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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契子

    (昌宁十三年七月辽原晴)

    辽原的夏天尽是蚊子,慷慨无私的太阳怜惜这些小东西歌舞的卖力,疯狂的赏赐炽烈的红浆。一眼往外望,半死不活的草耷拉着半死不活的马,有气无力的人睡眼惺忪的靠着篱笆摇头晃脑。

    这种时候唯一还有点精神的,就那些个昨儿才来的新兵了。山里海边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等一望无际的碧天芳草,叽叽喳喳的掀着帘子有一嘴没一嘴的聊着。

    听说当初是邻国塔那的皇帝不知怎的脑子一热,撕毁了两国签订了一百多年的盟约书,出其不意的把边陲小城黎安给抢了去。黎安惊慌失措的百姓叫苦连天的直逃到帝京,把当今陛下吓了个够呛,这才慌慌张张在几天内赶招了一批适龄的男子,叫自己的心腹好友张志先组了支一万来人的云卢军,赶着带着去边境辽原和那里的城主们一起驻扎起来。

    然后云卢国组织了好几场谈判,试图说清两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塔那那边态度坚决的认定黎安本来是他们的领土,坚持不还。于是彻底闹崩,两国连着打了三个来月,但一直你退我进、你进我退,虽然史官也记下了好几场到那厚厚的青册上,但总归是连黎安也没夺回来,只勉强算是守了个势均力敌。

    本来以为就这样僵持了,结果那塔那的皇帝突然病逝,新帝莫尔莫达克•战登基,便停了战。云卢的陛下天天盯着战报紧张了那么久,听到停战可缓了口气,也就把黎安搁置了。但到底敌国动态意向都不明,就依然留着大部队在边境警惕着。

    三年多的相安。

    昌宁十三年五月,一个和平常差不多的晴天,毫无预兆的,那塔那新国君发兵,重新拉开两国战争的序幕。血阳坠地,天地昏沉,两个月的消磨让王城的当权者不得不再从国民中征兆将士,来弥补战场上的空缺。

    这支新兵便是经运河从东荫城过来的。

    初来乍到,为做适应,先是安排了住所,再是讲解了规矩,而后就是一天的短暂磨合休息期。现在正是晌午,没有操练,将军们也都躲在军帐里纳凉,这些得空望风的新兵蛋子就沸腾的像壶烧开的水似的。

    “有道是壮士慷慨赴国难,好汉青史有其名!咱们这下可出息了,瞧瞧这觉悟,好样的!再看这军装,”坐在床上的那个红头巾的汉子倒吸一口气,一脸陶醉,“就一个字,帅!”

    “得了吧,你还美呢。哪天死都不知道,还什么出息啊。”

    一些不那么乐观的人听着直否定,也不知道这种无奈被拉过来的苦差事有什么可乐的。

    “瞧瞧,一看你们就不是自愿报名的,一脸衰样。这怎么行!”那汉子夸张的提了声音,“即来则安朋友,伟大的功勋在等着你呐!”

    “白痴。”一个白面书生样的人低声骂了一句。

    “居然还有自愿报名的傻子。什么功名不都是胡吹,打起来谁能顾得了你的死活。功名哪里是好得的!”他碎碎念着,毫无表情。“说不定等下就栽黄泉里了,有什么好神气……”

    那红头巾汉子就不乐意了,他“腾”地站起来,一把拉过旁边坐着的少年。

    “自愿报名怎么了?这叫觉悟高!瞧瞧,哎,小子,你是自愿来的吧,军户招的可没这么年轻的。”

    那少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当然是”。

    “瞧瞧,这是什么,这就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好小子,我当年……”

    那个汉子似乎是个话痨,猛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开始唾沫四溅的讲他所谓辉煌的往事去了。

    旁边的人或凑在一起唠嗑,或听着这汉子在这里卖力说书,时不时有几个人插嘴或者喝倒彩。少年聊了几嘴便觉得话题无聊,于是自觉的下了榻,腾了位子给边上站着的,打算去门口看看。

    然后随意一撇,看到军帐最里面那个角落里有个人影蹲坐着。

    难道是个融不进去集体的?

    这么想着,出于友善的考量,他往那人挪去。

    还离着挺远,那人便猛地抬头冷冷看过来。少年脚步一顿,看了看是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于是欣然忽视了对方那“生人勿近”的暗示,走过去在边上坐下了。

    “兄台好,在下姬莫,敢问兄台姓名?”

    出于是自己主动过来的考量,姬莫一坐下就先开口了。

    对方没有立刻接话。于是一时间什么话也没有,

    看着对方也是个白净讲究的样子,应该不会不讲礼数吧,所以应该不能忍着不回答我这么有礼貌的问话。这么想着,姬莫便耐心等起来。

    等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是看他没有走的意思,才犹犹豫豫的开了口。

    “东方杰。”

    好,既然回话了,那想聊天就该轻松多了吧。

    “我见东方兄弟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便冒昧来打扰了。”姬莫一边说一边惦记先说冒昧别人一定不能因为厌烦而拒绝回话的道理,“不知东方兄弟你是哪里人呢?看你年龄和我也相似,应该也是自愿报名从军的吧。我们这样的军营里不是很多的样子,以后也还要一起努力为国效力,不如交个朋友如何,以后也能互相照应不是?”

    那人沉默了会儿,抬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姬莫只觉得心里一咯噔,忙换上一张笑脸。那人看了他半天,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

    姬莫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好声好气说了那么多,这人叹气是要做什么?以他当了十来年荆云村小霸王的经历来看,这个家伙不是什么好结交的。他想了想觉得干脆走了算,不搭理这个怪胎。但转头看看这个人,再看看那边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人群,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走了。

    这该不是临行前被姐姐念叨久了什么“好好相处”念出来的吧。

    “我是从荆云山过来的。”

    这时东方杰倒是开口了。

    感情这个人不是反射弧长的绕云卢国十圈就是存心想赶他走是吧!

    但是开了口又是“你也是荆云过来的?好巧我也是。我住在荆云村,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啊,你是住在哪的?”

    姬莫自诩也是走遍荆云山的了,确实不记得这么个人。殊不知他这话听到东方杰耳里,倒像是他没话找话,孤陋寡闻。

    于是东方杰又抬眼看了他一眼。看这孩子生的也是剑眉星目,神采奕奕的,倒不像说的话那般憨憨傻傻。自己也算是半个江湖里的人了,还是头次见到有人用这种江湖不江湖的语气,故作高深的东拉西扯,最后像是在查户口似的。本来最是不喜欢别人不懂装懂的客套,想着让他自讨没趣走了,落自己一个清净,但偏生这人就是不走,等他回话,然后马上一句接一句。于是也没了折,便搭理起来。

    “山上隐居,不怎么出来。”

    这样说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哦,难怪,山上我是不怎么去。不过那山上常年积雪吧,你住在那里?”姬莫下意识接了话,说到这觉得自己不小心管太多,连忙止了话,打了个哈哈过去。

    “东方兄弟你是为什么来参军啊。”

    “叫我东方就行。”

    然而并没有回答。

    姬莫也自觉知趣的忙点头:“那么你叫我子莫便好。”末了感觉对方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于是补了一句。“我家人和我朋友是这么叫我的。”

    东方杰又是沉默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姬莫是不知道在这短短几问几答的时间里,自己在对方心里已经成了个“情商堪忧”“简单话多”的形象。

    想他在荆云山时,那是一个让乡里乡亲都亲切的不得了的家伙,也是荆云村一众孩子的领头人,所有人都服他、夸他,所以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言行就是当代人的标本模范。临行前,姐姐姬灵拉着他啰嗦了一箩筐的行走江湖准则,虽然他是去参军不是走江湖,但姬灵坚持认为照着江湖路数走绝对没问题,还能让同队的士兵觉得自家弟弟身份不一般,由此产生些什么崇拜之类的心思。初衷是好的,但她也没走过江湖,甚至都没和村外的人打过交道,于是姐弟两研究了一晚上的“社交准则”,并没太大的实际作用。

    出于对家姐的信任,姬莫是照着那本准则来了,但是谈着谈着,他从东方杰那时不时出现的无语与嫌弃的眼神中明白过来自己“照猫画虎”的荒唐,一时间也觉得脸面有点下不去,于是主动的又开始尝试挽救。

    还没挽救两句,门边的那些沸沸扬扬就忽的停了,然后一群人站起来把他们遮的严严实实。

    “将军好!”

    震天动地。该说真不愧都是些热血男儿吗?

    姬莫二人看不清来人,只听见对方笑着的回好。声音稍稍有点沙哑,但是很温和亲切。

    “半个时辰后张将军要到训练场练兵,你们收拾一下,等下跟着他。哦对,这位是你们什长——陆回塘。你们等下列队一起过来,军规军纪应该有人讲过了,记住别犯就行。”

    那人说完转头向身后帐子前守着的士兵招了招手,那个士兵连忙跑过来。

    “阿塘你等下和他们再聊聊。我先走啦。”那人笑笑,向这一队的士兵挥手,然后带着那个招来的士兵离开。

    “呼。”那个红头巾汉子舒口气,“吓死老子了,突然来个将军。”

    “慎言!什长还在呢。”旁人忙把他一拽,于是一群人又直呼“什长好!”

    姬莫拉着东方杰挤上前来,看见那个什长好玩似的左看右看,然后有模有样咳了一声“大家快去收拾收拾,这里都乱成什么样啦!”

    于是大家又哄的散了,一个新兵连说“忘了叠被子,还好刚才人挡着没叫将军看见。”

    所有人都也差不多,闻言笑开,几个人去拉着什长坐下,看着这个什长一副笑嘻嘻好说话的样子,便完全不带怕的聊起来。

    “什长大人多大啦,瞧着真年轻,都已经能带队啦。”

    “什长啊,你什么时候来的辽原啊?”

    “什长什长,练兵是个什么样的啊?”

    “什长……”

    那边又热闹起来,姬莫也有心去插一嘴,但奈何被子还皱在那个铺盖上,于是先去捣鼓这个东西。

    “东方你被子叠了吗?”

    东方杰指了下角落。叠得好好的。

    姬莫打了个哈哈,然后拉着自己的被子一抖。

    “那你去和新什长聊聊嘛,我们初来乍到的,我看这个什长人还不错的样子,问问说不定对以后有用呢。”

    才见面就人不错可还行?

    东方杰摇摇头,“没兴趣”。

    “那行。”姬莫把被子胡乱叠了,“我去听听看,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再和你说。”

    东方杰斜眼看了眼他两分钟弄出来的一团,正不正圆不圆的被子塌在床角,和边上的方正完全不搭。

    “你…”

    “?”

    “被子好好叠吧,等会可能有检查。”

    姬莫回头看了一眼。

    “还,还好?”

    东方杰突然意识到,这人估计从小就没做过什么活,更别说家务。心里刚有点羡慕这个家伙哪怕不是幸福美满也是温暖和谐的家庭环境,就自己摇了头掐断了思绪。

    “你看看他。”东方杰随手指了边上一个在叠被子的士兵。

    然后看着那个士兵一摸头。

    “那个,嘿嘿……我也不会叠被子。”

    姬莫已经回味过来东方杰是在说他连被子都不会叠了,有点不服气。但环顾一周,确实自己的像个劣质品。于是默念着“在外要虚心”,打算请教东方杰。

    东方杰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只能叠了一遍给他们看。那个士兵是一脸学到了的样子去琢磨自己那床,姬莫则是反正被子被东方杰叠好了,就要去凑热闹。

    “将军?哦,你们说的越将军吧。对就是刚才那位。啊,说起那位,可有意思的很。”

    那什长被一堆人环绕着,眉飞色舞。

    “要说这位越将军,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个诨名啊,咱们军营有‘三痴’,‘棋痴’‘情痴’和‘路痴’。你看这最后一个是不是很独特啊,那说的就是咱们这位越将军!”

    围观一阵惊奇大笑。

    “嗨,别说。虽然有这么个诨名,但越将军可是咱们营里待人一等一的好的头一位!你们分到他的部下可是太享福了。而且咱们将军人美心善,脾气好武功好,除了路痴可找不出其他什么缺点,就这样说他的趣事他也不会介意,所以啊,大家都服他!”

    陆回塘眼里放光,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将军啊,可是朝堂里越尚书的公子,和咱营里的林风冥林副将关系最好。嘿,说来也有意思,这位林将军的父亲林侍郎和越尚书是政敌,从不见得两家和气,倒是这两人关系铁,没被父辈影响……啊谢谢。”

    喝过一口递来的茶,陆回塘又谈了回来:“而且这位林将军极其擅长搜寻,咱家越将军不是容易迷路吗,所以总是林将军把他找回来的。”

    倒是有趣。

    姬莫听着这些八卦一样的话题,暗自琢磨。

    想来这两位将军应该人缘和性格都不错,不然就这位什长的大嘴巴,还能当上什长也是匪夷所思。

    于是对军营的风气和环境信赖了起来。

    “越将军叫什么?哦我没说吗,他叫越淅音。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娶亲没有?喂你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家有妹子出不了阁急着找人啊。这些是头头们的私事我怎么会知道。”陆回塘絮絮叨叨的回答着一些零碎的问题。

    “不过我觉得你们要是好奇,可以去打听打听咱们其他将军的情史,虽然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你们我也不知道。”说着就是一个夸张的大笑。

    “陆什长,那等下要见的张将军是什么人啊?”

    姬莫问了句。

    “张将军你们不知道?那是咱们的卫国大将军,当今陛下的左膀右臂!他家小姑还是陛下的贵妃呢。他吧,是个挺严格但是也很宽容的人,感觉有点像是咱们的,呃,父亲。哈哈虽然他年纪没那么大啦。总之是个很厉害并且很认真的将军,这个营里没人不服他。”

    感觉这位什长对将军们的评价就是服不服。

    虽然还没听到哪位将军大家不服就是了。当然,不得人心怎么升到将军?

    “哦说到张将军,他有个义子在营里是都尉,感觉话不是很多,我也不太了解。但是我知道他的堂妹是咱们的军医,还是陛下特批的军医,超级厉害的!你们要是受伤生病了就能见着她了,我以前还是新兵的时候比较倒霉,经常受伤,然后被她救了好多次哈哈哈哈。”陆回塘摸摸脑袋,突然一拍手,“哎呀差点忘了,要提前点去校场的。大家赶紧去外头列队哈,快快。”

    他站起来第一个往外走。看着身后跟着一群人,神气劲又上来了,把头扬的可高。

    “东方,走了。”

    姬莫回头喊了声。对方应了句,放了个东西到身后,也跟着队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