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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伊始

    隐闲乡,是一座偏安人间一隅的世外小镇。

    此地位于山峦之间,更有一条江河贯中,地水二利兼得。

    于山,春来可观山花烂漫,夏至可饮山泉清凉,秋时可乘山风气爽,冬临可拾山柴取暖。

    于江,晴日里波光粼粼,雨日里涟漪朵朵,平日里奔流不息,其中鱼贝鲜口,虾蟹肥美。

    实乃隐居之良处,避世之佳境。

    然而这并非小镇居民安于现状,固地自封的缘由。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知何时,山林石错间来了一头吊睛白虎,过往行人大多沦作了吃食。人们又去尝试泛舟出行。谁曾料想,在江流尽头的湖泊之中,生出一条三趾黑蛟,兴风作浪。至此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此两者被小镇居民唤作水陆二害,教人无可奈何。幸而隐闲乡所在乃是受山神庇佑的风水宝地,得以免受二害主动侵扰之苦。不至提胆悬心,惶惶度日。为表感恩,土地庙内常年香火旺盛。

    立春时节。

    正值万物始苏,阳光恰好。

    一处山岗之上,微风拂过,芳草攒动。有一薄衫少年郎,卧地翘腿,口衔报春花,眯眼养神。

    让人讶异的是其发色,与常人不同,少年天生头发花白,形同老朽之鹤发。年少之身,不由添了几分暮气。

    少年名为阿懿,是个无爹无娘的孤儿,曾经还有一个相互依靠的哥哥,后来也没了踪迹。可谓岁月常欺苦命人,少年长成如今年纪,其中辛酸苦辣,难以宣之于口。可诧异费解的是阿懿似乎对此无多在意,少年眼神始终淡然,看何物都像看待死物。不悲不喜,仿佛没有心般。这并非生活不易使其心死,却是少年与生俱来的性子。

    对此,人们认为跟少年的出身难解关系。镇上老人常言:“谁家小孩与他一般,他是天上掉下来的!怕不是遭贬的神仙哦。”

    小镇居民此生难忘那个星落如雨的一夜。也是少年一切的开始。暂且不表。

    阿懿打个哈欠,睁眼观望。东风解冻,冬寒除却,见那满树梅花含苞欲放,芳香暗藏。见那一江春水薄冰渐融,鸭知温暖。又见岸边杨柳已抽新条,冒出绿芽。忽而神情恍惚,难晓思量。

    鹤发少年缓缓起身,下岗而去。山脚之下,是那座饱受香火的土地庙。未进其门,便觉烛风阵阵。门前银杏一棵,已有怀抱粗细,枝干上挂满祈福物件。阿懿从中解下一条红绳,束起满头白发。乘风走远。口中呢喃道:“昔年折柳赠你,再无音讯。可知如今,我也与你一般年岁。”

    折柳本是遮留意,茉莉须知莫离期。谁教天涯最无情,柳败花残人不归。

    乡间小路上,阿懿与一行人迎面相遇,领头的是个满脸堆笑,衣衫歪斜的滑稽男子,此人姓名李肆,是小镇上成天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

    李肆见是阿懿,当即就是口无遮拦,“哟,白毛小子作甚呢,你哥找到没?”

    阿懿轻描淡写瞥了眼李肆,见其双手笼袖,印堂昏暗,没有言辞。眼光绕到身后,继而开口:“外乡人?”

    只见几道陌生面孔,各自衣着异于本地民风。

    一位胡茬汉子,身穿粗衣,背负行李,目光凌厉。

    一位清秀少年,身穿黄褂,闲庭信步,唇红齿白。

    一位年芳二八的少女,身穿紫衣,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其腰间悬挂一枚铜制花钱,上无修饰,仅刻二字“持祖”。

    李肆自讨没趣,转而大声鼓吹道:“这几位可了不得,那都是有修为的仙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今日若不是他们出手搭救,我这条小命就丧生虎口了。”

    这番言语,落到几位外乡人耳中,自然很是受用。那名紫衣少女听闻,却是脸颊飞红,连忙快语道:“实在过奖,都是我辈修士份内之事而已。”

    原来这李肆手脚不干净,坏了旁人东西,被追至山中,误入深林。结果遭遇了二害之一的吊睛白虎,慌忙躲闪间,碰到少女一行人。这才有如今后话。

    黄褂少年得意道:“玲珑师妹所言甚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胡茬汉子则聚精目光在阿懿身上,显然注意到眼前少年的神态不凡。

    阿懿漫不经意,视若无事。

    良久,汉子才将视线转移,像是心中落定。

    “的确是凡人无疑,只是那双眸子。这孩子是失了人气么,如此古波不惊。”

    汉子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自视风尘巨眼,却也只在一处见过如此眼神。无他,正是庙观中身居高位的神像。

    汉子豪爽一笑,抱拳道:“小哥,我等都是萍水相逢。意气相投,结伴游历。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处。我叫尉定山,这两位是方景小弟跟玲珑小妹。叨扰了。”

    不愧是江湖老手,说话得体,面面俱到。可对付阿懿的不通人情,却是毫无作用。

    鹤发少年点点头,摆摆手,就这么将一行人晾在一旁。自顾自走了。

    倒是热脸贴了冷板凳。

    几人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方景打了个哆嗦,“还是春寒料峭啊。”

    玲珑一手叉腰,指指点点道:“怪小孩!”

    隐闲乡虽久居世外,但民风依旧。立春节气的礼俗家家置办。只见各户院外皆有春牛,耕人的泥塑,以讨春神施德,又是丰年。家中席桌摆好韭团春盘,小镇居民不分贵卑,换上青衣。汉子男丁不再忙碌,躲春得闲。少女妇人头插春幡,笑颜迎春。坊间垂髫孩童欢笑嬉戏,齐唱歌谣:“立春好时候,一天暖一天。东君快催力,桃花遍野开。桃花开后生大桃,为防小猴来偷桃,我先摘下尝一尝。”

    德高望重的老人则会按照传统,挥动春杖抽打春牛,声响如同鞭炮,喜庆中听。口中也得念着春词:“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土肥地沃,三打三阳开泰,四打四季平安,五打五福临门,六打六合同春,七打七星高照,八打八方皆宁,九打九九归一,十打天下太平”。

    待春牛被鞭成碎片,人们便一哄而上,将其收集,藏入家中,视作吉利。

    外乡一行人刚到大街上,就把一小孩惊个结实。手中一软,风车掉落在地。顾不得捡起,撒丫子跑开,“阿爹,阿娘,有不认识的人来了!”

    玲珑俯身捻起风车,朱唇微绽,送风吹拂。风车旋转起来,少女眯眼笑道:“那我就谢过啦。”

    因为孩童这一嗓子,家家户户都有人头探出,男女老少皆是惊讶无比。

    这可让带路的李肆蹭足了面子,滑稽男子扬扬自得,脚步张狂。如同自己有了何种天大的功劳。

    岂料一个失神,被碎石绊了一跤。李肆哎呦一声,摔个啃泥。而后满街欢笑。

    无人在意的是,即便如此,李肆那双手依然牢牢插在袖中。

    胡茬汉子出面,向小镇居民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众人一片哗然,啧啧称奇。皆放下戒心,向前热情招呼。

    二害为患,隐闲乡许久未与外界交集。如今竟有外人来此,这等稀罕之事,自要好好待客。

    时近傍晚,赤霞绵延。

    镇上热闹非凡,小镇居民从自家端来酒菜,大摆宴席。

    外乡几人也照办习俗,被换上青衣。少女玲珑由妇人们巧手打扮,头发绾髻,插上春幡,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可少女却拈着衣角,满面桃花,扭扭捏捏。

    少女娇憨态,春意别样浓。

    方景见状,当场愣神。思绪翩翩之际,被尉定山猛地一拍后背,大声嘲笑。少年正要张嘴算账,被其往口中塞满春卷,春糕。只闻支支吾吾。

    宾主尽欢,直至夜色渐浓。

    一处屋檐上,鹤发少年远离尘嚣,仰头望天,漆黑天幕上明月高挂。月光皎洁,银辉倾洒。

    今日郊野乡路一遇,胡茬汉子其实是以一种望气手段来观测阿懿体魄经脉中是否有修行中人特有的运炁痕迹。结果则是并无所获。但他未曾得知的是,在鹤发少年视角之下,他们几人修为的深浅高低,早被一览无余。

    北方天际,有星辰排列如同酒斗,斗柄朝寅。正应古书所记:“正月旦,立春日,四时之始也,斗转星移。”

    孤身一人的阿懿,从小便对世间变化有所上心。

    于他而言,复杂难处的人情事故,远不如天地运行之规律来得有趣。

    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在少年眼中是截然不同,异于常人的。

    天人之间,大有风光。

    与此同时,土地庙内来了位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借着飘摇烛光,此人面目清晰起来,来者竟是李肆。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男子卸下伪装,发出乌鸦啼叫般的狞笑,眉间昏暗沉积化为阴煞,宛若妖魔现形。他抽出白日久藏袖口的双手,只见其左手五指中唯独缺了小指。

    李肆向庙中供奉的山神像使劲一推,泥胚木雕的塑像随之倒地。尘土飞扬,一片狼藉。

    庙宇内回荡着一声叹息。

    而后山林虎啸,江潭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