觉得丢人,觉得我害他们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冷着脸不让我进家。说我臭,说我脏,说我污了他林家的门。有这样的父母吗?他们就干净,他们就不臭就不脏?全世界都可以骂我,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他看着怀里的痛哭流涕的林白,心里也跟着酸楚。他曾经对她的怨恨在这一刻消失了。“原来,她也那么的不容易。”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现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在他面前永远女神,永远知性,永远优秀,永远让他自惭形秽。这一刻他仿佛才真正认识她,真正的感受到了她需要他的快乐。他怜惜地听着她的心声,她无意间看到了他的眼神,她愣住了,她停止了怨恨,他的唇已经包住了她的唇。

    一个湿热而长情的吻,点燃了他们的世界,她灰败凋零的心口重新开出了娇艳欲滴的花。如果全世界都抛弃了你,那么就让我来做你的全世界。这是他曾经对她的承诺,他坚定地走到她的身前,并告诉她,他来履行承诺了。她的泪水浇灌着现在,长成了幸福的模样,原来这就是爱情。他用他的爱拯救了她,如果他没有出现,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在日出之时,她会纵身跃入那个深渊般的洞口。好在,他来了。“是的,世界与我无关,因为我已经有了我的全世界。

    他一动也不敢动,他生怕惊扰了怀里的她,她是第一次如此小鸟依人地扑在他的怀里,他喜欢她这样。可是她从前从不这样,他从前和她在一起时常觉得辛苦,但又不知道这辛苦来自何方,他一直以为这是男人该承担的,所以他很坦然的就接受了这份辛苦。他需要她的需要,但她从前从不表明她的需要,她总是让他猜,他也总是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她的心。现在不用了,他明白无误的感受到了她对他的需要。他觉得她对他这一个毫无保留地拥抱,让他找回了曾经在她面前破碎的尊严。于是他也伸手搂着她,他们谁都不说话了,就这样抱着,一整晚,谁也没松手。

    萦绕着雾气的山间好似画家点染的水墨画,路面铺着一层浅薄的霜,淡金色的阳光自山中泼洒,将浮空的云染成了嫁衣的模样。太阳含羞地藏在山脊,仿佛戴着幕篱的新娘。他和林白保持着偎依的姿势,长在了白霜盛行的黄叶里。金色的阳光终于留意到了他们的古怪,太阳也跟着好奇的探出了头。

    估计是昨晚的霜冻住了他们的身体,阳光的好奇惊扰了他们的美梦,他们醒了过来,身体却不受控制的继续僵立。他们在这样独特的状态里一起看了场日出,这是他们看的第一次日出。

    林白看着他清秀的脸,感到一阵羞愧,她曾经那样待他,他还是对她不离不弃,她冰封的心里决了堤,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爱上他了。“或许,你才是我人生最美丽的朝阳。”她在心里说道。“敞开心扉去爱的女人最容易受伤。”十八岁那年她便懂得了这个道理。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去爱一个人了,但在两年后,她铸造的冰墙为这个叫李执的男人融化了。她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或者说她并没有选择,她的爱不容许她有任何的理智,当她坠入爱河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