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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疆去求了皇帝,可到最后还只是给怀嬿求了个妾。

    怀嬿知道,伶奴出身的人莫说是嫁给王爷为妾即便是能嫁给普通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那也是天上掉了馅饼,不知道要砸晕多少人的头。

    可是她不愿意。

    怀嬿爱秦疆,一如秦疆爱她那样。

    但怀嬿不明白,为什么秦疆的爱就是一定要把自己留在他的身边。

    戏班子离京的那一天,秦疆派人来传了信,说是让班子解了怀嬿的奴籍,择日就要娶进王府。

    戏班子就驻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怀嬿看着燃起的火堆和被风吹得呼呼拉拉的帐篷布,好像忽然就想通了。

    她唱的是《百花亭》是《霸王别姬》。

    唱了那么多年,怀嬿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杨贵妃,还是虞姬,又或者是那个伶奴怀嬿。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去追寻自由的生活,而是把自己拘在一方戏台上,继续唱那些荒唐大梦。

    她又想,民间说戏子无情亦无心,其实不是没有心,而是戏唱多了,渐渐地就多了那份气性,气性高了,看上去就是无心。

    怀嬿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闪过许多思绪,却终究如同一串理不清的线,只看了一眼,便略过不复重现。

    长青问她,当真要跟着戏班子走吗。

    怀嬿没回答,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眼里还是看着身处这片的、头顶上孤寂清冷的星星,还有远处被万家灯火照亮的天幕。

    她扯了扯嘴角,眼眶微热,凉凉的眼泪顺着面颊没入嘴角勾起的弧度。

    咸的。

    怀嬿忽然有些矫情地想,自己和秦疆或许就像这割裂的天空一样,永远也没办法走到一起的。

    想着想着,空气越发地凉了,那些在外面围坐成一堆的伶人们和班主也回了帐篷各自歇息。

    除了长青,没人会在意她一个伶奴的去向。

    不过他已经被怀嬿支走了。

    怀嬿不喜欢他守着她的样子,她觉得那样的长青好没骨气,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身为伶人本可来去自由,却因为她一个奴籍把自己困在这个没有未来的地方。

    于是那天之后,怀嬿死了。

    她趁着长青去熬姜茶的功夫,也没来得及卸下脸上杨贵妃的残妆,匆匆地换上一身鱼鳞甲,提了一把剑走远了。

    很远很远的小坡上,远到只有长青找到了她。

    怀嬿当时想,自己分明两部戏都会唱,可不管是戏班子里的那些人还是宫里的太后,都只让她唱《百花亭》。

    都要死了,临死之前总要再唱一回虞姬,才算是了却了此生遗憾。

    “汉兵已掠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妾妃何聊生。“

    怀嬿唱完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无人再与她唱和。

    她看了看长青的方向,忽然又想起秦疆,只得敛下眼底的落寞,又继续念了几句。

    念完提起地上的宝剑,毫不留恋地从脖子上斜斜地抹了下去。

    怀嬿愣了一下,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这剑竟没开过刃!

    想完她又觉得荒谬,也对,这剑都是没开过刃的,哪像端王府的寒剑,一抹下去真能要人命呢。

    她一下坐在那雪上,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最后又掏出了一把匕首,她凝视着匕首上倒映出的、早就哭干了眼泪的双眼,空空洞洞仿佛是一个要人命的漩涡。

    过了好久好久,她发了狠似的朝脖子重重刺了下去,大有必死的气概。

    那把匕首上镶着玛瑙绿松石,挂着银流苏。

    自是秦疆赠她的那一把。

    冬天的雪很冷,但是人血却是暖的。

    雪白的脖颈里喷洒出的热血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融出坑坑洼洼的小洞,转眼却又被一层雪覆盖。

    一层又一层。

    到最后只能看见坡顶上猩红顺着坡面蜿蜒而下的斑驳痕迹,和依稀的人形。

    第二天,戏班子里的人只发现少了一套鱼鳞甲和一柄剑,却无人关心怀嬿的去向。

    他们说,无论怀嬿逃到哪里,只要没嫁给小王爷,只要那脚脖子上还拷着铜环,官府的人总能找到她的。

    到时候是死是活,都是主家说了算。

    只有长青和疯了一样,逼着主家解了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

    那天晚上他煮好了姜茶,原是准备去找怀嬿,只是当时火堆都熄了,他只当她是回了伶奴的帐子里。

    又一想,那里边都是女人,不好进所以就没去找怀嬿。

    可是今晨问了才知,怀嬿昨夜根本没回到帐子里。

    长青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最坏的结果,他想,如果怀嬿真的逃了,那该多好。

    可是天不遂人愿。

    离驻扎地一里远的山坡上,就躺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雪停了之后化出的水让山坡更难爬,长青就像一头在冰天雪地里迷途的困兽,一次次滑倒,却又更用力地爬起,五指深深地嵌在雪层中,一双眼睛的颜色快要比上干了又湿的血迹。

    长青终于触碰到了怀嬿。

    她已经没有温度了,和那堆雪放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差异。

    后来,秦疆不知从哪得了风声,急匆匆地骑马出城,见了怀嬿之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叫人敛了她的尸体,好生葬了。

    回京之后却病了大半个月。

    后来,百姓有偶尔出城或进城的,都说晚上能听到离城不远的地方有人唱戏,又听说那个小坡上死过个名伶,它就得了个名字,叫伶人坡。

    秦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灰暗了许久的眼中似乎闪出了一抹光亮。

    他问侍从:“你说,世间真的有鬼吗?”

    侍从大约也是知道些小王爷和伶奴间的故事,目光躲闪着支支吾吾的,却又不忍伤了秦疆的心,只得说道,“大约是有的吧,只是卑职听说那都是些不得善终的孤魂野鬼,想来怨气也是极重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秦疆的神色,一咬牙道,“王爷,人鬼殊途......”

    秦疆却再听不见他这话。

    他满心满眼都是方才的回答。

    若是世间真存在鬼,那么他与嬿嬿也许是可以相见的吧。

    侍从还未来得及阻止,秦疆就已经挑了一匹快马出了城。

    他等呀等,从晌午等到夜半,伶人坡上终于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唱腔。

    他大喜,但细听之下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旁人或许只知道那是唱戏的,但他知道,这个嗓音不属于怀嬿。

    那人不是她。

    秦疆忽然被一阵失望感席卷,他握了握拳头,却还是决定上前看看。

    晚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尖利,刮在脸上吹的人生疼,走近了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

    秦疆就是顺着那酒味儿下了坡,在坡下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洞,又找到了长青。

    长青那时正提着酒坛子往嘴里一边浇着酒,一边有些含糊地唱着《百花亭》。

    难怪路过的百姓会觉得是名伶还魂,喝醉了酒唱的戏可不就是幽幽怨怨,被那风一吹散,乍一听之下倒真有几分凄惨。

    长青看到了秦疆,霎时喉头里像是卡了块东西一样,一句也唱不出来了。

    良久,他才用力闭了闭眼睛,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等秦疆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来看看究竟是不是嬿嬿?这会子倒是想起来看她了,既然这么爱她,为何当初又不让她走,反倒是想拘着她当个妾呢?”

    秦疆站在洞口,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那身形动了动,缓步走到长青旁边,坐下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拿走了摞起的一坛酒,闷声喝了。

    长青瞥了他一眼,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忽然又开口道:“她有自己的骄傲。”

    秦疆睫毛颤了颤,在洞内微弱的灯光下投出一片影子,像是扇动的蝴蝶翅膀。

    是了,怀嬿有自己的骄傲。

    她出身卑微,但却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即使是个戏子,却把自己熬成了名动京城的名伶。

    这样的人,想来是不愿给他当妾的。

    “若是宁嫣没死,你会让她当妾吗?”

    “嫣……宁嫣不一样,她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自是……“也许是很久没有说话,秦疆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带上了城外风沙的粗粝。

    长青冷哼了一声,撇过头不去看他,眼底亮晶晶的。

    “你看,你从未平视过嬿嬿。”

    “她不愿意当妾,为何不告诉我?“秦疆知道自己错了,可还是不愿承认。

    “告诉你有用吗?”长青陡然提高声音,“她是不是求过你好聚好散,是不是求过你让你放过她!”

    “你放过她了吗?“

    你放过她了吗?

    这句话的余音在洞中回响了一圈又一圈,也在秦疆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盘桓。

    他被这声音吵得头痛欲裂,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想了半天,他似乎得出了一个自己不愿相信的结果,于是望望洞外的天空,又垂下头,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于是干得发涩的声音再次开口。

    “她生前最后唱的是《楚汉争》,为何你却要唱《百花亭》?”

    长青没去纠结他说的是《楚汉争》还是《霸王别姬》,又往嘴里倒了口酒,眼角的微红越来越明显。

    “她最初进了戏班子,排的第一部戏就是《霸王别姬》。我唱项羽,她唱的是虞姬。”

    “只是后来,皇帝,也就是你皇兄出了五马山兵变那档子事,就对唱四面楚歌这一类的戏讳莫如深,再不准伶人们唱了。”

    “那会我和她才演了两三回《霸王别姬》,她才十一二岁。”

    “再后来,她就去唱杨贵妃了。除了你也没有人再让她唱《霸王别姬》。”

    长青看了眼秦疆,动了动嘴想问他,可知自己想说什么?

    却还是没能问出来。

    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一般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说,她唱了一辈子杨贵妃,到头来把自己活成了《霸王别姬》,除了她,还有谁配再唱这虞姬?”

    “是也不是?”

    那句“是也不是“到最后却是显然地带上了上扬的戏腔,长青就顺着这腔调,又唱起了《百花亭》。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他舞得有些凌乱,手上的酒坛不知何时落了地,浸润了一捧沙土。

    秦疆知道,他是真的醉了。

    你放过她了吗?

    秦疆问自己。

    若是当初真的放了手,怀嬿此时应当还是那恣意的杨贵妃,还是绝代风华的名伶。也许他可以在某时某处,远远的看上她一眼。

    只是可惜,他们没有以后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