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十：池塘边的彩芳

    晚上，我妈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彩芳自杀了。

    这个消息就像夏末秋初琐碎的雨，落入我的心湖，漾起阵阵散不去的涟漪。

    彩芳六岁的时候，跟着妈妈，从AH来到宜兴，嫁给了我邻居家的大儿子周雄。

    周雄好酒嗜赌，听说有钱了还喜欢往街巷深处冒着紫光的足疗店跑。

    妈妈带着彩芳蹲守在足疗店门口，等周雄出来，就冲上去哭闹，结果周雄一脚把母女两踹到马路边上。

    摩托疾驰而过，压断了彩芳的腿。

    彩芳被送到医院，腿保住了，走路却始终一跛一跛的。

    每次走远了，遇到路边嬉闹的小孩，小孩就指着她哈哈大笑，说她是瘸子。

    从此，彩芳就再也不愿出门了。

    小时候不懂爸妈为什么总是吵架，吵起来了，我就出门躲躲。

    我家院子后面有个小池塘，村长在池塘里养了很多红色的鱼，每次爸妈吵架，我都蹲在小池塘边上，呆呆地看着小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

    有一次我冲出家门，跑到池塘边，发现彩芳也蹲在池塘边，手里拿跟树枝，在池子里划来划去。

    我问彩芳，你怎么在这。

    彩芳说，我爸妈吵架了。

    我嗤嗤一笑说，好巧啊，我爸妈也吵架了。

    彩芳兴奋地回头，问，那你爸爸打你妈妈了吗？

    我想了想说，那倒没有。

    彩芳失望地把头转了回去。

    彩芳说，你猜，大人为什么吵架。

    我说，为什么啊？

    彩芳说，奶奶说，我不听话，爸爸妈妈就会吵架，可是我很听话啊，爸爸叫我洗碗，我就去洗，爸爸叫我去买烟我就去买，可是爸爸还是和妈妈吵架……

    这段话，彩芳每多说一个字，泪水就在池塘中开出一朵涟漪。

    我靠近她，拉拉她的手说，不要哭了，我们玩游戏，等爸妈吵完了你就回家。

    彩芳点点头，坚强地擦掉泪水。

    七岁那年夏天，我和彩芳在池塘边用小树枝和淤泥，建起了一座小长城。有时候会有小龙虾在“长城”下面安家，挖出一个个很深的窟窿，我和彩芳拿绳系住蛤蟆腿，钓到了无数只小龙虾。

    后来，我在池塘边的草丛里逮到一只翠绿色的螳螂，我递给彩芳。

    彩芳捏着螳螂，忧郁地说，七，你以后会不会娶我？

    我忘记了回答，又或是我忘记了回答。

    前一个回答是动词，后一个回答是名词。

    我只记得那年的阳光很刺眼，夏天比往常都要长些。知了滋啦啦滋啦啦叫得人没有心思午睡，田间锄地的老伯哗啦啦地流着豆大的汗水。

    彩芳的眼里清澈透亮，我知道她是真心的。

    我的父母吵着吵着突然和好，带着我去海边旅游。

    海很大，一望无际，可海边的沙子太软，堆不起小长城。

    晚上，太阳渐渐落入海中，我吹着海风，忽然特别想念后院的小池塘。

    回去后，我看到我家隔壁支起了白棚子，棚子里传来呜呜啦啦的哀乐。

    乡里人说，周雄夫妻两死了。七岁的彩芳，学着电视里，深夜把一盆炭火放进了爸妈的房间里。

    我想起有一天我们搭小长城，彩芳说，爸爸妈妈总是吵架，真希望他们早点死。

    我说，他们死了，就没有人爱你了。

    彩芳怔怔地说，什么是爱？

    彩芳没有被抓到警察局，但被爷爷奶奶关了起来。

    从那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见到过彩芳。

    池塘边的小长城成段成段地倒塌，成为了小龙虾的天堂。

    后来我离开家，到常州，到南京上学，彩芳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

    直到前几天，妈妈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彩芳自杀了。用爷爷拴住自己的链子勒死了自己。

    听说，彩芳死之前，总是有附近的外地民工出入彩芳家里。

    彩芳的爷爷倚在门口，民工给爷爷一笔钱，然后走进屋子。

    知道彩芳自杀的那个晚上，我梦回院子后面的小池塘。

    目光清澈的彩芳捏着一只翠绿色的螳螂，忧郁地问我，七，你以后会不会娶我。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面对的，最纯真的表白了。

    我想，如果我当初好好回答她，跟她说会，会不会后来的结局就不太一样？

    可这世界千姿百态，唯独没有如果。

    我从认识彩芳那刻起，她的生活就支离破碎。

    后院的小池塘，可以让我度过父母频繁吵架的日子。

    却终究改变不了彩芳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