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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长青一想也对,于是拿了东西朝她道别。

    “明天还来不来城里?”她走得远远的了,却忽然想起来问他,于是隔着人群朝他喊道。

    他想了想,点点头。

    阿妲穆这才满意地走了。

    长青买完东西就出了城,回他的坡洞里生火做饭。

    那天晚上,他凝视了很久的天空。

    天色和怀嬿死的那天出奇的像,一面灯火通明,一面静得像一块死地。

    他看着,忽然眼皮子有些重,垂着头靠在洞口睡着了。

    正月十三的夜晚,伶人坡上的歌声没有响起。

    十四那天,长青如约去了城中,见到了阿妲穆还有她身后跟着的一群叔叔伯伯。

    倒不像是中原传的那样虎背熊腰、面如罗刹,反倒是五官十分立体,尤其一双眼,深邃得像是能看透人的一切,又配上长年累月关外的风沙,看上去倒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

    他起初有些惊讶,看看阿妲穆那些叔叔伯伯,又看看她。

    “长青,这是我的叔叔伯伯们!”她笑嘻嘻地向长青介绍道。

    那些人也友善地笑着点点头,只是长相实在太具侵略性,倒有一丝违和感。

    他斟酌着措辞,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们好。”

    阿妲穆忙用鞑靼语对着她叔叔伯伯们一番介绍。

    这一整天都是在阿妲穆爽朗的笑声中度过,长青也能感受到快乐,只是总觉得不太自在。

    他不太习惯有这么多人。

    从小他都是在班子里被孤立的那一个,也是从小与怀嬿相依为命,即使后来沾了怀嬿的光也小有名气了,却总还是觉得活在梦里一般。

    他想,或许骨子里的自卑确实是改不掉的。

    那天临出城时,阿妲穆忽然问他,“你明天晚上还来不来?”

    “不来了吧。”

    明日是正月十五,长青就想待在怀嬿走的地方陪陪她。

    “那你会唱《霸王别姬》吗?”

    长青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回答,“会。”

    “项羽还是虞姬?”

    “都会。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听说明日端王要搭个戏台子,他唱项羽,要找个唱虞姬的呢。”

    长青愣了一下,“皇帝同意了?”

    “对啊。《霸王别姬》这部戏解禁了,估计也是因为皇帝找回了自己的心上人吧。”

    他站在城门下的皑皑雪地里,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吹散。

    “明天我进城。”他神差鬼使地说了一句。

    低落清冷的声音很快消失在猎猎的风中。

    长青走了,没回头。他回到坡洞里,拿起那件从未穿过一次的鱼鳞甲,手指细细地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些出神。

    秦疆为何忽然又想起唱《霸王别姬》呢?是为了他的于嫣还是为了怀嬿?

    他忽然又想,那他如今的正妃呢?

    她又对此如何?

    长青想不出个答案,又去敲敲如意冠上的泡子,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他悻悻放下那套鱼鳞甲,却转头唱起“好似嫦娥落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

    正月十五的晚上,他化好妆面,穿上一身行头进了城。

    远远的,他看见那个戏台。

    也不知是花了多久建的,和他当初与怀嬿进宫时演出的那个一模一样。

    怀嬿后来还和他说,如果以后都能在那么气派的戏台上唱戏多好。

    走近了,看到秦疆。他朝长青走过来,“我知道你会来的。”

    来什么?长青想问他。

    “万一我不来呢?”他勾勾嘴角,却发现弯不起一抹弧度。

    秦疆却避开了他的问题,反而是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怀嬿。”

    这句话直接击破了长青内心的那道防线。

    他垂了垂眼睛,不去看秦疆,却听他自顾自地说着一大串。

    无非就是斯人已逝,无非就是本不是他所意。

    长青忽然觉得挺累,朝他摆摆手。

    “别说了,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要是真觉得亏欠,那你告诉我,你把她葬在哪儿了?”

    秦疆打了个咯噔,没回答上来。

    “你看,连你自己也没放下。”

    “实话告诉你吧。一年多以前你见到的那个,是真的怀嬿。”

    秦疆猛然偏头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长青反问他,“不论你信不信,反正那个就是她,她先来找的我,找完你之后怕是就去转生了。”

    “人死了当真有魂魄?”

    “不知道。”

    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回答。

    留一线希望,又不至于见到真相时不愿相信。

    “去唱吧。”秦疆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声音听起来很平和,“解禁以来的第一个虞姬,希望你也能像她当年一样,名动京城。”

    长青不知道自己一句话避免了一场惨剧。

    他也没多客套,看秦疆一眼便和他一起登上了戏台。

    从“自我随大王东征西战”一直唱到“妾妃何聊生”。

    三年来这是长青第一次站在戏台上,第一次唱霸王别姬。

    他忽然觉得搬上台面的唱词,就像是他对怀嬿的爱有朝一日终于彻底能够暴露在阳光下。

    其实从来都没有人阻止过他的爱,他想,不过是他自己不敢表现出来。

    他唱那最后一句,一想起怀嬿,眼眶里就不自觉地滚出热泪,斑驳了黑白红的妆面,混了那红色,倒像是流出两行支支错错的血水。却正是这泪赢了满堂彩。

    他唱完,有人和他说,“您唱虞姬真是唱活了!”

    长青一愣,看他一眼,“可是有人唱虞姬却把自己唱死了。”

    那话声调不急不缓,反倒是悲伤得很,倒不像是有揶揄的成分,让人一时挑不出毛病。

    待长青走远了,那人就问旁边一同听戏的,“怎么会有唱戏把自己唱死的呢!”

    旁边那人抿了口茶,“还真有。”

    他示意那人附耳过来。

    “伶人坡听说过吧?”

    “听说过,瘆人的很!”旁边那人咽了口口水,“据说坡上死的名伶,就是三年前唱《百花亭》的那个,生前最后一曲就是这《霸王别姬》,唱完了,拿把刀子对准脖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是留下个鬼神之说,也不算白来这人间一趟。”

    他倒吸口凉气,“然后呢?”

    “当年那个叫怀嬿,这个,”喝茶那人朝长青的背影抬抬下巴,“叫长青,老早老早的时候,我在泽州听过他俩唱《霸王别姬》,女的是虞姬,男的唱项羽。”

    “那会他们才十几来岁。”茶客想了想又补一句。

    那人嘘了一声,“原来竟还是对苦命鸳鸯。”

    茶客摇摇头,“我家里有人在宫里当差的,他们说不是。你猜虞姬当年为何自戕?”

    他也摇摇头。

    “我跟你讲,”茶客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端王当年也唱过项羽!”

    那人“啧”一声,只是又遗憾地叹口气,便坐回了位置不再说什么。

    长青走远了,却有人在身后一把拽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正对上阿妲穆浸满担忧的双眸。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难以掩饰的沙哑,似乎是没力气再说话了。

    阿妲穆一听心中担忧更甚,“没事吧?我看你情绪不太好。”

    “没事儿,”长青想让她放心,但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干脆拍拍她的肩。

    阿妲穆笑了笑,“这是把我当兄弟了?”

    “嗯,差不多。”

    长青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只是阿妲穆眼睛里的深邃星河有一瞬间骤失光亮。

    她切了一声,又夸张地扬起脑袋,“谁要当你兄弟啊,我可是堂堂郡主!”

    长青笑笑,还是有些缓不过劲,也没了心思与她嬉笑。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哦,好。”阿妲穆愣愣地应了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那只手离开肩头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只是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似乎更像是一团混沌之中的、没有形体的柔光,却无法用语言表述,也没办法用文字记录下来。

    她抿抿嘴,踌躇着背对长青朝着驿站的方向去了。

    十五日夜,伶人坡上的唱腔听上去有种报复一样的凄切。

    人们说那是名伶还魂,却恍然发现无人团圆。

    第二天,秦疆去了那坡洞。

    “你当真是名动京城了。”他直白地说。

    长青坐在地上抬头看看他,“所以?”

    “没什么,来祝贺你一声。现今城内的伶人们一个两个都想学你那虞姬垂泪呢。”

    “他们学不会。”

    “是,自然是学不会。”

    长青又不说话了。

    “带你去看看她吧。”秦疆眼神颤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

    却见长青拍拍衣服上沾的灰粒子,只回了一个字,“好。”

    当他站在端王府门前的时候,恍若隔世。

    “我说为何先前你不愿告诉我,原来是把她藏在这儿了。”

    他又问,“端王妃知道吗?”

    秦疆点点头。

    “她不恨你?”

    “无爱自然无恨。”

    秦疆的声音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不见半点波澜。

    长青嗤笑一声,“你活该。”

    秦疆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他一眼,“我怎么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