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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藕断丝连

    永宁四年十一月,郑纶杀薛盛英占青州自立的消息传到盛都。封君扬上表怒斥郑纶,言此不忠不义之徒,天下人均可诛之,并向朝廷请战,愿亲带大军北上讨伐郑纶。

    新武元年二月,郑纶抛弃封君扬的姻亲贺家,与靖阳张家结成联盟,共同对抗贺家。就在世人皆以为郑纶与张怀珉会东西合击贺泽时,五月,郑纶却悄悄带兵沿太行山西麓南下,挥军直指宜平。

    与此同时,太行山第一大寨聚义寨,亦是联合南太行几大山寨,兵出太行,与郑纶大军合为一处,以迅雷之势,不待贺泽率军回救,便就攻占了宜平。

    贺泽人尚在武安,接到军报后默坐半晌,这才抬头去看那心腹幕僚,问道:“宜平要不要再夺回来?”

    幕僚捋须思量,却道:“这要看郑纶与封君扬是否真的已经决裂。若是真已决裂,郑纶先占着宜平也无关系。可他们两人若只是做戏,他夺宜平,那就是为了封君扬而夺,万万不能容他占住宜平,否则,封君扬就有了北上之路。”

    贺泽轻声嗤笑,道:“人心难料,郑纶现在对封君扬是否还忠心耿耿,别说咱们,怕是封君扬自己都拿不准了。”

    宜平城,辰年独自站在南城楼的最高之处默默南望,已经足有半日光景。直到天色渐黑,她这才回过些神来,听得身后楼梯口有脚步声响起,还当是傻大来寻她回去吃饭,便就喊道:“不用上来了,我这就下去。”

    那脚步停了一停,又继续往上而来。辰年有些诧异,转回身看去,却瞧见是郑纶从楼梯口上来。她不觉笑了笑,解释道:“我还当是傻大过来喊我吃饭。”

    郑纶淡淡说道:“他是想要过来,正好我要上来巡视,就叫我帮他把这话带给你。”

    辰年失笑,叹道:“这懒人!”

    郑纶瞧她一眼,走到窗口往外展望,口中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在上面待了许久了?在看些什么?”

    辰年也回过身去,把视线重新投向城外,微笑着答道:“什么也没看,就是看着玩。没想着这样简单就夺下了宜平城,总觉得有些不信。你不知当日我和崔习说要夺宜平,他有多么吃惊,谁能想到才不到一年时间,我就站在了这宜平城的城楼上。”

    “崔习?”郑纶有些诧异,他与辰年合作攻城,聚义寨里挂上号的几个人物都已认识,却是从没见过这个崔习。

    辰年慢慢低下头去,轻声答道:“他原本是聚义寨的二当家,是寨子里的军师,我那些寨兵便是他给训的。他也是杨成外室所生的幼子,被薛盛英追杀至山中,被温大牙他们所救。”

    郑纶听得皱眉,道:“你怎能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杨成死于王爷之手,他与王爷有不共戴天之仇。”

    辰年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点头道:“是啊,他与封君扬有仇,所以他就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了贺泽。寨子里的兄弟都说他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其实哪里算什么恩将仇报,他只不过是要报杀父之仇罢了。封君扬算计杨成之时,我就在封君扬身边,还与他兴冲冲地讨论如何做到万无一失。崔习向我寻仇,却也没错。”

    郑纶抿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问辰年道:“那崔习现在哪里?你可杀了?”

    “没有。”辰年轻笑着摇头,“我回寨子后就把他关起来了,怎么杀?他还有个妹妹,今年才不过四五岁。杀了崔习,茂儿怎么办?难道也要一起斩草除根?还是骗她说哥哥是被别人杀的,叫她继续把我当恩人看待?”

    “妇人之仁!”郑纶忍不住说道,随后转了话题,问辰年道,“我不能在此久留,须得尽快返回青州,给你留下两万兵马,你可能守住宜平?”

    “两万?”辰年扬眉,笑着摇头,“不用那么多,你给我留下三千精兵就好,我手上还有几千寨兵,凑巴凑巴守宜平,足够了。”

    郑纶不想她这般托大,忍不住看她一眼,道:“贺家现在最忌惮的不是张家,也不是我,而是王爷。王爷已在往北调兵,贺泽为防止王爷经宜平北上,占据青、冀二州,极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去攻青州,一路来夺宜平。这两处无论是攻下哪个,都能将王爷拦下。青州那里还险要些,我无须太多兵马就能守住,倒是你这里,可能会更加艰难。”

    辰年却是笑笑,说道:“你的推测只是基于贺泽不信你是真的背主自立,所以才会那般行事。若是你真已与封君扬决裂,他怕是先不会理会你,而专心去打张怀珉,待灭了张家之后,才会再来回身对付你。”

    郑纶听出她话中有话,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等你真与封君扬闹掰了,贺泽不但不会来打宜平,怕是还巴不得封君扬赶紧往这边调兵,好瞧着你们主仆相争。”

    郑纶误会辰年是要来劝他背叛封君扬,面色不觉微沉,道:“我说过,我不会背叛王爷。”

    “我也不希望你背叛他,否则江北还要再多打两年仗,遭罪的是平民百姓。”辰年笑了笑,转头去看城外,过了一会儿,忽地没头没脑地问他道,“郑纶,你在云西可娶媳妇了?”

    郑纶想不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觉皱眉,冷声道:“尚未娶妻。”

    辰年缓缓点头,又问:“可有意中人了?”

    郑纶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些,心中有些异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就只抿唇不语。他这般沉默,却叫辰年误会了,只当郑纶是对芸生爱而不得,便就向他歉意地笑了笑,道:“对不住,问到你伤心事上去了。只是芸生是你家王爷的未婚妻,你纵使再钟情于她,怕是也无法得偿所愿。”

    “少胡说八道!”郑纶忽地有些恼火,又觉心中烦乱,不愿再与辰年在这里待下去,转身就往楼梯口走。

    辰年却是闪身拦住了他,微微仰起头看他,沉声说道:“郑纶,你娶了我吧。”

    这句话似把重锤,一下子就砸在了郑纶心头,叫他呼吸不由得一窒,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变色道:“谢姑娘,你疯魔了?”

    他不欲再理会她,从旁侧绕过她下楼。

    辰年却是几次将他拦下,只问他道:“你是怕封君扬日后容不下你,再杀了你?”

    郑纶瞧着绕不过她,索性就停了下来,冷冷地看她,道:“谢姑娘,郑纶从不惧死。”

    “那你怕什么?”辰年盯着他问道,“世人皆知我是封君扬的禁脔,只要你娶了我,再无人会怀疑你是否真的与封君扬决裂,封君扬就是再往北调多少兵马,人们也只当他是奔你而来。而且,”辰年忽地笑了笑,“一旦我嫁与了你,就算咱们是有名无实,封君扬心里也会有芥蒂,我再威胁不到你的芸生小姐。”

    郑纶强忍着心中怒火,寒声问道:“谢姑娘,你图什么?”

    “我图什么?”辰年轻轻弯起嘴角,答道,“只图这宜平城能少死些人,这就足够了。”

    郑纶眼神极为复杂,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他看辰年半晌,这才问道:“你可知他爱你至深?”

    辰年微微垂目。

    郑纶又问:“你可知你一旦嫁了我,你就再无法嫁与他?便是日后他夺了天下,我活着,他不能夺臣子之妻,我死了,他也不能纳寡妇进宫。”

    辰年抬眼看他,看得一会儿却是笑了,道:“郑将军,你这人真是奇怪。谢辰年嫁不嫁得封君扬,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若是怕死,那就直说,不要寻这些借口。”

    郑纶盯着她,缓缓说道:“谢姑娘,我郑纶自青州起兵之日起,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我便是不娶你,日后他也不见得能容我,而我就是娶了你,他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只是,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是真的再不想与他在一起了?”

    辰年的嘴角慢慢放平下来,却又忽地勾起,半真半假地说道:“郑将军,你是老实人。你自己且想想,待日后你家王爷夺得天下,皇后自然是你的芸生小姐,我嘛,顶破天了,也就做个妃子。可妃子就能出身匪寨了吗?所以你家王爷必然要给我洗底,不知就成了哪家大臣的女儿。所以说,谢辰年嫁不嫁郑纶,都无法嫁给封君扬,嫁他的只能是名门淑女。我这计策,看似是以谢辰年的名声和你的性命来做赌,可谢辰年的名声没用,说到底,坑的只有你一个而已。”

    郑纶听得眉头紧皱,问她道:“你要换个身份和他在一起?”

    “也不见得,全看他肯不肯信我的清白了。”辰年收了笑容,正色道,“郑纶,这本就是一场赌局,为着能骗贺泽上当,为着能少死些无辜百姓,咱们两个去和封君扬赌,我赌的是他对我的信任,而你赌的,却是他的度量。”

    郑纶抿唇,半晌不语。

    辰年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楼梯口处,又与他道:“这事强迫不得,又涉及到你的生死,还需你自己来做决定,望你临走之前能给我一个答复。”

    她说完便不再多劝,转身下了楼。刚下得城墙,傻大就找了过来,粗声问道:“大当家,回去吃饭不?”

    辰年点头,也未上马,只牵着坐骑慢慢往城守府溜达,半路上遇到朝阳子背着医箱从军营中出来,不禁停了一停,等他到了近前,出言问道:“道长,那些伤兵怎样了?”

    朝阳子这几日都在忙着救人,熬得双目通红,道:“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他忍不住停下步子,转头看向辰年,有些激动地问道,“非要这样争来夺去吗?没错,他们是卑贱,他们大字不认一个,只会土里刨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可他们也是爹生娘养,也有胳膊有腿,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辰年沉默不语,只低头慢慢走路。朝阳子脾气发完,瞧她这般模样,心里有些后悔,想了一想,低声道:“我不是对你,我只是气不过那些世家门阀为夺天下,就不顾百姓死活,拿无数的人命去填自己的野心。”

    辰年抬头向他咧嘴笑笑,道:“道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只是天下大势本就是治乱相替,你我二人谁也扭转不了天道。既然天下已是大乱,咱们能做的,就是多护一些百姓的性命,盼着那大治的到来。”

    朝阳子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懑,却是无处发作,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人回到城守府外,却瞧着温大牙背着个手站在台阶下,正仰头看着那门匾发愣。辰年把手中缰绳扔给傻大,上前问道:“温大哥在瞧什么?”

    温大牙回身看看辰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道:“咱们这就占下宜平城了?”

    辰年含笑点头:“算是吧。”

    温大牙又问:“那咱们日后怎么营生?这上哪做买卖去啊?”

    辰年不想他愁的竟是这个,不觉失笑,伸手拍了拍温大牙的肩膀,低声道:“温大哥,这在城里呢和你在山里没什么区别。你以前是下山做买卖,现在呢就得守着这宜平城做买卖。无论是谁,不管是在这里过活的还是在这里走道的,都得给你点钱才行。”

    温大牙疑惑:“这叫什么买卖?”

    辰年忍笑,答道:“这叫收税。”

    一旁朝阳子听得捋须大笑,背着医箱率先进门,辰年又拍了拍有些傻愣的温大牙,笑道:“快些回去吧,咱们都还没吃饭呢。”

    府中饭食早已备好,虽是粗糙些,可辰年等人俱不是讲究之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众人正围桌吃饭,郑纶却从外面大步进来,站于桌前看着辰年,沉声说道:“谢姑娘,我娶你。”

    他话音未落,温大牙手中的一支筷子却先落了地。

    辰年抬头看郑纶,淡淡应道:“好,你以宜平作聘,我嫁你。”

    此言一出,温大牙手中的另一支筷子也就应声落地。郑纶未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屋内众人皆惊愕无比,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倒是温大牙最先回过神来,又看辰年,惊道:“大当家?”

    辰年扬眉看他,问:“何事?”

    温大牙手指郑纶离开的方向,不敢置信地问辰年道:“你要嫁他?”

    辰年点头,答道:“他未娶,我未嫁,两人凑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灵雀猛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冲动地问道:“那陆大哥呢?你嫁郑将军,陆大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屋中又是一静,鲁嵘峰瞧女儿这般冲动,忙伸手去拉她坐下,不想灵雀却奋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只又盯着辰年问道:“他去夺你需要的东西,你却要在这里嫁与别人,待他以后回来,你可还有脸面见他?”

    “灵雀!”鲁嵘峰怒声斥道,起身扬手向女儿脸上扇去。

    辰年手指微动,那指端的筷子激射而出,正打在鲁嵘峰的手腕上,将他的手打开。辰年平静地看着灵雀,问道:“灵雀,寨子里死伤的人数是你统计的,你告诉我,这回攻下宜平,咱们死了多少人?”

    灵雀顿了顿,沉着脸答道:“已死一千三百五十二人。”

    辰年又问:“可知郑将军军中死伤多少?”

    “他们人数比咱们多,又是攻城主力,死得更多。”

    “可知宜平城里守城之兵死了多少?”

    灵雀别过头去,咬唇不答。

    辰年只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缓而克制:“他们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家有双亲?又有多少人有娇妻,有幼子?他们这些人的父母妻儿我都有脸去见,我为何就没有脸去见陆骁了?”

    灵雀答不上来,愣愣地站了半晌,却是忽地捂着嘴哭出声来,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

    辰年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吩咐温大牙道:“追过去看看,别叫她出事。”

    新武元年七月,青州新主郑纶以宜平城作聘,求娶太行聚义寨女寨主谢辰年。消息传出,举世哗然。

    盛都大将军府中,封君扬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一夜,未有动静。顺平无奈之下,只得硬闯进去,跪在封君扬榻前,磕头泣道:“主子,您多往好处想想。谢姑娘如此做,许得就是故意和您赌气,可她这般与您赌气,岂不是正说明心里还是有您。”

    封君扬闻言,唇边却是泛起些苦笑,轻声说道:“她这不是光为着与我赌气,她这是想着舍身取义,就像那年在飞龙陉,冀州军抓了她的伙伴走,她明知去了是死,也要抛下我去追。”

    “这许得就是报应,”他眼神有些空洞,默默地望向屋顶,“在我心中,把江山看得比她重,所以在她心中,义字远比我重要。”

    他又出神许久,这才轻声吩咐顺平:“备礼,我要去观礼。”

    因郑纶还要带兵返回青州,婚礼便定在了八月初九,时间上虽略有仓促,不过是在战中,男女双方都不在意,旁人也没有反对,只忙着替他二人筹备婚礼。

    又过些时日,静宇轩随着聚义寨的那些灾民到了宜平城,听闻徒弟要嫁郑纶,竟是寻到军中与郑纶打了一架,瞧着他接了自己上百招仍不落下风,这才停了手,道:“行,就你这小子吧!”

    辰年与朝阳子等人闻信赶来,很是哭笑不得,朝阳子拉着静宇轩往一边去训,辰年就对着郑纶歉意地笑笑,道:“对不住,我师父就是这个性子,她没有恶意。”

    “无事。”郑纶道,又转身走向静宇轩,郑重向其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指点郑纶功夫。”

    静宇轩本就被朝阳子念得不耐烦,瞧着郑纶过来见礼,便就指着他与朝阳子说道:“你看看,他一点事没有,你还和我叽歪个什么劲?”

    朝阳子无奈,扯了她便走。辰年笑笑,和郑纶说了一句告辞,便也欲离去。不想郑纶却在后面跟了过来,道:“我送你回去吧。”

    辰年侧头向他笑笑,道:“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走便成,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郑纶并未看她,只低声说道:“城中少不了各处的探子细作,既要做戏,就不要露出马脚。”

    辰年知晓他的意思,轻轻点头,待出军营之后,又靠得郑纶近了些,与他并肩缓行,随意闲聊道:“你以前可来过宜平?”

    郑纶不自觉地往旁侧避了避,这才道:“来过。”

    辰年还等着他后面的话,不想他却是又沉默了下来,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把话接了过去,笑道:“我以前也来过,不过却是早了,还是和清风寨的伙伴一起偷偷来的,两人统共就攒了几两碎银子,揣怀里却跟揣了座金山一般,见到什么都想买,可等把银子掏出来了,却又什么都舍不得买。”

    郑纶听得入神,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辰年不禁轻笑,嘴角弯起,侧头去看郑纶,摊手道,“后来银子被贼偷了。我与伙伴又气恼又心疼,站在街上跳着脚地骂了那小贼半日,骂他太不地道,竟把银子全偷了去,咱们打劫的还知道给人留个路费盘缠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叫郑纶也不禁失笑,可一笑之后,他便就立刻敛了笑容,嘴角更是微微往下绷起。辰年不察,仍继续说道:“亏得我那伙伴之前已给喜欢的姑娘买了一支银钗,倒也不算白来。只是他本来还想送我一支,不想银子却都被小贼偷了,不送我吧,却又觉得过意不去,最后就……”

    她说着说着,忽觉得喉咙被更住,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后,才又笑着说道:“就花了几个大子买了支木钗应付我,气得我追着他跑了半个山,又把那偷人银两的小贼骂了半天。”

    郑纶嘴角绷不下去,只得缓缓地松开,道:“谢姑娘,山匪比小贼也好不到哪里去。”

    辰年笑,点头道:“是啊,可那时咱们就是觉得做山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些小贼才是罪大恶极之人。”

    郑纶不由得翘了嘴角,微笑不语。他一身战袍,高大英武,而她虽是荆钗布裙,却是身姿窈窕,艳丽无双,两人并肩而走,不时低声笑语,一路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待到城守府外,郑纶这才停下了步子,与辰年说道:“我已在南城寻了座大宅,你这两日就带着手下先搬过去,待婚礼过后再回这城守府。”

    婚礼将在城守府举行,辰年自是不能住在这里,她闻言点头,道:“好。”

    两人这才分手,郑纶站在门口瞧着辰年转身进入府内,方回身离开,走不多远却迎面遇到了慧明老和尚。郑纶还在封君扬身边做侍卫头领的时候,曾在盛都见过慧明,便就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道:“大师。”

    “郑将军。”慧明还礼,目光悲悯地看郑纶两眼,却是轻声说道,“郑将军生了心魔。”

    郑纶微微一僵,面容随即坚毅,摇头道:“大师看错了,郑纶没有心魔。”

    慧明念一声佛号,道:“世人皆苦,均有心魔,不畏惧,不迷惑,平常心看待便是了。”

    郑纶冷冷一笑,走至慧明身侧,压低声音与他说道:“老和尚,我不是她,我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莫说心魔,便是真的成魔,我也不惧。我劝你一句,莫要再欺她心善,勾她做什么舍身成仁的菩萨,你且等着看,她若是真的断了俗念,王爷会不会拆了你那破庙!”

    “阿弥陀佛!”慧明又念一句,“郑将军,谢姑娘尘缘未了,是出不了家的,郑将军放心,也请你家王爷放心。”

    郑纶这才退后两步,向着慧明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待到了八月初九那日,就见城守府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一早就热闹非常。再等新娘的花轿到了门外,更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可就这般喧闹,却仍压不住人群中爆出的阵阵笑闹声。

    因是在军中,婚礼一切从简,郑纶一身红色喜服,外面却罩了套银色亮甲,将身穿大红绡金嫁衣、头遮盖头的辰年从轿内接出,用一根彩绸结成的同心结牵着她缓步慢行,在傧相的礼赞声中,一步步走向城守府大厅。

    当时习俗,婚礼是在天黑后方才开始,进行到此刻早已是入夜,城守府内处处灯火通明,倒是更显喜庆。这场婚礼,新郎与新娘两个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前来贺喜观礼的人极多,那大厅虽大,却仍是被宾客挤了个满满当当,就这般还有许多宾客不得入内。当中不少人都是奔着聚义寨寨主来的江湖人士,也没有什么讲究,见踮起脚也瞧不见一对新人的身影,便有人索性踩上了游廊围栏,又或是跃到了庭中树上,乐呵呵地瞧着热闹。

    如此一来,那坐在对面屋顶的封君扬便也没引得人注意,反倒有人瞧着他这地方好,不禁也跳了上来,在他不远处坐下,笑道:“兄台选的好地方,这里瞧着最是清楚。”

    封君扬却充耳不闻,理也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顺平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向着说话这人赔了一笑,然后又面露焦急地凑到封君扬身边,低声央求道:“爷,咱们走吧!”

    封君扬仍是不予理会,只静静地看着那向着大厅缓步而去的一对新人。有傧相立于厅前朗声礼赞,那人显然是内家高手,声音洪亮震耳,竟能将宾客的喧闹之声全部压住,清晰响亮地传到院内的每个角落。

    “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挡在大厅门口的宾客纷纷闪身让开,郑纶牵着辰年缓缓转过身来,对着门外正欲跪拜天地,抬眼间瞧见对面屋顶那人时,却是一下子愣住了。

    封君扬抿着嘴角,起身从屋顶跃下,在众人瞩目中,一步步走向他们二人。辰年头遮盖头,瞧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待那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听到了这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最后在厅前停住,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郑纶先反应过来,向着封君扬拱手一礼,沉声问道:“云西王可是来观礼的?”

    封君扬不答,只安静地看着辰年,轻声问她道:“你真的要嫁给别人?”

    辰年默了片刻,隔着盖头淡淡答道:“云西王远来贺喜,谢辰年不胜荣幸,只是还请您移步观礼,莫耽误了我的吉时。”

    封君扬却是弯唇微笑,只轻声问她:“辰年,你真的要嫁给别人?你不嫁阿策了吗?”

    辰年良久没有回答,郑纶不觉转头去看她,手上轻轻地扯了扯两人同牵的绸带,却见她手执的一端有小小两片润湿,他心中倏地一紧,说不出是痛还是酸,只得别过了视线,转头去看封君扬,道:“请云西王让开。”

    说完又吩咐身边心腹,已有所指地说道:“云西王远来辛苦,请下去好好安顿。”

    顺平那里再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指着郑纶痛声骂道:“郑纶,你这个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之徒,我之前是瞎了眼,竟把你当兄弟看待!”

    郑纶的护卫拥上欲来擒封君扬与顺平两个,人群中却又忽地跃出几人,挡在封君扬与顺平之外,手执劲弩,指向众人。

    郑纶冷笑,道:“原来云西王是有备而来,这是想要抢亲吗?只是你也太小瞧我郑纶了!”

    他扔了手中绸带,正欲上前,身旁辰年却伸手拉住了他:“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光。”

    她又转身,朝向封君扬的方向,淡淡说道:“封君扬,瞧在你我相识一场的分上,还请你不要搅了我的婚礼。你若想要观礼,就请站至一旁,若是不想,还请离去,莫要惹得我夫君发怒,伤你性命。”

    封君扬静静看她半晌,忽地浅浅一笑,应道:“好,我观礼,我看着你与他拜堂成亲。”

    郑纶心中愧疚,又怕被人瞧出破绽,一时竟不敢去看封君扬,只弯腰重又将那绸带拾起,冷声与那傧相说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傧相这才反应过来,忙又朗声喝道:“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他声音洪亮依旧,只是人群再没了刚才的热闹。

    封君扬就立在那里,看着辰年随着郑纶慢慢跪拜下去,在她的膝盖触地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像是忽地被利剑刺中,那剑尖精准无比地穿心而过,然后慢慢一搅,又缓缓地抽回。疼,很疼,可即便这样疼,他却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睛眨了,就会蒙上泪,会看不清她,看不清她这一身火红的嫁衣,与那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

    这场婚礼,原本该是他的,原本该是阿策与辰年的。

    她曾缩在他的怀中,羞怯地问他:“阿策,等我义父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是怎样答她的?

    他说:“好。”

    她也曾睁大泪眼,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以后可会与芸生拜堂成亲?”

    他又是怎样答的?

    他说:“会。”

    她还曾问他:“你要我顶着芸生的名嫁给你,是吗?”

    他回答:“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何须再计较你是什么身份嫁我。”

    谢辰年这个名字没用,封君扬永远也不能娶一个出身匪窝的女子,这是他早就明晓的事情,直到这一刻,她用这个名字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她用这场婚礼,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从此以后,谢辰年再不是阿策的辰年。

    飞龙陉中那个有着圆圆脸蛋、鼓着腮帮瞪他的小山匪,那个肯挡在他身前和野狼拼命、拖着他翻山越岭的倔强姑娘,那个亲吻时连闭眼都不知道的傻丫头,那个大胆地俯下身来吻他的辰年,那个羞涩地说着“阿策我好喜欢你”的辰年,那个被他哄骗失身、却说“你又打不过我”的辰年,那个肯拿性命为他疗伤、明明痛得难忍却仍咧着嘴向他笑的谢辰年……

    从此以后,她再不是阿策的辰年了。谢辰年没能嫁给阿策,她将是别人的妻。

    新武元年八月初九,青州之主郑纶于宜平城内迎娶聚义寨寨主谢辰年,婚礼当日,大将军云西王封君扬出人意料地亲至喜堂,立于厅前看着一对新人拜了天地。郑纶欲擒杀封君扬,不想封君扬早有防备,在绝顶高手的保护下,非但没有被郑纶擒住,还一把火烧了那城守府内的新房,倒叫他失了洞房之夜。

    贺泽在武安得到消息,不禁失笑,道:“这个封君扬实在可笑,难不成把新房烧了,人家两个就没法洞房了?”

    身旁心腹也跟着笑了两声,道:“可能也是为了出口恶气吧。”

    贺泽慢慢止住了笑,停了一会儿,却是又自言自语道:“真想不到郑纶竟能为了谢辰年背叛了封君扬。”

    这心腹曾亲去宜平,闻言想了一想,道:“公子,您是没见到,那谢辰年真是绝色倾城,美艳无双,我瞧着郑纶那样,是真喜欢上了。”

    贺泽微笑,道:“那正好,我倒要看看,这红颜祸水能叫他们主仆斗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