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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青摸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细细地用手指摹着上面玛瑙石边角的纹路,轻轻用指甲盖儿敲着银流苏,一晃一晃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打开了鞘,看见锋利如初的刀刃,不自觉地轻抚着,再回神时,掌心已经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是痛的,他想,当初嬿嬿把大半把刀都刺进脖子,又该有多痛。

    三年了,他唱了三年的《百花亭》,在这洞中待了一千多个夜晚,原以为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她的死,可如今想起来,却仍是锥心刺骨。

    他重新将匕首入鞘,缓步走到洞口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又是流下眼泪。

    长青想问问自己是不是从未放下,否则又何苦作茧自缚。

    第二天,驼队待在原地没动。

    是长青出去采买的时候发现的。

    阿妲穆眼尖得很,一眼就看到了白衣画墨竹的长青,于是朝他招招手。

    长青没理她。

    倒是阿妲穆大步朝他走过去。

    中原人不是有句古话,叫“山不过来我过去”?她如是和长青开玩笑。

    长青不太习惯忽然多了人的生活,从前他都是自己一人出去采买,一人生火做饭,也是一人住在点着微弱灯光的洞里。

    阿妲穆小声问他,“原来你不是一直都住在坡洞里?”

    长青觉得她问得很怪。

    “若是我不出来买东西,不裁衣,每日只顾在坡洞中唱戏,”他神色不明地看她一眼,“恐怕你昨日见到的,便真是百姓口中的伶人坡。”

    阿妲穆汉话懂得不深,自然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长青见状只得自认倒霉,又费着耐心和她解释一遍。

    “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吃喝拉撒睡都在坡洞里,估计早就死了成了鬼魂。”

    阿妲穆忙去捂他的嘴,“你们不是最讲究吉利不吉利?怎么这会却开始满口胡吣。”

    长青愣了一瞬,对哦。

    自己三年来许久不与旁人交谈,竟没发现这点。

    他从前是顶顶严谨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

    好像就是怀嬿死了的那个时候。

    那会他想着怀嬿平时的样子,想记住她,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忘。

    就这么想着想着,自己却活成了她。

    长青神色忽然有些低落下来,心神一分散竟没能躲开阿妲穆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他皱了一下眉,又往后退一步。

    其实阿妲穆伸手的那一瞬间,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妥,只是手总是比脑子快,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对不起啊,我们部落里脾性都很开放,我一时没能收敛。”她只好朝他道歉。

    长青看她诚恳,倒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提醒她,“这里是中原,你小心着些吧,可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这样的。”

    阿妲穆“嗯”了一声,眼神里居然还有些感激。

    入夜之后,她又出现在了坡洞口。

    长青皱眉问她,“你怎么又来这儿了?”

    阿妲穆却毫不在意地笑嘻嘻说,“这坡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为何不能来?”

    他被这话一堵,也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赶她,只能看着阿妲穆昂首阔步地走近了。

    她又左一句右一句地和他扯起家常。

    长青先前在戏班子里各地辗转的时候就听说过,鞑子的性格热烈得很,哪怕是素未蒙面的人,两口酒下去那也是掏心掏肺的程度。

    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他问阿妲穆,“你们是跟着商队来的?”

    “不是,”阿妲穆摇摇头,喝了酒的脸上有点泛红。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说,“我这可不是什么商队,这是……嗝儿……这是我们的使团。”

    长青听她说着,心中却寻思自己的这些酒该换个隐蔽的地方了。

    否则每次来一个人都要喝上一坛。

    不过他很快被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使团?什么使团?”

    阿妲穆又喝了一口,酒坛子比她头还大点,就那么举着往嘴里灌。

    鞑靼人真是嗜酒如命,他想。

    “就是使团呀……”阿妲穆吐字含含糊糊的,“今年在大楚雁北关外吃了败仗,自是要来求和的。”

    长青还没说什么,就见她坐了下来,把酒坛子往地上狠狠一放。

    “娘的,我堂堂郡主……嗝……居然还要因为来早了在城外等上六天!”

    长青一晃神,觉得她骂人的时候那神情像极了怀嬿。

    但他很快晃晃脑袋,眼神恢复几许清明。

    阿妲穆却还在接着说,还凑到他面前伸出手比了个“五”的数字。

    “六天!我在这坡上已经风餐露宿整整两天了,那皇帝老儿真是死板得很,时间没到就不能进城。”

    “皇帝还不老呢。”长青嗤她一声,“还有,你这比的是五不是六。”

    阿妲穆讪讪地收回手,“无所谓,懂我意思就行。”

    说完她找了个坡洞中心的位置,整个人仰躺下去,“哎,我有时候觉得你这样与世隔绝也挺好的。”

    她努力抬起脑袋像看一眼在她头顶正前方的长青,又很快放下脖颈。

    看不到,太费力了。

    “哪里好了?”长青一时不太懂她说什么。

    “好呀,当然好,”她打了个酒嗝,“做个闲散野客,就挺好的了。”

    阿妲穆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又对着长青说,“哪像我,他娘的每天早上天不亮被拉起来练骑射,还要学你们中原话,难讲得很。”

    长青听见她话里夹杂了几句听不懂的音节,想必是鞑靼人的土话,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在骂人的了。

    他听了只是有些苦涩地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那会在戏班里的时候,哪天不是天不亮就起,被那些老师父们举着荆条威吓着压腿、吊嗓,有时候练得不好了,那条子就不再是威吓,而是真真正正实打实地挨在皮肉上,倒刺勾起的刺痛感强烈到不可忽视,又全都避开了要害,第二天,还是得伤痕累累地继续登台。

    说是伶人,其实他和怀嬿也没什么区别。

    伶人的契子有两种,一种是长成了的伶人自愿与主家结契,有固定期限,但倒是也不长,到时候不想干了,解了契,也就是那两个月的分成拿不到。

    另外一种契子就是长青签的契。

    当年他家实在穷苦,自己又是老二,于是父母作了主把他给了戏班子,得了一笔钱。

    他签的是童契,二十岁之前一直归戏班子管教,分成也只能拿可怜的一分,直到及冠之后才能自主解契。

    长青当时想啊,爹娘这不就是把自己卖了?

    得亏还有点良心没签了奴契,否则自己就是连坐在这儿都做不到了。

    他也不知是安慰阿妲穆还是在安慰自己,“挺好的了,至少有吃有喝。”

    阿妲穆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毫不顾及形象地大笑说,“我当时见你生得这般好看,还当你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怎么你要求这么低,只是吃饱喝好就够了!”

    “不吃饱喝好怎么活着,”长青嫌她笑得吵,轻轻推她一把,“于我而言,活着就不错了。”

    阿妲穆没再笑,她想了想,又有些敷衍地胡乱点点头,“嗯,活着就不错了!”

    喝足了酒的人就是这般不好,有时候分明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下一秒却还能和上句话脱了节一样地应和你一声。

    秦疆如此,阿妲穆也如此。

    他骂阿妲穆一句,“醉得和一滩烂泥似的,不是都说鞑靼人把酒当水喝?偏生你明明不能喝却还非要喝。”

    “谁说我们鞑靼人都能喝酒的?你说的那是蒙古人吧!”

    她不服气,还要争辩几句,却听见坡上隐隐约约传来鞑靼语的呼喊声。

    阿妲穆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出了洞,“我叔叔伯伯叫我了!明儿还来找你喝酒!”

    长青在她背后“切”了一声,谁稀得和她喝酒,再说了,自己统共就没有几坛,每次来个人都要喝,他才不当那冤大头。

    他也难得促狭了一回,把酒坛子都藏到了旁边的几个小坑洞里,又兀自铺上土。

    没想到还是被阿妲穆找到了。

    “娘的,昨天喝酒喝多了一身酒气,我叔伯追问了我半天,我可是咬死没把你供出来!”她气呼呼地看着长青,故意粗声粗气地说,“结果你今天连口酒都不让我喝!”

    “你不是找到了吗?”长青有些无奈,他也不知道鞑靼的姑娘眼神这么好,就连新翻压实了的土都能看出来端倪。

    “那不一样!”她嚷嚷,“我自己刨出来的和你拿过来的不一样!”

    长青只得拿了个坛子递给她,“喏,喝吧。”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少喝些,我这儿也没多少。”

    阿妲穆接过喝了一大口,问他,“昨儿我回去都那么晚了,过半个时辰还听到你在唱戏呢。”

    长青看她一眼,哦了一声,“成习惯了。”

    “你那心爱的姑娘走了三年?”

    “嗯,三年。”长青平静道。“这么久啊,”

    她揉了揉有些红彤彤的鼻子喃喃道。“那你还记得她吗?”

    长青也拿了个坛子打开,“当然记得。”

    “可是都三年了呀!”

    “是啊,才三年而已。”

    长青眼里的一年似乎与阿妲穆的概念不一样。

    他指指那坛子。

    “她最爱喝的酒。”阿妲穆手僵了一下,似乎忽然不太想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