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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青却没察觉到,又指指壁上昏暗的蜡烛。

    “她最喜欢的烛台样式。”

    “还有那个,她生前唱得最多的戏。”

    挂着的两套戏服被风吹得晃了晃,似乎在同意他的话。

    我都把自己活成了她了,又怎会不记得呢。

    阿妲穆抱着手里的坛子很久没说话,她想这样一个被他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姑娘,想必应当是沉鱼落雁之貌,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吧。

    “她很漂亮?”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长青却出乎意料地点点头。

    “如果你见过她,应该也会觉得她漂亮的。”

    她顿了一下,又问,“她性格很好吗?中原女人是不是都是温婉大方的?”

    “没有,”长青摇摇头,“她满口浑话,还喜欢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像个无赖似的。”

    阿妲穆当天晚上满坡地找狗尾巴草,只可惜一根草尖儿也没找到。

    第四天,长青备好了酒,她却没来。

    他耸耸肩,只当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勉强算得上半个知己。

    半夜里,伶人坡上又断断续续地响起唱腔,只是阿妲穆听着却比前些日子更为凄切了。

    第五天白日,阿妲穆却来了。

    那会长青正出去采买,她一等就是小半个下午。

    “吃点?”长青把手里拎着的刚买来的糕点朝她扬了扬。

    阿妲穆也不含糊,接了糕点打开油纸,就捏起一块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长青看着她这个样子哑然失笑。

    “中原的东西就是精细,不像我们那旮旯里的,全是馕啊粗饼啊,一口下去没吃多少,细细碎碎地全卡在嗓子里,跟小刀片似的。”

    阿妲穆嘴里全是糕点,却还是絮絮叨叨。

    “嗯,过几日你们进了城,那城里的好多东西比这好吃呢。”

    她瞥他一样,抱紧了手里的纸包,“我才不管,这就是最好吃的!”

    长青见她这副执拗样,也只得称是。

    等她吃完了,他又问,“你们是后天进城?”

    “对啊。进城和皇帝谈休战呢。”

    “有时候我也挺搞不懂我们首领的,明明打不过却还要打,大家相安无事不好吗?”

    长青笑她天真。“哪有什么打得过打不过,不过是开疆拓土的事罢了,若是君王的心思真能被你猜中,你说是你去当君王,还是他去当君王?”

    阿妲穆摇摇头,“可我觉得首领好多事情都做得不对,我们几个部落里的人都对他不太服气,觉得他一会偏安,一会又激进,活生生把我们鞑靼的勇士耗干了气血。”

    “可能是血统好吧。”

    阿妲穆听他这么一说,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个什么……禅让制?”

    “现在是世袭了,禅让制是几千年前的东西。”

    阿妲穆失望地哦了一声。

    “时间不早了,”长青仰头看看天,“你今天还喝酒不喝?”

    “不喝了不喝了,明儿再来找你喝。”

    “行。”长青刨了一坛子酒出来,自己小口小口地倒着。

    阿妲穆离开的背影和怀嬿竟忽然有些重叠。

    他这么想着,却又不停地告诉自己,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半晌,他叹口气。

    谁是谁又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呢,总归她和她一样,都是要走的。

    第六天晚上阿妲穆又失了约,她没来。此后的半个多月,长青都再没听说过那一支使团的消息,阿妲穆和她的叔叔伯伯们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又或者说好像从未出现。他们应当是进了城。

    长青如是想着,渐渐接受了姑娘的离开。

    此后的某一天里,在他快要淡忘这段记忆,淡忘那几坛子酒和一包糕点的时候,阿妲穆却忽然出现了。

    她见到长青,一张口就是:“娘的,我见到那个狗王爷了。”

    长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她。

    “怎么说?”他慢慢地问。

    “是不是一个身量和你差不多的男人,长得比你好点儿,也喜欢穿白衣服,腰间戴了块白玉佩还有个笛子?”

    原来放匕首的地方又换回笛子了。

    “应该是他吧。”

    “叫秦疆?”

    “对。”阿妲穆又骂了一声,“那姑娘才死了三年,他连孩子都有了!娘的,若是我遇上这种负心汉,定要和我大爹说,把他架到我们鞑靼的火刑架上烤他个七天七夜身死魂消!”

    长青也愣了一下,“他有孩子了?”

    “是啊,小婴儿一个,被他娘抱在手里吱吱哇哇地哭。”

    其实按理来说,秦疆和怀嬿没成婚,自然也是没有负心汉一说的,再者即便是死了新妇,大楚也允许男子续弦,如此一来连律法都允许的事,哪里还有人说三道四呢。

    只不过阿妲穆先遇到的是长青,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大楚的爱情就是如此矢志不渝的,和原野上的大雁丧偶一般。

    只是世间爱情不过尔尔,长情者又有几人。

    倒是长青,音同长情。

    阿妲穆又说,“我看着那狗王爷也不怎么爱他的王妃,相敬如宾罢了。”

    她又看一眼长青,“还不如你,轰轰烈烈。”

    长青笑她,“人都死了,轰轰烈烈只不过是给自己看的,那还有什么用?”

    阿妲穆看上去不太赞同地嗯了一声。

    长青见她不说话,只得自己继续说,“相敬如宾其实也不错了。”

    “为什么?”

    “秦疆是一个很偏执的人。我也不知道这算是长情还是偏执,他第一个爱着的姑娘死了,那个姑娘喜欢唱戏,后来他就把唱《百花亭》的怀嬿当成了那个姑娘。”

    “他为了骗过自己的内心,千方百计地找怀嬿和那姑娘的共同点,那次他让怀嬿唱《霸王别姬》,却给了她一把开过刃的剑,只因为他当年爱的那个姑娘唱《霸王别姬》时从不做出最后自刎的动作,他许是觉得,怀嬿若是也没自刎,便将她当作那个姑娘,若是自刎,死便死了,左右也不在乎。”

    “一个执念,差点要了嬿嬿的命。你说他如今的样子,难得不难得?”

    阿妲穆垂下眼睛,忽然心里堵得发慌,“那姑娘叫怀嬿?”

    “嗯。”

    “她挺……的。”

    阿妲穆想了半天却找不出什么来形容她,只得用了鞑靼的土话。

    那话的意思大约是“悲剧,可怜,可是又看得清明”。

    她把意思给长青翻译了一遍。

    长青叹口气,“是啊,看得清明。来这人间不过一具臭皮囊,那么多人在活和死之间挣扎,她倒好了,这条命不要便不要了,拿一辈子唱了一曲《霸王别姬》,生死倒是恣意。”

    只是却把我留在这人间了。

    他拿袖子沾沾眼泪,湿了一片。

    “我听说那皇帝要逊位了。”阿妲穆忽然开口说。

    长青有些意外,带着鼻音开口问她,“逊位?他不是个明君吗,我记得身子骨也挺好,骑射样样精通,怎的忽然逊位?”

    她复杂地看他一眼,“似乎也是因为一个姑娘。”

    “也不算姑娘,大约摸二十七八岁一个女人,从安州河下游找到的,听说十一年前和皇帝相爱过,后来不知怎么被她娘逼着嫁给了一个小官,出嫁那天就跳了河,那么多年了皇帝还以为她是嫁作人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去了,两年多以前才想起来打听打听近况,后来就找到了。”

    “只是找到的时候人呆呆的,和一个老婆子住在茅草房里,嘴里只会‘时州,时州’地喊。”

    “听说皇帝就叫秦时州呢。”她又神秘兮兮地和长青说。

    “人都找到了,皇帝又为何逊位?”

    “人是找到了,可是神智不太清楚,皇帝陪着她好些日子,她才想起来些事情,能正常交流与常人无异了,只不过还想不太起来皇帝是谁。”

    “宫里的御医说,要带着她多去事情发生的地方走走,或许就想起来一星半点儿。”

    长青听到这里,已经多少知道了些原因。

    “王侯将相,原来也逃不脱世间一个情字。”他淡淡道。

    “谁说不是呢,”阿妲穆鼻子里叹口气,“这么多年皇帝没个子嗣,估计是要传位给那个狗王爷了。”

    “这等机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看白痴一样看他一眼,晃了晃腰间叮当作响的钱袋。

    “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宫里上上下下都传遍了,花点银子问几个太监宫女,回头拼凑拼凑,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也不怕你们把消息带回了鞑靼,趁着新君上位的时候发难?”

    阿妲穆神色忽然有些奇怪,她抿了抿嘴开口,“没见识过这个王爷的时候,我可能还会觉得我们鞑靼可以趁这个机会借势发兵,只不过知道了秦疆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

    “我觉得他可能比眼前这个皇帝更狠,我们定是从他手上讨不到好处的。”

    是了,秦疆确实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你们知道就好,若是真的有一天打仗打到了京城来,想必我也是要上战场的,且看能不能熬到那时候吧。”

    “说得像我们想打仗一样。”

    “谁又想呢。妻离子散,国破家亡的。”

    阿妲穆闷闷地应了一声,过会又说,“我今日是偷偷溜了出来的,我们那使团还有十好几日才回去呢,明日一早我还要再进城。”

    “明日我也该去采买了。”长青掐了掐日子,发现自己所剩的食物也不多。

    “今日嘛……就委屈我如此高贵的郡主之躯在你这个小坡洞里借住一宿!”阿妲穆扬扬头,找个位置不由分说地躺下了。

    长青见状也没多与她计较什么,只是那天怕吵醒了她,没再唱《百花亭》,倒是守着她一宿没怎么睡。

    不过第二天接近日出的时候却是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还是阿妲穆把他叫了起来。

    “快点随我进城了!我若是不早点回去,那些叔叔伯伯肯定就反应过来我昨夜偷偷溜出了城,免不了一顿训。”

    二月的寒风还是刺骨的冷。

    长青就算是穿了冬衣,也免不了挨冻。

    “中原男人体格真是差,”阿妲穆睨他一眼,“不像我鞑靼儿郎,大冬天里还能脱了衣裳在雪地里比摔跤呢!”

    “摔跤?摔跤有什么好看。”长青没听懂。

    “不是你们中原话里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一项类似于角力的竞技,知道了吧?”

    长青吸吸鼻子,不紧不慢地哦一声。

    阿妲穆见了倒是毫不犹豫地解了自己的围巾给他戴上,长青还没反应过来,那羊绒围巾就在脖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还带着余温。

    他问她,“你把围巾给我了,你戴什么?”

    “我可不像你这么不抗冻,还不是担心等会你鼻子底下冻出两条冰溜子来!”

    长青下意识又吸吸鼻子,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这鞑子……”

    “鞑子怎么了?鞑子也比你抗冻呢。”她翻他一眼。

    长青被噎了一句,忽然说不出话了。

    “你们住客栈?”进了城门他问道。

    却听见阿妲穆说,“不是啊,住驿站,皇帝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不过说实话,你那天说的是对的,这京城里真的有很多好吃的啊!”

    “我又何苦骗你。”

    “就是吃糖葫芦的时候没注意,硌坏了我的虎牙,”她凑近了龇牙让长青看,一边还口齿不清地说,“喏,你看,就是这颗!”

    长青定睛一看,她左侧的虎牙内侧少了一小块,不过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块,看上去倒像是有个小锯齿一般。

    “你硌到山楂籽了?”

    她一愣,点点头又说,“那东西叫山楂啊,我一直以为糖葫芦里裹的是葫芦呢。前两天街上有人卖小葫芦,我还寻思怎么和我那日吃的不一样。”

    长青没忍住,笑了,“那只是长得像个葫芦,你倒真以为它就是葫芦了?”

    “你们中原人起名字真是麻烦,”她撇撇嘴,“说什么‘翡翠白玉羹’,结果就是豆腐莼菜汤。”

    “你懂什么,这叫象形。”长青也打趣她。

    “好好好,象形象形。”

    阿妲穆敷衍地摆摆手,跑去卖果脯的店里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大包东西。

    “给你的,”她递给长青一包,“嗯……算是谢谢你那天的糕点!”

    “你还记着呢?”

    “废话,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真要谢我怎么只给我一包?”他逗她。

    阿妲穆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我若是一包都不留,如何和我叔伯们说我是出去买东西了?那样我可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