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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人心难控

    辰年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她却忍痛翻转手腕,反手抓住郑纶手掌,借力一扯,向着他怀中撞了过去,另一只手倏地抬高,将手中帕子直捂向他的口鼻。

    这已算是撒泼使赖的打法,可辰年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盼着那帕子能沾上郑纶口鼻,以那迷药的药性之强,哪怕只沾上一点,也能叫郑纶中招。谁知她动作快,郑纶反应却更快,侧头往旁侧一让,那帕子擦着他脸颊过去,却是没能沾到他的鼻端。

    辰年失手,心中既是懊丧又是惋惜。郑纶那里却是惊愕恼怒,不想她为了偷袭他,竟然这般没脸没皮,不知自重。他左手迅疾抬起,钳住她那只手腕,手指倏地用力,迫她丢了手中帕子,另一只手也一翻一转,反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势将她双臂驳向身后。

    他是怒火攻心,一时只想着制住辰年,叫她不得动弹,却忘了这个动作会迫得辰年离他更近。郑纶只觉得胸膛一软,她整个人已是撞入了他的怀里。两人这般撞在一起,郑纶身体顿时一僵,低头去看辰年,却瞧见她面上已是带了薄怒,似是极想避开他,用力往后仰着身体,无意间却叫那胸脯与他的胸膛轻轻擦蹭,若即若离。

    他之前刚刚与人厮杀了半夜,血气正是激荡难控的时候,眼下这情景看入眼中,怀中的腰肢又是那样的紧致柔软,他的丹田处就像是猛地燃起了一把火,沿着脊柱直蹿头顶,一下子烧没了他的理智。

    “郑纶,你放手!”辰年低声喝骂道,瞧他没有反应,又压低声音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郑纶却像是忽地中了邪,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把她压向自己怀中,低头往那诱惑了他许久的红唇覆了上去。

    辰年怎能想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惊得一下子呆住,直到他撞上她的唇,滚热的双唇含住她的唇瓣胡乱地吮吸啃噬,她这才惊醒过来,想也不想地向他张口咬去。

    唇上的剧痛叫郑纶头脑猛地清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双瞳瞬间放大,面容惊骇而慌张,一把将辰年推了出去。辰年怒极,往后退却几步,不待站稳,便就又往前扑了过来,分明是要与他拼命。

    “谢姑娘!我——”郑纶慌忙拦下她,想张口解释,可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举动。他只觉又羞又愧,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羞惭愧疚之下,竟是抽出佩刀,横刀向自己颈间抹了过去。

    这变故来得太快,辰年一时也蒙了,她本是扑过来杀他,可瞧他突然要自刎,却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将将把那刀从他颈前推开,一脚踢飞出去,又趁他恍惚,一脚踹在他的膝窝,将他踹倒在地上。

    郑纶心神早已大乱,脸色苍白无色,单膝跪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

    辰年这才觉察出他似有不对,他为人刻板稳重,并非轻薄之人,实不该做出刚才的举动,又瞧他竟是羞愤自刎,她心中忽地一动,忍不住侧头古怪地看他两眼,试探着问道:“郑纶,你那……药劲还没过?”

    郑纶微微一僵,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哑声说道:“对不起。”

    辰年瞧他这般,便当他真是受药劲所迫才做出那样的举动,虽还恼火刚才之事,可他毕竟不是存心轻薄,她心中的恼怒也就少了一些,只冷声说道:“你这人真是古怪,不先去寻了解药来,倒带着人各处抓人!”

    她唇上被他撞破的地方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瞧着手背上竟沾上了血迹,心头怒火不由得又起,很是恼怒地横了他一眼,见郑纶也抬眼看她,却又吓得忙就往后退了几步,满眼戒备之色,道:“郑纶,你快些去寻解药来吃,要是再犯病,莫怪我和你翻脸!”

    她这般戒备他,郑纶只觉口中泛苦,思及她是王爷所爱之人,他却对她生了龌龊心思,刚才又行那无耻之事,心中更是愧疚难当。一时之间,他只觉万念俱灰,再无颜活在这世上。他怔怔地站了片刻,弯腰从地上拾起佩刀,连再看辰年一眼都已不敢,只低声说道:“谢姑娘,求你,求你……”

    这话实在太难出口,郑纶不禁闭目,万分困难地说道:“求你莫要与王爷说出刚才之事,待江北事了,我自会去向王爷请罪。”

    辰年只当他要求自己什么,谁知却是不想叫封君扬知晓此事,又听他说要亲自去向封君扬请罪,更觉此人脑筋有问题,忍不住说道:“郑纶,你有病吧?这事过去也就算了,权当不曾有过。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了,你竟还要自己再去寻封君扬说?”

    她说她不与他计较,她说此事权当不曾有过,郑纶心中该觉得轻松才是,不知为何,他却只觉莫名地失落,同时隐隐又有怒气生出,想她为人果真轻浮放荡,他都那样对她,她竟也能毫不在意。

    这念头一生,便像突然长疯了的野草,魔一般缠上他的心脏,叫他恨不得想再去抱她,再去亲她,再去……看看他到底做到哪一步,她才会在意。

    郑纶面色变化不定,辰年却只当他是受情药之苦,心中反而有些不忍。她心肠其实极软,又容易原谅别人,瞧他这般难受,心中恼恨就更少了些,脸色微微红了红,给他出主意道:“你没有从薛盛英那里寻到解药吗?为何不找郎中瞧一瞧?要不去泡泡冷水也好,我听人说——”

    郑纶双手握拳,面色铁青,忽地低声喝道:“闭嘴!”

    辰年吓得立刻噤声,用手掩着嘴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瞄他。

    郑纶既是恼怒又是无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说道:“谢姑娘,薛盛显不能留。薛家人皆愚蠢自大,又一向忘恩负义,喂不熟的。王爷之前那样扶持薛盛英,他却被贺泽两句话就鼓动了,为离间我与王爷,竟不顾王爷的脸面,不顾你的名声,欲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薛盛英这般,薛盛显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便是救了他,他也不会记着你的恩义。”

    瞧他复又冷静下来,肯与她讲道理,辰年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正色道:“我没想叫他记我的情,我只想扣住了他,换我所需。一个活着的薛盛显,不管是对青州还是对聚义寨,都大有用处。”

    郑纶看她,沉声问道:“你需要什么?”

    “宜平!”辰年盯着他,答道,“我需要打通去往江南的通道,这也将是你家王爷北上的必经之地。”

    郑纶抿唇不语,只看着辰年,默默思量。

    辰年瞧他意动,便就又出言劝道:“经昨夜之事,你与贺十二已是决裂。而封君扬与贺家有婚约,你又是他旧属,你叫他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不若如你所说,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绝,据青州自立,拿捏薛盛显,联张抗贺,彻底与封君扬划清界限,也叫贺家没了借口去寻他的麻烦。”

    郑纶冷声打断她的话,只道:“我绝不会背主自立,背叛王爷!”

    “没叫你背叛你的王爷,他现在在江南脱不开身,你先替他夺下江北,又怎的了?待日后他带军北进,你再将青、冀之地双手奉上,岂不更好?你到底对他忠不忠心,自己心中清楚便是,还管旁人怎样看做什么?”

    郑纶本就有将帅之才,又是勇毅果敢的丈夫,闻言沉默片刻,问辰年道:“如何拿捏薛盛显?不可能将他长留青州,他的誓言又不可信。”

    他既然这样问,便是认同了辰年的建议,辰年不由得向他扬扬眉毛,笑着反问他道:“你忘了朝阳子还在我寨中?讨些药给薛盛显喂下去,解药定时给他,到时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半步。”

    她面上表情生动活泼,眼角眉梢皆是洋洋自得之色,露着毫不遮掩的狡黠,却丝毫不惹人厌,只瞧得人忍不住想跟着她一同翘起嘴角。

    郑纶不觉点头,道:“我依你所言。”

    辰年向他咧嘴一笑,正欲说话,脸色却是倏地一变,怔了一怔后忙就伸手入怀,可那手只刚触到衣襟便就没了知觉,她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忙抬眼去看郑纶,急声道:“解药在——”

    郑纶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辰年此刻却已是口舌麻木,连话都已说不出来了。原来朝阳子给她的那迷药极为霸道,莫说闻上一闻,便是沾上一点都会中招。之前辰年往那帕子上倒时,手上已是沾了一些,只是通过皮肤药效发作得慢些,不像吸入口鼻那般立时就倒,她又光顾着与郑纶说话,一时没有察觉,待发现双手麻痹,再想掏解药已是不及。

    郑纶见她突然这般怪模怪样,又想到她刚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稍一思量便明白了那帕子上定是有什么厉害的药物,她本是想来害他,不料却自己着了道。她僵在那里动也不动,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郑纶瞧着不禁又气又笑,上前两步,低声问她道:“解药在哪儿?”

    辰年舌头都不似自己的了,哪里还能答得出来,只好一个劲地往下瞄自己身前。

    郑纶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目光却是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胸口,脸上顿时一红,虽已知晓她的意思是解药在怀中,可却没那胆量伸手去她怀中摸。

    辰年哪里想到他这些心思,只当他是没有明白,只得更卖力地往下翻眼珠,只是看着看着,她也猛然发觉自己胸口太过于碍眼,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郑纶,果然见他眼神左右躲闪,就是不肯看她。辰年愣了一下,忽地意识到尴尬所在,面颊腾地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从脖颈到耳尖红了个透。

    这种事情,若是两人都没意识到,自然没有什么,便是只有一人觉察,那也还好些,怕的就是两人都发现问题所在,那才真是尴尬至极。

    郑纶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去找侍女过来。”说完连看都不敢看辰年一眼,只转身快步往院门处走。他强自镇定,手心里却都出了汗,有些慌乱地打开院门,怀里却是撞进一个人来。

    郑纶皱眉,还未说话,邱三那里已是回身指着后面的小宝骂道:“你大爷的,推什么推?”

    小宝愣了一愣,瞧着邱三向他不停地挤眉弄眼,只得把不是揽到自己身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故意的。”

    郑纶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们两个是在做戏,不过眼下却没心思计较此事,只把邱三从身前拎开,与他说道:“你去找个侍女过来。”

    邱三怔了一下,问:“找侍女做什么?”

    郑纶却不好和他细说刚才之事,只将邱三拉到一边,低声与他说道:“谢姑娘那里有些不方便。”

    不想邱三却误会了他的话,只当他伤了辰年,忍不住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拍着大腿叫苦不迭:“郑将军啊郑将军,你说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你怎么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这位姑奶奶动手啊!亏你还是自小跟着那位爷的,竟不懂他的心思?你伤了这小姑奶奶,你这是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啊!他心疼了,还能叫咱们好受吗?”

    他本是说者无心,不想郑纶却是听者有意,竟又想起自己刚才轻薄辰年,已是对封君扬不忠不义,他脸上一时红白交错,尴尬愧疚,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越是这种模样,邱三就更笃定了他是打伤了辰年,跺着脚连叹几声,忙叫人去喊侍女过来,又喊小宝去找郎中,自己则疾步往院里而去。

    “不用,只找个侍女来即可。”郑纶将小宝拦下,跟着邱三进入院中,就瞧着邱三正在花藤下围着辰年打转,一脸的疑惑不解,瞧他过来,忍不住问道:“你把谢姑娘的穴道封住了?”

    郑纶不语,直到小宝带着个侍女匆匆过来,他这才吩咐那侍女道:“你去把她怀里的东西摸出来。”

    那侍女正是那日接辰年与灵雀她们入府时假扮辰年的那个,人很是机灵聪慧,闻言也不多问,就只沉默地走上前去,小心地将手探入辰年怀中,将那暗兜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辰年怀中揣的物品既多且杂,都是些不起眼的零碎小东西,等郑纶与邱三瞧着后面竟还掏出了两枚干干的枣子来,两人不觉都有些无语。

    那侍女将掏出的东西用帕子包住,交到郑纶手上。郑纶看着当中两个小瓷瓶,却是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辰年,问道:“哪个是解药?”

    待话问出了,他才想到辰年无法回答,便就自己低头去细看那小小瓷瓶,两个一模一样,只一个瓶口处缠着红线。

    邱三那里这才明白过来辰年是中了什么药物,便从郑纶手中取过一个瓶子,拔下瓶塞,凑到自己鼻下去闻,口中说道:“不懂了吧?闻一闻就知道了,毒药都是无色无味的——”

    他话只说半句,下半句就说不出来了,手中的瓷瓶也一下子砸落到了地上。郑纶忙屏住呼吸,上前一脚将那瓶子深深踏入土中,又用土盖上,这才松了口气,却是忍不住一笑,道:“这回知道哪个是解药了。”

    他将另外一瓶打开,试探着凑到辰年鼻下,瞧她眼珠没有乱转,便猜着自己是做对了,便就举着那瓷瓶去给辰年嗅。辰年深吸了几口气,又运功催发内息沿着经脉运行一周,这才觉得身体四肢重新听了使唤,不禁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气息碰到郑纶手上,却叫他心头一慌,手不禁抖了一下,手中瓷瓶差点落地,吓得辰年忙伸了双手去接,叫道:“可别再摔了!”

    她拿过那解药,过去给邱三嗅,笑道:“这药哪里是能乱闻的!”

    邱三没修习过内功,又是直接用鼻子去闻的那迷药,因此好半天才缓过来,咋舌道:“这到底是什么药?怎的这样厉害?”

    辰年笑道:“神医给的迷药,你说呢?”

    她将那瓷瓶盖紧重新揣回怀里,又想起自己那些东西还在郑纶手上,便转身去向他讨要。郑纶将那帕子递到她手上,却又忽地伸手从中拈了一颗枣子,当做暗器往她身后打了出去。那枣子从密实的藤蔓穿过,所向之处就传来了一声惊呼。辰年忙绕出去看,就见不远处的墙角里,薛盛显的一个护卫捂着脑门往后仰倒过去。

    郑纶身形随后也到,将脚踏上那护卫胸前,寒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护卫脑门上已是冒血,慌乱答道:“小人刚来,我家主上见谢姑娘久不回去,怕她出事,特命小人过来瞧一瞧,只听见谢姑娘说什么神医给的迷药,别的什么都没听到。”

    郑纶眼睛微眯,杀机闪现,脚上缓缓用力,竟是要将这护卫灭口。这护卫也是个机灵人物,惨呼之下忙看向辰年,求救道:“谢姑娘救命!”

    辰年瞧得不忍,自己又应过要救下他们性命,忙就劝阻郑纶道:“既然还要与薛盛显合作,就不要把事情做绝。”

    郑纶停了片刻,这才慢慢抬起了脚,冷冷地看了那护卫一眼,道:“我留你一命,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便绕过那房角,沿着院中青石路径大步走到堂屋之前,提气向着紧闭的屋门高声说道:“薛二公子,请出来一见吧。”

    半晌后,那屋门才缓缓拉开了,薛盛显苍白着脸,强自镇定着站在门口,道:“郑将军。”

    郑纶向薛盛显抱拳,道:“薛二公子,郑纶与你不说虚妄,你该知我这两年来为令兄做了多少事。我对他薛盛英忠心耿耿,不想他却欲置我于死地。实属迫于无奈,我这才不得不起兵反抗,却连累着你无辜受惊,这是我的不是,望薛二公子谅解。”

    薛盛显那里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道:“郑将军忠义,天下谁人不知?是薛盛英背信弃义,负将军在先,将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他们两人这般对答,众人都渐渐明白过来,郑纶这是暂时放过了薛盛显的性命,不说薛盛显身边的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便是辰年那里也不觉松了口气。

    就听得郑纶又道:“此处简陋,居住不便,城中又还不甚太平,薛二公子不如随我一同回城守府暂住,可好?”

    薛盛显瞧着郑纶衣甲沾血,周身杀气,想那城守府里必然早已是血流成河,自己进去也是羊入虎口,生死难料,闻言手上不由得一颤,下意识地就看向辰年,只盼着她能出言阻止。

    辰年瞧出薛盛显眼中的央求之意,可他身边还有这许多护卫,她一个人未必能看住了,去了城守府倒是也好,便就笑道:“郑将军所言极是,薛公子不如就搬回城守府,也省得再叫郑将军派兵来保护你,劳他分神。”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便是薛盛显不回城守府,郑纶也会派兵过来看守,在哪里都是一样难逃。辰年看薛盛显一脸灰败,又笑了笑,道:“薛公子放心,我随你一同过去。”

    薛盛显这才安下些心来,暗道辰年既能劝得郑纶不杀他,许得真就能助他逃回冀州。再说事情到了眼下这般境地,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随着郑纶回去。

    众人便就随着郑纶一同出府,刚到门外,就有一员偏将纵马驰来,向郑纶禀报道:“将军,贺泽仍是不见踪迹,据说有人瞧见他是往南边逃了。”

    郑纶一直紧抿着唇,眉宇间更是杀气凛冽,闻言只是冷声说道:“关闭城门,挨家挨户地搜,无论死活,总要见到了才行!”

    那偏将领命打马而去,郑纶这才回头请薛盛显上马。薛盛显双股犹有些打战,全靠手下扶了一把,这才能跨上马去。辰年那里也翻身上马,刚在马上坐好,就见邱三从门口追了出来,将一套青州军装塞给她,低声道:“回头换上这身,行事还方便些。”

    辰年抿着嘴笑笑,道:“多谢。”

    邱三忙摆手,又嘱咐道:“多加小心。”

    郑纶那里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一抖缰绳率先驰了出去。辰年双脚一磕马腹,催马走到薛盛显身旁,笑道:“薛将军,咱们也走吧。”

    除却薛盛显的那几个护卫,四周皆是郑纶的兵马,黑压压一片,将街道两头都已封死。薛盛显无奈,只得策马随着辰年往城守府而去。邱三立在门口瞧着众人走远,又怔怔地看了片刻,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一边招呼着家兵关闭大门,一边大步往府内走,口中急声说道:“小宝,和我去书房!”

    邱三大字不识几个,轻易不肯去书房遭罪,但凡去,就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小宝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待进了书房门,就瞧着邱三已是在挽着袖子磨墨,抬眼与他说道:“我说,你来写。”

    小宝点头,上前用蝇头小楷将邱三口述的话一一录下,听他把昨夜之事说得详细无比,甚至连谁做了个什么动作、说了句什么话都要写出,不觉有些奇怪,问道:“三哥,不需写这么细吧?”

    邱三却是肃然道:“需要,你我两个只是眼睛和耳朵,没有脑子,我们只把看到的、听到的写下来,叫那位爷自己去琢磨。”

    小宝点头,将那信写完折好,迟疑了一下,却又忍不住低声问道:“三哥,你发现了没有?郑将军的嘴唇好像破了,之前他来的时候,我瞧着还没有……”

    “小宝!”邱三忽地低声喝断了小宝的话,盯着他缓缓说道,“你记着,你要还想好好活下去,不该知道的事情,就是摆在你眼前,你也权当看不见。”

    小宝一时被他严厉的神色吓住,呆了呆才点头:“我记住了,三哥。”

    邱三瞧他吓成这样,便就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道:“小宝,聪明不是坏事,可有的时候不需要你太聪明,你就得装糊涂。”

    小宝纵使聪慧,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邱三叫他又把那信念了一遍,听着没什么遗漏之处,这才将信秘密送往盛都。

    盛都,大将军府,封君扬接到密信已是七日之后。

    他书案上并排着摆了三封书信,一封来自邱三,一封出自郑纶之手,还有一封是另派在青州的眼线传回的密报。三封信内容大同小异,俱是在说青州之变,只视角有所不同。当中数邱三那封信最厚,内容也最为杂乱无章,虽毫无重点,却叫他清楚地知晓了那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仿佛亲临其境,酸涩苦辣,独自品尝。

    封君扬似有些疲惫,用手揉摁着额侧太阳穴,将身体往后靠于椅中,片刻后,却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嘲道:“纵使善算人心又能怎样?算到了,也不过是无可奈何。”

    顺平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闻言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说道:“小的觉得他不会背主。他那人的脾气,您最清楚,是又倔又硬的。贺泽与薛盛英这般逼迫他,行如此卑劣之事,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只能起兵取而代之。您看他对您丝毫没有隐瞒,便是谢姑娘之事,也都是据实相告,可见其忠。”

    封君扬却是浅浅地扯了下嘴角,轻声道:“顺平,你不懂,人心会变,我信他现在不会背主,可这不代表他以后不会。”他又静静地坐了片刻,淡淡吩咐道,“把信都处理了,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因连番战乱,皇宫各处损毁颇为严重,封君扬迎封太后与新帝回盛都之后,曾有意重建皇宫,还是封太后拒绝了,言新帝尚小,又无嫔妃,住不得那许多地方,国家正是危难之时,不该再为此事劳民伤财。纵使这般,封君扬还是下令将宫中几大殿并太后与新帝所居之处好好地修葺了一番,这才作罢。

    封君扬进门之时,封太后正在殿内逗弄儿子,听得宫女禀报,只含笑瞥了弟弟一眼,便就又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去逗那榻上的小小婴孩,笑道:“幸儿,舅舅来瞧咱们了。”

    封君扬解下披风扔给身旁的宫女,又在殿内站了一站,待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走上前去看孩子,瞧着那孩子眉眼都已长开,白白胖胖甚是可爱,不觉笑道:“大姐,我瞧着幸儿好似又胖了些。”

    “我抱着也觉得沉了。”封太后嘴角上弯着温柔的笑意,道,“这小家伙虽生得早了些,却是能吃能睡,是个有福的。”

    封君扬看那孩子一会儿,瞧他两只小胳膊胡乱舞动,忍不住伸过手指去逗他,却被那孩子一把抓住了食指,扯着就往嘴里送。他瞧着好玩,不觉失笑,封太后却是拍开了他的手,嗔道:“少来欺负我儿子,待日后你有了儿子,还要幸儿领着玩耍呢,你现在欺负他,我就叫他以后欺负你儿子去!”

    封君扬听得微微一怔,不禁低声说道:“还不知道我儿子在哪里呢。”

    他声音极低,封太后并未留意,只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问他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封君扬挥手斥退了殿内的宫女,这才说道:“青州出了事情,郑纶将薛盛英杀了。”

    封太后愣了一下,一时顾不上逗孩子,抬头看封君扬,惊道:“郑纶杀了薛盛英?为了何事?”

    封君扬掩下了贺泽与薛盛英用辰年设计郑纶之事,只说是郑纶军功渐重,薛盛英容不下他,将青州之事简略地说了一说。封太后闻言面上不觉露了怒气,道:“这个薛盛英如此嫉贤妒能,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亏得小妹还没有嫁他。”

    封君扬缓缓点头,又道:“贺泽应是跑了,不过薛盛显却被郑纶扣住了。”

    封太后闻言皱眉:“郑纶还要想夺冀州?”

    “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封君扬答道。

    封太后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瞧着郑纶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他这般行事可能也是被薛盛英逼得急了。只是薛盛英那里杀了也就杀了,不该与贺泽也翻了脸,叫你难做。”

    封君扬却是冷冷一笑,道:“贺泽那里杀了才好,叫他跑了倒是便宜他了。”

    封太后有些意外,抬眼去看弟弟,问:“此话怎讲?”

    “若是没有贺十二,薛盛英许得还不会对郑纶下手。”封君扬答道,“这当中少不了贺十二的算计,眼看着张家灭亡在即,他恨不得独吞了江北,哪里肯容得下我把郑纶放在那里,当他心头上的一根刺。”

    封太后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世人皆知郑纶出自咱们云西王府,要赶在贺家发难之前做出反应,以免落于被动。”

    封君扬点头,道:“我知。”

    封太后又叹道:“只可惜现在江南未定,不然阿策就能直接挥军北上,看他贺家能奈你何。姑父那里也真是,张家的地盘这还没全夺下来呢,竟就要与咱们翻脸了,也不知你与芸生的婚事还能不能成?”

    封君扬垂目,沉默不语。

    封太后细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试探道:“阿策,你可听说过宋相有一小女?据说有倾城之姿,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若哪日大姐把她召进宫来,咱们好生瞧瞧?”

    封君扬低头逗那孩子玩,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姐,你现在就要给幸儿挑媳妇了?这也太早了些了。”

    “阿策,你少要装傻!”封太后横他一眼,嗔道,“我是想给幸儿挑个舅妈。”

    封君扬闻言浅浅一笑,却是轻声道:“可我只想娶贺家女。”

    瞧他这般,封太后不禁有些心疼,伸手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臂:“你这孩子,性子就是倔。”她停了停,却似忽地想到了什么,又抬眼去看封君扬,问道,“我听人说你上次去青州的时候曾先去太行山看了一个姑娘,她可是早前你曾和大姐提过的,想要娶的那位姑娘?”

    封君扬沉默片刻,这才答道:“是。”

    封太后不觉来了精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弟弟,道:“要不说你们男人啊,说好听了是多情,说难听了其实就是三心二意,又贪心,瞧着喜欢的恨不得都收在身边。你既然非贺家女不娶,怎的又惦记着别的姑娘?你到底想怎样?咱们又不是那些商家,可以给你弄两个平妻。”

    封君扬却是失笑,道:“大姐,我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了?”

    封太后也笑了笑,追问道:“那你和大姐说句实话,你到底喜欢哪个?”

    封君扬微微垂目,淡淡说道:“喜欢哪个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样的出身,婚姻早和男女情爱不相干了。娶个妻子回来,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便已是造化。”

    “怎么没有关系?”封太后眉梢轻挑,说道,“以前咱们是自己不能做主,现在既能做得主了,便是随心所欲一次也没什么。你若真喜欢那个山里的姑娘,就把她接到盛都来,大姐想法给她假造个身份,叫你能明媒正娶了她!”

    封君扬抬眼看向封太后,默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大姐,你可听过这句话?近者为因,远者为缘。若是这般论来,我与贺家女便是有因,与那个姑娘却是有缘。”

    封太后眉头轻皱,似是有些不理解弟弟的话,问道:“有缘岂不是更好?”

    “虽有缘,却是无分。”封君扬不由得苦笑,“大姐,莫再提她了,她已是对我无意,心里有了别人。”

    封太后不禁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她这才忙把儿子从榻上抱入怀中,一边轻轻摇晃着哄着,一边劝封君扬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若无情,你便休。”

    封君扬浅笑着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大姐,青州之变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到朝中,到时我会说郑纶是弑主自立,将其定为叛逆,率军讨伐。”

    封太后微微一惊,一时顾不上怀中哭闹的孩子,只看向封君扬,问道:“这般岂不是真的要把郑纶推出去?如此一来,你在江北几年经营,全都白费了。”

    “白费就白费,”封君扬沉声道,“只有推他出去做靶,咱们才能往宜平对面慢慢屯兵,以待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