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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皇帝起先还不是皇帝,是个太子。

    姓秦,名时州。

    当他还是大楚的储君之时,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

    姑娘的名字挺好听,叫完颜婉。

    那会是他刚当上太子的第一个月,当时的皇帝让他秘密调查京官贪污一事,结果没想到牵连出了朝中盘根错节的政治集团,被一个权臣派了刺客暗杀。

    暗杀自然是没成功,否则哪还有现在的皇帝。

    只不过秦时州躲得也很辛苦就是了。

    他花了半个月搜集大大小小的证据十几处,又花了十几天潜入权臣家的暗室,找到了贪污的账本乃至于通敌的书信。

    翻墙出来的时候很不幸地被发现了。

    权臣家的死士飞檐走壁跟了他六七条街,朝他扔了二十多个梅花镖。

    最狠的是那梅花镖上还带了夷狄奇毒,据说蛮人才能做得出解药。

    其实那毒放到夷狄,常见程度基本也就和泻药、堕胎药这种差不多了,只不过那权臣仗着两地天高水远,又加上这种毒虽然好解却烈性极强,一个时辰就能要了人命,所以才给死士们的镖都淬上了。

    万幸秦时州遇到了婉婉。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只想找个地方藏身,恰好就看见了婉婉的父亲在家门口淘米洗菜,赶紧整理整理衣襟,上前去问他可否借宿几晚。

    婉婉他爹一下子就蒙了,“我看你不像穷苦人家,怎的不去住客栈,倒是兀自往我这儿来了?”

    “我本是进京赶考的书生,”秦时州自己说着也有些心虚,“只不过将盘缠弄丢了。”

    完颜阿一呫还是不太相信他的话。

    秦时州见状只得解下了脖颈上那块玉递给他,“大伯,我真的只是借住几宿,那客栈不接受物抵的,你要实在不信,这玉便抵了小生这几天的房钱。”

    他接了那玉,虽然还是有些不大情愿,好歹也是让他进去了,又朝着那屋里喊,“婉婉,你照看照看客人,阿爹先出去一趟!”

    秦时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屋里头有个姑娘。

    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瞧着五官却有些像是夷狄人。

    他问她,“姑娘芳名?”

    那姑娘一双澄澈深邃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我叫完颜婉。”

    秦时州想,姓完颜,单名又是“婉”,想来父亲应当是南迁的夷狄人,母亲当是中原人。

    他还没来得及求证他的想法,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素色的床幔和少女紧锁的双眉。

    秦时州感觉全身有些脱力,强撑起身子问她,“我这是怎么了?”

    婉婉抿了抿嘴,神色倒是有些复杂。“你中毒了。”

    过了几秒她又补充道,“中的是我们部落的末苏毒。”

    秦时州一愣,他听说过这种夷狄奇毒,中了毒的人起先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只要一晕过去,基本就算是归西了。

    他费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心想这毒可能就是那会梅花镖上沾的。

    “你会解毒?”他又问。

    婉婉嗯了一声,问他,“你到底是谁?”

    末苏毒在中原是受到禁止的,就算是黑市上也是有价无市,断然不可能给了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用。

    秦时州有些回答不上来,但嘴总是比大脑回答得更快。

    “我?我其实不是书生,就是锦衣卫里一个小捕快,奉了命去查朝中有人走私西域末苏毒一事,只是贼人狡猾,竟是让我也中了毒。”

    他话说完,自己心里都觉得编得不错。

    果然见到婉婉抬了抬眉毛,表示相信了他的话。

    只是她很快又表现出担忧的样子,“若是阿爹知道你不是个书生,定然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那些人再来追杀你怎么办?”

    秦时州沉默了。

    却听她又喃喃道,“罢了罢了……我阿爹还没回来,他还不知道呢。”

    “嗯……我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不了我就帮你瞒一瞒咯!”

    秦时州看着都有些傻眼了,他觉得这姑娘性情真是跳脱。

    “那在下便谢过姑娘。”

    他全身都疼,勉强才扯出一个笑。

    “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吧,”婉婉有些不满看他一眼,“也别在我床上赖着了。”

    听着挺正常的一句话,秦时州却噌的一下红了脸。

    “看来我的解药还挺有用,”她细细地凑过来看了看,睫毛打在秦时州的脸上,有些痒痒的,“你看,这面色不就好多了嘛!”

    他胡乱嗯了一声,叫婉婉转过头去,又急急忙忙穿好衣服。

    一边穿还一边听婉婉抱怨,“中原男人真是矫情,全身上下没二两肉还遮遮掩掩的。”

    秦时州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心想对哦,刚刚解毒的时候都被这姑娘看光了。

    “走吧,”他穿完衣服示意完颜婉带他去他的房间看看。

    “走什么?”反倒是婉婉疑惑地看着他,像是他不该提出这个要求似的。

    秦时州不太明白她的反应,“带我去我的房间啊。”

    却见她手一指,指尖正正好好对着那床。

    “看见没?两层的。你睡上边,我睡下边。”

    “这怎么行?”

    “以前都是我和我娘睡这儿的,这几天她有事儿回了娘家一趟,倒是便宜你了,”婉婉上下打量他几眼,“否则你就是打地铺的命。”

    秦时州哑然,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确实是想当然了,像普通百姓住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特意另备一个接待客人的屋子。

    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却听婉婉开口了,“欸,你叫什么啊?”

    “时州,”他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叫时州。”

    婉婉朝他歪了歪脑袋,“哪两个字?”

    秦时州只得在她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时……州,”婉婉轻声念道,又抬起头眉眼弯弯地问他,“你爹娘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呀?”

    秦时州想了想,说,“我爹姓时,至于这个州字,大约是他们希望我长大后能游历九州河山吧。”

    其实他说的也倒不假,只不过秦时州这个名字里的“时”是他母妃淑德妃的姓,并不是皇帝的,而皇帝赐的那个州字,却应当是希望他日后称帝,一统九州。婉婉听了只是点点头,没有过多追问。

    “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时州,你叫我婉婉。”

    秦时州被她逗笑了,“你从小和刚见过几面的人都是如此吗?”

    婉婉摇摇头,方才还欢悦的神色有一丝丝的凝固。

    “我没什么朋友。他们听说我爹是夷狄人就跑得远远的,都不愿意和我玩。”

    秦时州自知说错了话,正思索着怎么安慰安慰她,却听婉婉鼻子里出了口气,嘴巴一撇,“切,真当谁稀得和他们玩儿。走!和我出去溜溜,让他们看看我认识了个多好看的小书生,羡慕死他们去!”

    她像是报复一样地拉起秦时州的胳膊就往外走,活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

    没出半天,整条街上的街坊都听说了那夷狄人家住了个白面书生。

    气得完颜阿一呫到家之后逮着婉婉追着打。

    “别人女孩子顾着名声还来不及,你倒好,到处和别人说你家住了个男人!”

    他一把大胡子跟着下巴说话的频率一颤一颤的,指着婉婉气不打一处来。

    婉婉缩在秦时州身后,看着她爹手上的小木棍打到哪,她就像草原上的兔子一样地闪到另一边,倒是秦时州夹在中间一动不动,说他是个桩子也不为过。

    最后阿一呫见他实在碍事,便粗声粗气地撵他,“小子,你一边儿去!”

    他原还想说“等会再来算你的帐”,但是细想了想,这小书生被自家女儿拉出去了一下午,跟个展览品似的,看上去却更像是婉婉占了他的便宜,这话便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

    完颜阿一呫原也知道,婉婉因着血统的原因在这儿不受待见,眼前这书生怕就是她唯一的朋友了。只是实在气不过婉婉这性子,半点她娘当年的温婉都没学到,倒是那些喝酒啊缺心眼儿的毛病和她爹学了不少。

    丢到那堆夷狄人里去,怕是比真的更真。这么看来倒是随了他了。

    这回阿一呫多少有些心虚,又见秦时州那一动不动的样子怕是护定了婉婉,只得扔了棍装作愤愤地回了自己屋子。

    婉婉这才从秦时州背后出来。

    “我跟你说,我阿爹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吹胡子瞪眼的可吓人了,”她一边悄悄地示意秦时州附耳过来,一边注意着阿一呫房间的动静,“不过他不真打我,都只是敲两下脑门。”

    “那你躲什么?”秦时州被她当了挡箭牌,听了这话眼底不禁泛起浓浓的疑惑。

    “我怕啊!”婉婉瞪他一眼,“有人要打你,你不怕?你不跑?”

    秦时州一噎,他从小就是被指着成为储君的那个,样样课业都不落下,兵法、骑射,但凡有出错的地方,定然是要被太傅又或是武夫子教训的。

    那会挨打,都是站得笔直笔直,哪还敢跑呢。

    “我还挺羡慕你和你爹的。”秦时州揉揉眼睛,眼里有些泛酸。

    不像他的父亲,似乎孩子在他眼中都只是即位的人选,倘若自己死在权臣手底下了,他怕是会立刻着手培养另一个儿子来继承大统。

    幼年时皇帝对淑德妃说过的一句话,他至今记忆犹新。“朕因为他是你与朕的孩子,所以愿意让他当这个未来储君。但若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便是日后死了、残了,也都与朕无关。”

    七八岁的秦时州在那时不过是个手里拿着纸鸢嬉笑玩闹的孩童,只是在听见这话之后心底却油然而生浓浓的恐惧感。

    或许是害怕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所以在之后,他便用极为苛刻的要求对待自己,似乎不像是为他自己而活那般。

    “嗯,”却听见婉婉得意地眯起眼睛,“我有时候也羡慕自己有这么个爹呢。”

    秦时州原先的情绪被她这么一打岔,干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不害臊。”

    婉婉瞪他一眼,“不准笑!”

    他立马闭上嘴巴。

    这样一来婉婉倒是不好意思了,她看着秦时州颇有些尴尬道,“我就嗔你一句,你也不必如此当真。”

    他点点头,又问婉婉,“你们家可有什么活计需要干的?我总不能白吃白住。”

    “你不是已经给我阿爹一块玉了?怎么能算是白吃白住呢!”

    秦时州一思忖,确实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他想了想,又解下腰间那块玉佩来塞给婉婉。

    “你拿着,若是日后有什么难处,便给衙门里的人看这块玉佩,我与那儿的官员们多少有些交情,总能帮衬些。”

    婉婉没拒绝。

    “哎,你一个小捕快,哪能有那么大本事。”她接了玉,却没看出上面的龙纹。

    “不过,这东西就权当是我给你救命的谢礼了,”婉婉又朝他笑笑,“没让你以身相许都算好的呢。”

    “是,”秦时州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您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

    大半天的时间,他便将信任交予这个初识的小姑娘。

    没有皇宫里的勾心斗角,也没有诡谲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他忽然觉得在民间的人们活得也挺开心。

    只是他终归是要回到那高高的宫墙之中。

    秦时州敛去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只是继续与婉婉笑作一团。

    晚上,秦时州躺在上铺睡不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半晌,他轻轻敲了敲床沿,“婉婉,你睡着了吗?”

    底下很快传来回答,“没呢。”

    “我也睡不着。”婉婉没说话。

    “要不你给我说说末苏毒?”

    “末苏毒啊……”婉婉睡的迷迷糊糊,说话都有些不清楚,“末苏毒有什么好说的。”

    “在我阿爹那里,末苏毒本来不是用来害人的,是拿了末苏的根捣碎拌上曼陀罗,再加点杂七杂八的毒草,就成了无味深紫色的药剂。”

    “这种药呢,给了部族里那些上了年纪被病痛折磨,又没有治愈希望的老人吃了,人一晕过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两眼一翻解脱了,大家都说,这是我神瓦尔拉的庇佑呢……”

    婉婉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还响起了轻微的小呼噜声。

    第二天,完颜阿一呫照样是出去寻活计干了,他便和婉婉在屋子里玩牌。

    秦时州没玩过,总是输。

    输的人每输一把,就要在脸上贴张条子。

    半天的时间,他除了双眼的地方没被贴到,就连脖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白条,反观婉婉,整张脸上干干净净,只不过似乎也没那么雅观就是了。

    秦时州笑着指向婉婉的眉心,“你看它像不像道士收妖的符?”

    “去你的!”婉婉啐了一口,“道士收妖那都是用的黄符,你见过白条子能收妖?”

    “要不是我说,你手也真毒!”她又瞪他一眼,“促狭鬼。”

    “哪是我手毒了,我就贴了你这一张,你自个看看我脸上多少张?”他隔着小方桌把脸凑近了给婉婉看,脸上的白条子因为说话一抖一抖的,把婉婉逗得笑个不停。

    “哎,你快做饭去,”婉婉的肚子叫了一声,于是她立马使唤秦时州,“我阿爹今天一整天都不回来呢,我可不想饿着肚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