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明斗间 » 第四十三章 杖毙

第四十三章 杖毙

    司礼监内的黄锦得到了林书主动招认的供词,径直去请见嘉靖皇帝。

    大殿外当值伺候的是御膳监的太监令赋,两人见面,轻声见了礼。

    令赋低声问道:“黄公公可有急事?”

    黄锦说道:“确有重要事,需禀报圣上。”

    令赋说道:“圣上刚刚吃了神丹,正打坐神游呢!”

    黄锦点了点头,便躬身和令赋一同站在大殿门口,默默等待。

    过了大半个时辰,嘉靖皇帝神游完毕,收个功,闭着眼说道:“水来。”

    宫内能贴身伺候嘉靖皇帝的太监,无不养成了耳尖目明的能力,殿内的一声“水来”,殿外的令、黄二人都听得真切。

    令赋赶忙推开门,进了大殿,倒了杯清水,奉给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吃了丹药后,配上功法,总要神游大半个时辰。每次神游过后,心情愉悦异常,精神更是焕发,只是会浑身出汗,口渴难耐。

    趁着倒水的时间,嘉靖皇帝说道:“进来吧!”

    黄锦应道:“是。”行了礼,接着说道:“请禀圣上,刚刚收到一份新的林书的招认供词。”

    “又招供了一份?”

    “回圣上,今天北镇抚司让他吃苦头的时候,他忍不住酷刑,自己认的。”

    “拿上来看看。”

    “是。”黄锦上前,递上了供词文本。

    嘉靖皇帝翻来文本,只看了一眼,便怒火中烧,喝道:“混账奴才。”

    令、黄二人连忙跪下,伏地磕头。

    嘉靖皇帝问道:“你们这些太监,买女子是为了什么?没了那活儿,还能传宗接代不成?”

    黄锦说道:“回圣上,奴婢们净身后,自是不能传宗接代了。”

    嘉靖皇帝喝道:“那这是为何?”将文本愤恨地扔在地上,接着说道:“你也看看。”

    令赋回道:“是。”说完,捡起文本,看了个大概,不禁眉头紧锁。

    黄锦说道:“回圣上,可能身虽不能用,心却不能止。”

    令赋说道:“回圣上,奴婢和吴音一同入宫已三十年,知他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圣上,绝无贪恋富贵之意。”

    “就这么忠心耿耿的?”

    令赋回道:“回圣上,吴音十几年来掌管内税差事,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有他在,内库总是充盈。”

    嘉靖皇帝脸色稍缓,问道:“置私宅,买姬妾,你们太监还有这心思?”

    令赋一心想救吴音,此时若不替他开脱几句,后果恐怕难说。听嘉靖皇帝如此问,连忙回道:“回圣上,奴婢和吴音都是因家犯事,少年入宫的。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之念,读书人比平民百姓更甚。如今买些姬妾,只是聊以自慰,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嘉靖皇帝对这些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宦官们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听令赋这般解释,怒气虽未全消,然而内心却生出些许理解之情。

    黄锦见嘉靖皇帝沉默不语,知是有意放过,说道:“圣上,供词只是林书片面之词,也不可全信。何况,崇文门税务改制,还需吴公公主持。”

    嘉靖皇帝对吴音不置可否,说道:“那个宅子抄了吗?”

    黄锦回道:“回圣上,还没有。等圣上的旨意下达,北镇抚司才敢动手。”

    “派人去抄了,姬妾卖入教坊司。”

    “是。”

    “林书罪大恶极,乱棍打死,把尸首交给吴音。”

    “是,奴婢这就去做。”

    “崇文门税务的事,查得怎样了?”

    “回圣上,从林书至衙役,抓了五十余人,家都抄了,罪也都认了。贪赃少的几百两,多的数千两。”

    “所有贪赃的衙役流放三千里,妻妾变卖,不予放还。其余官员,抄家后交由三法司定罪。”

    “是。”

    黄锦得令后,正待欲走。

    嘉靖皇帝说道:“徐阶草拟下派去督察税务的御史名单,你拿去批了红。再派些人去查查江淮的盐税。”

    “奴婢明白。”黄锦磕了头,退出了大殿。

    嘉靖皇帝问道:“你说吴音有罪吗?”

    此时,大殿内就只有嘉靖皇帝和令赋二人。令赋说道:“贪赃即是大罪。只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哪个能独善其身呢?吴音也好,奴婢也罢,或者黄公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说说看。”

    “是。吴音主管内税,要靠下面的人去执行,下面的那些道道儿,即使知道,多少也得睁只眼闭只眼。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正,则无属’,下面的人来送礼,他多少也得收点。不然,这事他就办不下去。”

    嘉靖皇帝笑道:“你倒是敢说,那你呢?有什么苦衷?”

    这一下把令赋问住了,令赋脑中快速思索,片刻后说道:“回圣上,宫内采买肉食蛋蔬等食材,也偶有些虚报银两。奴婢也知有猫腻,可这也无法子,若是不让他们占些好处,这宫里恐怕就没人去买好菜了。”

    “何以见得?”

    “回圣上,贪欲人人皆有,若是油水全无,就没人愿意去做好差使了。留些油水给下面的人,他们才愿意买好东西。不然,为了挤出油水来,他们只会采买些臭鱼烂虾。即使查起来,也可以推脱是气候使然。”

    嘉靖皇帝说道:“朕就没有贪欲。下面的人,你也该好好管管了。东厂那边以后每日会去探问百货实价,莫要被下面的人遮了眼。”

    “奴婢谢主隆恩。”

    嘉靖皇帝笑道:“这宫里就数你最敢说真话。”

    令赋磕头道:“圣上英明,奴婢才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嘉靖皇帝神游后愉悦感还未完全消退,刚刚的怒气渐渐又被愉悦替代。站起身来,舒了舒筋骨,在大殿内踱了几步。坐到御案前,翻看各种公文。

    令赋见状,也自顾起身,替嘉靖皇帝磨墨。

    嘉靖皇帝一本本的翻看奏本,见有人反对崇文门税制改革,不免有些恼怒,却也不理,把奏本扔至一旁。

    待把一堆公文看完,嘉靖皇帝说道:“弹劾的奏本,一概不用管他,其余的奏本都交给内阁去办。”

    令赋回道:“是,奴婢这就去内阁。”

    嘉靖皇帝拿起笔,写了一张条子,说道:“一并带给徐阶。”

    西苑内阁值房内,徐阶正在翻看公文,见令赋到来,立马起身相迎。

    令赋双手捧着一大堆奏本、题本,一时放不开,只得说道:“徐阁老请了,这是圣上让咱家转来的公文,请徐阁老尽快出个章程。”

    徐阶接过公文,置于桌上。

    令赋又双手呈上纸条,说道:“圣上亲手所书。”

    徐阶躬身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书曰:汝私何如?略微震惊后,徐阶问道:“请令公公转奏陛下,臣需好生考虑妥当,方可回奏。”

    令赋拱了拱手,说道:“请徐阁老放心,奴婢一定如实禀告。”说完,退出了内阁。

    此时,内阁次辅袁炜凑了过来,问道:徐阁老,陛下是何旨意?”

    徐阶大方将纸条递给袁炜。袁炜初看,不经一惊,后又思索了片刻,说道:“此事,确实涉及重大,徐阁老是否要我联名上奏?”

    徐阶从公文本中随手拿出一大堆,递给袁炜,笑道:“袁大人帮某把这些奏本票拟好,就算帮大忙了。”

    袁炜笑笑,接过奏本自去处理政事。

    徐阶坐回桌案前闭目,默然不语。

    北镇抚司收到司礼监转来的嘉靖皇帝旨意,蒋骥看不上这些杂物,便让顾钺去安排。

    顾钺得令,按旨意,分派人手,已判的衙役交由刑部看管,其余未判的官员交由大理寺核定。看似都是简单的杂务,却颇费工夫。这其中一件件案子,一个个人犯,其中还有不少案连案,都得一一分清了才能转交三法司。待犯人分流完毕,便是处置犯人家属。按旨意,衙役家人女子卖入教坊司、男子充军边塞,其余官员家属暂时由大理寺看管,马虎不得,万一弄错就是私自定刑。

    当然,北镇抚司的这些事务,是不会轮到朱希义他们的,都是锦衣卫掌卫官们负责。顾钺给他们只有处死林书一事。

    诏狱审问大堂内,朱希义令人提来林书。

    林书这几日受了重刑,此时内伤加上外伤,整个人浑身无力,已经不能站立。蓬头垢发,显得毫无生气。

    校尉扶住林书跪听旨意,又按住林书脑袋磕头,再把他拖出大堂。至始至终,林书不发一言。

    这次,四五名校尉不再用大棍夹住林书的身子,而是各自举起手中大杖,纷纷朝林书的后背打去。只四五杖,便打得林书再次口吐鲜血,紧接着校尉们又打了二十余杖。

    待林书的嚎叫声渐渐弱小,直至无声。校尉探了探他的鼻息,回大堂禀报朱希义,林书已死。

    叶平治终究不比其他锦衣卫官员,见惯了酷刑,虽破案心切,内心也多少有些

    不忍。见林书已死,便令人收拾尸首,同朱希义一起将尸首送至崇文门税务衙门处,交由吴音处理。

    锦衣卫们把林书的尸首送至吴音处时,旨意也一并送给了他。

    吴音双眼发红,勉强忍住了眼泪,领了旨,让人把林书的尸首带去城外,找一处乱坟岗埋了。

    回来的路上,众人一路无言。

    众人回到小办公署内暂休,叶平治首先问道:“我们是不是用刑太过?”

    朱希义说道:“一开始,我也觉得,心中有些不忍。可回来的路上,我想通了。他们都是有罪之人,既然有罪,让他们受苦是应该的,你不是也说王法无情嘛。”

    叶平治点了点头,说道:“也是,王法无情,我们尽量不让无辜之人蒙冤就是了。”这话似乎在安慰自己,也像在安慰朱希义。

    黄锦带着北镇抚司送来林书已杖毙的消息去往嘉靖皇帝修行处交旨。在路上,正好遇见徐阶,两人拱了拱手,寒暄了几句,一同前往大殿。

    黄、徐二人,远远见大殿外站着令赋,心里明了嘉靖皇帝又在修行,立马噤了声,蹑脚前往,自觉站在大殿门外等候。

    约莫过了半注香的时间,殿内修行的嘉靖皇帝喊道:“水来。”

    令赋立马推门而进,奉上早已准备的清水。

    嘉靖皇帝此时面露红光,端起水杯,一饮而尽,问道:“谁来了?”

    令赋回道:“圣上是真神仙。黄公公和徐阁老来了。”

    “进来吧!”

    黄、徐二人依言,进殿磕头,行了礼。

    嘉靖皇帝又吩咐令赋搬来凳子,赐徐阶坐。

    黄锦说道:“请禀圣上,林书已经杖毙,奴婢特来交旨。”

    嘉靖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徐卿是为何前来啊?”

    徐阶回道:“陛下让令公公传来的条子,臣已思虑妥当,特来奏事。”说完从怀里掏出奏本呈上。

    此时,当值的是令赋,便由令赋接了转呈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说道:“直接说吧!”

    “是。臣家中有些闲田,足保家用,从未贩卖商货得利。家中子侄,也是如此。”

    嘉靖皇帝听完不置可否。

    徐阶又说道:“以前,京城中达官贵人贩卖商货得利,已是平常之事。朝廷为了北御鞑靼,南剿倭寇,自去年重设崇文门税关,收取商税,以充国库。臣想来,玉带蟒袍之人定能体察朝廷难处,不至于贪小利而失大节。”

    嘉靖皇帝冷笑了一声,说道:“果真如此吗?”

    徐阶早已料到嘉靖皇帝的反应,接着说道:“回陛下,或有利欲熏心、辜负君恩之辈,请陛下严旨查办,惩治几人,以儆效尤。”

    嘉靖皇帝说道:“如此,可就足够了?”

    徐阶说道:“陛下,走私顽疾虽久,一时半会恐怕难止。有如背俎,若能日清一日,终有霍然而愈之时。”

    “徐卿说的好啊,犹如背俎,就得挖疮割痈。”嘉靖皇帝说完后,顿了片刻,话锋一转,说道:“你知道有谁吗?”

    “回陛下,臣未曾领刑部之事,只是偶尔从司礼监转来的题本中得知,以前破获的走私案中,多有城中大商户涉及。如今有何人参与,臣不得知。”

    “徐卿,挖疮割痈,可是要人头落地的,你是要朕大开杀戒?”

    徐阶立马跪下磕头,说道:“臣不敢。生杀之权唯在天子,臣只是辅臣,不敢有如此谏议。”

    “徐卿,你就不怕自己有亲戚门生参与其中?”

    “回陛下,臣等亲属、门生若有走私获利之事,臣绝不包庇。”

    嘉靖皇帝说道:“徐卿且回内阁。”

    徐阶磕头行礼后,退出殿外。

    嘉靖皇帝问道:“黄锦你怎么看?”

    黄锦回道:“回圣上,徐阁老未入仕时,已是当地富户,家中良田千顷,应不至于参与走私。”

    嘉靖皇帝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接着问道:“其他人该处理的处理了吗?”

    黄锦回道:回圣上,北镇抚司那边已经办理妥当,犯事官员已交大理寺,就等圣上裁决。”

    “让他们去办吧!大抵也就是流放、抄家罢了。”

    “是。”

    嘉靖皇帝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在殿内舒缓了身子,惬意得说道:“这个先天益补丸服用后,浑身舒畅,比神丹还好,只是不能配合功法神游。不知为何,先天丸和神丹一样,服用后总是口渴。”

    黄锦回道:“想是方子大体相同,只有几味药引不同吧!”

    嘉靖皇帝说道:“方子一直在你那管着,照方子再备些。”

    “是。奴婢这就去办。”顿了顿,黄锦小心翼翼地说道:“圣上,这两种丹药都要有处月水制作的天花霜为引,宫内已然不多,该如何处理?”

    嘉靖皇帝有些不悦,说道:“为何如此?”

    “回圣上,处月水还好,只是配制天花霜需要大量醉心花。今年不同往年,中秋以后,天气骤凉,花期已过。”

    嘉靖皇帝踱了几步,说道:“找严世蕃去。”

    “是。”黄锦回道。

    嘉靖皇帝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奏本,说道:“看看吧!这是怎么回事?”

    黄锦接过奏本,打开看了个大概,回道:“回圣上,此事奴婢知道。刑科给事中弹劾叶平治之事,实乃子虚乌有。他是去调查走私案线索的。从秦十二那里拿到了名字,报到奴婢这里后,奴婢令他们尽快去拿人,结果犯人在半路就被人截杀了。”

    嘉靖皇帝说道:“你让他去调查走私的?”

    黄锦回道:“奴婢并未明令他去做,应该是他在办其他案子时知道了些许蹊跷,一路查下去的。”

    “那个犯人怎么回事?”

    “回圣上,那个商人把私盐融进布里,然后贩卖私盐。在他回家路上,被人用利刃刺死。”

    “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灭口,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你们厂卫又是干什么吃的?”

    嘉靖皇帝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黄锦、令赋二人立马跪下。

    黄锦跪下后,磕了一个头,说道:“奴婢无能,还请圣上责罚。”黄锦见嘉靖皇帝不说话,又说道:“刺客似乎是个高手,据人证说,他戴着大斗笠,没人看清他的长相,杀了人后躲进人群中,七拐八拐就不见了。”

    “又是一桩无头公案不成?”

    “回圣上,奴婢有些线索,只是无凭无据,不好硬查。”

    “嗯?说说看。”

    “是。奴婢令人翻查东厂这些天的记录,发现达官贵人家入秋后都有大量购买布匹。而与商人卖货那天,日期对得上的只有一家,那家在当天购买的布匹数量和商人所卖数量正好也合适。”

    “是谁?”

    黄锦看了一眼嘉靖皇帝,却并未回话。

    嘉靖皇帝会意,说道:“这些奏本,朕无心翻阅,你拿去看看,内阁的票拟若是合适,就批了红吧!”

    “是。”黄锦磕头行礼后,捧了奏本走出殿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