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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夜谈

    “厉害厉害。”陆回塘的声音:“这波支援可以的。”

    确实东方杰比起他们这的所有人,状态都算好的。更何况他也敢下手,杀意也重。

    可,这算是可以的支援?陆回塘没看见他明显不算对的情绪和太过偏激的举动吗?

    难道战场,真的都是给这样的人的?

    姬莫想着想着,突然笑了,发现自己幼稚了似的。

    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他怎么能因为自己入营不久,就装好人一般,说别人太残忍、不正常。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正常人,要是都不想打不想杀的,战争怎么会打起来。

    他得适应才是。虽然,果然新观念还是要有个地方冷静一下才能慢慢建立。

    “回神了。”

    东方杰轻飘飘一句,要不是浴血一样,可能这人还有点温润的感觉。姬莫忽然有点揪心,应了一句,但是下手还是没什么狠劲。

    忽的有人喊着什么来了,嘈杂的很。是跑来的援兵,个个红着眼,没怎么注意着,敌人就全被制服了。

    对,人多就是好,特别这时候,来群靠谱队友还不是疯狂收割。

    姬莫松了口气,他也不想打了。这时候放松下来,又想起之前差点亲手杀那个黑衣人,又看到不知道何时手上沾着满满的都是鲜血,心里也倒腾起来。努力平息了一下,把这感觉淡化了,又觉得背上火辣辣的难受,才想起来自己是受了伤的。

    这下就没什么心情看残局了,只想赶紧找军医看看去。

    虽然平时也没多娇气,但是明日还得操练,有伤碍事的很。

    “你们几个,赶紧带他们去军医营。”

    那群援兵里,一个披着黑蓝袍子的人指挥着。“你们也辛苦了,快些去看看伤势怎么样。”

    “林将军,队里折了几个,可能还有些受伤了的,劳烦……”

    陆回塘这时也松了气,颤巍巍的。

    林风冥扶住他,吩咐了手下。“你怎么弄的这么惨。”

    “拜托,咱的将军哎。”陆回塘倒吸一口气,“我们九个打十几个哎,何况大家都是没经验的新人。我又不像你们一个打几十个,活着就不错了好吧。”

    “行。我回去禀告张将军,你赶紧和你手下那些去治疗吧。”

    “好好好,哎…….”陆回塘回头看看被抬出来的,有些心痛,闭了闭眼,跟着一个士兵,往军医营带路。

    姬莫现在觉得手一晃就浑身疼,也不知道刚才怎么麻木了一样毫无感觉。看着那些重伤的甚至再也醒不来的队友,未免有点感同身受的难过。叹口气,也往军医营走去。

    真没什么精力去管其他人了。

    东方杰也跟着他们慢慢晃过去,右手搭在左胳膊上,垂着脑袋。

    “你也受伤了?”

    虽然不想搭理,但那人这样在最后失魂落魄的晃荡,也着实碍眼。姬莫耐着性子,打起精神。

    “没事。”

    行,自找没趣。

    姬莫恹恹的拖着步子,心里烦的很。

    “对不起。”

    那声音太突兀,以至于他都没反应过来是和他说话。想再说什么时,东方杰又已经像是反射弧到了北地国一样了。

    “哎哎,少年们,走快点,没伤着腿吧。”

    陆回塘在催。

    “先什么也别想,没事了啊。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聊聊天嘛,还有力气说话吧。不要胡想。”

    陆回塘对着这几个残兵语重心长。这时姬莫才发现那个红头巾汉子也出来跟上他们了,看起来身上也有些伤,但精神不错,还能和那个白面书生互相搀扶着。另个瘦高的年轻人神情恍惚的被小兵架着走,陆回塘围着他不停地念叨什么。

    “战场……”

    姬莫有点触动。

    浮游朝生暮死,好歹算是完整的度过一生。

    可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也能有幸算是完整的过一生吗?

    “你之前过的什么日子,我不知道。”姬莫抬头看着月亮,慢慢的晃着走,“但是在这里,虽然不像是人活的地方,但总归还有点人气。”

    他回头,看着那个有点愣神的少年。

    他们停下步伐,恰好一阵清风,带着点凉意,拂过面颊。

    东方杰看着那人认真且纠结的眼神,整理了一下他刚才没怎么留神的话,而后有趣似的,倏忽一笑。

    “你骂我啊。”

    “啊。不是。”姬莫连忙道。

    东方杰笑着叹了口气,望了望那上弦月。半弯明月半遮云中,此时也只是依稀一个影子,时显时隐。那么宁静的夜空,尚且在不明晰的地方风起云涌着,一次次的吞没微弱的光。好在那月光恍惚不定,总归还是能叫人看见,朦胧着,照拂乾坤。

    “你笑什么,走了。”

    姬莫推他一把。

    “我刚才想想,能现在这样看看月亮,也是庆幸。”

    “庆幸,总有不幸的先铺路。”姬莫撇撇嘴,拉着他走。

    “有一天算一天吧。在不幸之前,都是赚的。”他说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眼睛时,也淡下去了笑容。

    “行吧。”姬莫简直不想管了。

    “方才,我让你杀那个……”

    姬莫瞥他一眼。

    “我那时,可能有点魇住了……比较混乱,抱歉。”

    姬莫干脆白他一眼。

    “而且你没有杀心,在战场上很危险。”

    “哦。可得了吧,刚才那人都要服毒自尽了,用得着杀嘛。”姬莫想着有点来气,“正常人谁杀心一开始就那么重啊。我当然知道战场一定会死人,但是也不用非得我动手吧。不麻烦吗,还是嫌祸事不够多?既然在这里注定逃不过生杀的宿命,平时稍微积点德不好吗?”

    姬莫吐槽了一番甩开他,扯到伤口,被疼的火气上来:“快走快走。”

    东方杰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难为这个人还没有避瘟神一样的躲着他了,再说些什么,也意义不大,他也该平复一下,正常点。

    追着陆回塘他们,总算被一群人迎着拖进军医营。

    帐子里点着烛灯,两个小姑娘忙前忙后的端水递毛巾,帮着几个士兵止血。

    早就听说军医里有张将军的堂妹,所以这里有女生也算正常。

    姬莫打量四处,按照指示坐到边上。

    “稍等啊,大家坚持一下,我这边一个个看过来,伤势轻的往那边坐。”

    看过去,是个穿着白色裙装的姑娘。看她那架势,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圣手”,那位堂妹了。

    “啊,阿塘是你啊。你等等,我看都是皮肉伤,死不了,我先给你手下那些孩子看看去。”那姑娘这么说着拍了怕陆回塘的肩膀,陆回塘龇牙咧嘴的挥挥手,又拉着一个男军医要药。

    陆什长和这军营里的人关系都很好的样子。

    姬莫有点佩服。

    “伤哪了?我看看。”张環環走来,轻声道。

    “背上吗?小郑,拿把剪子来。忍着点,现在没有止疼的药了。”她吩咐着,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剪开一道口子,再将伤口缝合。动作利落,把东西往边上一塞。

    “可以啊弟弟,有骨气,还没疼晕过去。”

    “也还好吧。”姬莫擦了下额头的冷汗。

    “不错不错,我叫张環環,你叫我環環姐就可以了。”张環環很欣赏似的探过头来,“这边辛苦,受伤难免的。你回去好好歇一歇,天亮了就别去校场了,我等下和阿塘说。你年纪挺小吧,怎么会来这里啊?”

    姬莫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那边就在喊张環環过去了。

    “好啦以后有机会再说,不是姐姐咒你啊,好好活着,才能再见面不是?”张環環笑了笑,神情虽然疲惫,但还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招来下手收拾东西,自己转头往另一边去。

    下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老实人,帮他缠了绷带,又给他塞了几服药,叫他吃了后记得再来这边上药。

    姬莫一一应下,那老实汉子就忙不迭往别人那嘱咐去了。

    “姬莫,你们先回去吧,天快亮了,没多长时间,抓紧回去睡一会儿。”陆回塘坐那叫张環環给他缠绷带,看见他起身向他喊着。

    姬莫点点头,往外走。

    军医营里都是血腥味和药味混杂着,还有伤病人哀哀怨怨的絮叨,再加上背上一阵阵的钝痛刺痛,绞的哪怕不在意这些的人也头昏目眩。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归是好受了些。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理智压迫着他什么也不要想,感性也告诉他,和那些队友好歹也没太深的感情,但是偶尔眼前一闪而过那些画面,那些死去的,没了生息的,残破的一切,都还是让人忍不住的胃里翻腾,心里酸楚。

    毕竟涉世未深,怎做无情闲客。

    姬莫扶住帐篷旁固定在地上的竹竿,一边心里嘲笑着自己无聊的同情心,一边慢慢回忆起曾经和他聊过几句、和他站在对面训练、和他吃饭时坐在一块的同僚。或长或幼,身份地位都不同,说的口音、聊得笑话、埋怨的对象也都不同,可总归是自己见过的人。

    草地沙沙作响,四周人影偶尔穿过,全和他一样,无事发生般,自顾自的事。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缓缓抬起头转过去。

    东方杰背光站在那里。

    “回去了。”

    回去了。对,是够晚的了。虽然只有他们几个能回去了。

    “能走吗?”

    说着要扶他似的。明明自己左手也缠着厚厚的绷带。

    姬莫推一把竹竿,借力往后站直,转身就走。

    “能走,一起吧。”

    东方杰就跟着走了个并排。

    姬莫瞥过去,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伤的,看起来还挺严重。皱了下眉头,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一心只往梦里去。

    东方杰瞥过去,有些惆怅的移开了目光。

    回来的只有他们和白面书生。听说那个红头巾汉子还留在军医那里,许是伤的比较严重,需要复杂些的处置。另一个活着的士兵受了惊,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刚才他们走的时候还昏迷在军医营里。白面书生愁眉苦脸的把自己裹成一团,生无可恋的昏睡过去。他们也各自摸黑找到自己的床,来不及感慨下边上的空空荡荡,就努力往梦乡去了。

    睡眠无疑是治愈人的良药。再混乱的头脑,再纷杂的情绪,往往一场梦的时间,就能梳理到让人可以平静接受的地步。

    姬莫昏昏沉沉的,一半是伤口刺痛,一半是大脑在抽痛,怎么倒也睡不安稳。迷迷糊糊趴着睡了一会儿,听着有什么声音,又晃晃悠悠的醒过来。营帐里光线很暗,只勉强看得见眼前。外面还没有破晓,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别…娘…”

    他听了听,应该是东方杰在说什么。

    说梦话吗?

    有点好奇,反正也醒了,就想听听他说的什么。

    其实也大多听不太清,梦话这种很少有特别清楚的。含糊着,好像在和他娘亲说话还是什么。

    “别过来…”东方杰翻了下身,无意识的呢喃,“杀……”

    ?

    姬莫看他翻来覆去的很不安稳,于是摸下床过去想叫醒他。

    对面倒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脸色惨白的,很痛苦似的,挣扎着醒不过来的样子。

    姬莫也是有点吓到,先是小声叫了他两声,见他没有反应,就动手摇他。

    “东方?醒醒。”

    东方杰转过头,倒是不说话了。

    可能是快醒了,姬莫也就不晃他了,打算等等看这家伙是要继续睡还是醒过来。要是睡着了,他就也回自己那去再趴会儿。

    然后看了看,随手想给他掖下被子。

    突然的,东方杰一把拽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

    姬莫有点茫然的抽手,想着算不算自己把他吵醒了。待看过去,发现东方杰是一种更茫然的神情看着他。

    刚才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姬莫分明感觉到了一丝杀意,只是还没有细察,杀意便消失了。感觉这个人梦里都那么恐怖的样子,也不知道在现实,是什么日子里讨生活。于是想着有点同情,轻轻道:“是我,你睡吧。”

    东方杰没反应过来一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松开的手,好像想试探什么一样,缓缓往上抬。然后又突然收回手,大梦初醒一样定了神。

    “抱歉,是我说什么梦话了?”

    他扶着床坐起来。

    “你还有这个习惯啊。”

    姬莫看他清醒了,也就坐到他床上。“梦到什么了啊?噩梦?”

    东方杰迟疑了会儿:“一点往事。”

    又想了想:“也都过去了。”

    姬莫点点头:“那就别想了。估计也快天亮了,你等下出去吗?”

    “去看看什长吧。而且应该还会有人有事问我们。”

    姬莫不置可否,捋了捋头发,把散下来的碎发挂到耳后。

    微微的亮光从帐篷四周渗入,稍稍明亮了些里面。

    “你刚入营的时候,好像扎了个小辫子,和马尾绑在一起?”

    东方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想起来,他们认识之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都是一个地方来的,之前在登记时也大致的看过同期的士兵。因为姬莫当时穿着一身红袍,还扎着那样的算是精致的头发,与周围人有些不同的惹眼,所以他在上船时就注意到这个人了。后来也没想到同队,更没想过有什么交集,今夜那么多事扰乱,又噩梦里逃生,反而以前的记忆更加清晰。

    “是啊,我在家的时候,我姐比较喜欢给我这么扎。”姬莫摊摊手,“哈哈,说来惭愧,我自己倒是不会那么扎。”

    “你和你姐姐关系很好吧。”

    “还好吧。”姬莫想了想,“我姐,她对我是挺好的。当初也是她支持我来这边,帮了我很多忙。”

    “你来参军,是因为自己想来?”

    “自愿报名的当然是自己想来的。”姬莫皱了皱眉:“我当时想的比较少,只是觉得,来参军算是实现点我的抱负吧。有点在家里待不住,何况还是两国征战、国家动荡?大概,有点好笑的说,是想‘壮士慷慨赴国难’吧。”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

    东方杰有点一言难尽,等他笑够了,说道:“也许你不来才更好。”

    “不一定啊。虽然我见到了这里的残酷,见到了惨烈,见到了生离死别,甚至以后也可能会亲手葬送别人的生命。但是,冥冥之中可能也有注定吧,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可能是我们这一代没赶上和平的人的宿命,既然是宿命,哪怕再绝望,也会有希望,说不定哪天,我们就打赢了战争,可以回家安享生活呢。”

    “天真了。”东方杰探叹口气。

    “我天真,你好到哪去?”姬莫笑道:“你多大,和我差不多吧,你又为什么过来。”

    “常宁三年腊月。”

    “好吧,你居然比我还小八个月。那你才是,从军为了什么,想不开?”

    “你想的开。我只是,有非来不可的原因。”

    东方杰垂首,神情有些看不清。

    姬莫也就不再追问,拍了拍床铺站起来。

    “你还睡得着吗?”

    东方杰摇摇头有些苦笑。许久没有想起来的事,被今天那鲜血描摹的场面唤醒,慌了神,差点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黑夜,他从来就觉得黑夜让人安心,至少可以遮盖太多的不想看见,只是没想到,梦里还是那个白天。

    “我坐会儿吧,天快亮了。”东方杰理了理被子,调整了一下位置,坐到床边。

    “哦好。”姬莫点点头,“那我再去躺一会儿,等会天亮了你叫我一声?”

    “好。”

    踟蹰了一下,姬莫就挪去自己那边,趁着还有会儿时间,扑倒床上闭目养神。

    白面书生哼哼唧唧的踢开被子,随后又是绵长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