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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故人

    张環環在当天中午就回到了暮晚茶楼,因为对外自称是苏止远的表妹,所以他们退了原来在客栈的房间,住在了暮晚茶楼东院厢房。

    她跟着仲丘词踏入西厢院,第一眼便看见等在那里的东方杰和姬莫。他们已经换回了男装,这时瞧见她,姬莫还挺高兴的朝她挥手。

    “環環姐,你没事吧。”姬莫上前道。

    张環環点了点头:“你们见到苏止远了啊,他人呢?”

    正说着,背后就有人试探着唤道:“……環環?”

    张環環回头。拱形院门下,穿着青白色广袖的青年撑着木质轮椅,停在那五步之外,抬头看着那青衣女子,有些不确定般的局促。恰一阵风,二人视线相对,恍然若年少时初见,那也是在这样的晴天中。

    可惜凌冬没有落英缤纷,今日也没有雪落霜华,在这单调的枯枝青瓦间,唯有人是那风景,最为心动。

    “啊……”张環環张了张口,苏止远连忙回过神。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你腿怎么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

    仲丘词挪了一步靠向东方杰和姬莫,看这对青梅竹马阔别十年的重逢。

    “我之前,那个,做任务,不小心……”苏止远笑道。

    “不小心?!能把你伤成这样,你遇到的什么人啊?”张環環咋咋呼呼的跑过去,“看了大夫吗?怎么说的,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啊?”

    “不不不我看过了,快好了真的。”苏止远运着轮椅退了一步,有些无措,“你们来这里是要传达什么消息吧,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张環環点了点头,把手搭上他的轮椅,要推他进去。

    “走吧,别看热闹了。”仲丘词招呼道。

    “哦哦。”姬莫点点头,转头看了眼东方杰,三人跟在张環環他们后面,进到房间内。

    “这么久了,我们肯定是都变了很多的。”张環環推着轮椅到桌前,感慨道。“哪有什么和以前一样。”这是在回答之前苏止远的话了。

    可苏止远只是笑笑:“十年了,确实恍如隔世。”

    以前的张環環,性格活泼灿烂,从来不服管教的四处乱跑,今天跟着哪家“大侠”闯荡江湖,明天学着谁家“神医”悬壶济世。明明是个世家小姐,偏偏生了个叛逆的性子,恰又得着爹娘宠爱,更是无法无天。后来拜了太医宣素为师,好歹安分了些,倒是学得了不凡的本事。张環環的父亲是个爱好周游世界的人,故而環環很小就跟着他四处游历,增长见识。这样的经历,在整个云卢也绝对是独一份的。人人都说她很特别,很幸运,很优秀,苏止远也这样想。当年他十六岁回京奔赴父丧,看着满堂的假情假意,听着满耳的哀嚎伪善,唯独见到她——极其大逆不道的给他的父亲献上了一朵红花。

    他忘不了,那朵大红花跟变戏法一样的,从一个穿着青白色衣服的小女孩的袖子里冒出来,被好好的摆到了灵柩前,成了一片白里唯一鲜活的色彩。那一瞬间,满屋充斥着的窒息般的哀啼戛然而止,他突然可以喘息了。那个小女孩坦然的又拿起一根香,靠近烛火点着了,便要行礼祭拜。然而他的姑母一下子扑过去,面目狰狞的,把那红花一掌掴到地上。

    “这谁家的孩子!在这里捣乱!”那姑母怒呵。

    很多人都生气了,纷纷指责这不敬的祭奠。那小女孩被吼的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远儿。”一位婶婶不知何时站在了他后面,这时将手扶上他的肩,啜泣道:“你别伤心坏了身子,也别气。把那不知礼数的丫头给拉出去吧,这半天也不见她爹娘,怕不是诚心来捣乱的。”

    他感到很疑惑,他并没有多伤心,也完全没有生气,这些人为何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那个女孩,是他的亲戚吗?为何会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你们干什么啊?别碰我!”那小女孩一下推开一个去拽她的家丁,有些生气。

    “说!谁让你来的,你小小年纪安得什么心?偏要跑来我弟弟的葬礼上捣乱!你父母怎么教你的?啊?!”姑母跟个泼妇一样歇斯底里,苏止远实在不知道她有什么好这般动怒的。明明当初父亲重病难医,她连一锭银子都不愿意给来帮忙买点药,让父亲好受些。

    “我安什么心?我捣什么乱了?”张環環皱着小小的眉头,声音尚且因为换牙还有些含糊,“大娘,你说清楚。”

    姑母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指着灵柩半天才说出一句来:“你带个大红花来,这是献给死人的吗?!你真的傻还是假的傻,给我滚出去!”

    张環環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红花就不能用来祭奠了,只是感觉这里的人都是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她心里受了气,辩解道:“苏先生是救人才去世的,我师父说红花是表彰英雄的,有什么错吗?倒是你们,在灵堂里大闹,话都说不清就来骂我,你们就尊敬苏先生了吗?!”

    “闭嘴!”姑母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去推这么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还好张環環往后一跳躲过了。然后就见那穿着丧服都不忘往脖子上挂串珍珠的姑母一咬牙、一跺脚,当即哭喊道:“弟弟啊,我都是为了你啊,在这里受尽了委屈。我为你生气,为你难过,别人还不领情!只有我护着你了啊,现在连个黄毛丫头都来这里欺负咱们俩了,这多让人寒心啊!”哭着突然看见了苏止远,连忙喊道:“远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护着你爹啊!什么东西都到这里撒泼来了,我为了办这个灵堂花了多少钱啊!你还不来把那丫头撵出去!”

    苏止远看看那小女孩,张環環也抬头看向他,眼神里满是愤慨与委屈。

    “姑母,您别嚎了,我爹已经去世了,您再怎么哭,他也不会知道。”他站出来,却是对着姑母说的。“这位小姑娘并非有意冒犯,她年纪这样小,怎么知道这些复杂的人定的规矩。她也解释了,这是为爹的英雄之举献上的。难道穿的一身白就是在真心哀悼,送朵红花就不是诚意祭奠了吗?”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是你爹!……”姑母瞪大眼睛。

    “姑母,是您太莫名其妙了。爹不会希望他去世后还不得安宁的。”苏止远拜上一拜,转身去,刚好看到张環環在看他。比起刚才,她现在的目光更像是好奇与打探。苏止远便朝她微微笑了笑,走上前道:“我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这里太吵了。”

    张環環点点头,苏止远便伸出手来,牵着这小姑娘朝外走。临到门口,张環環还不忘回头朝着那边捶胸顿足的姑母做了个鬼脸,然后撒腿一跑,倒成了她拽着苏止远,朝外跑去。

    二人停在了苏家平房外面的桃树下,这桃树正怒放着粉嫩的繁花,染得半个天都是梦似的,风一来,就蝴蝶般飞散开来,把青石街道铺上一层柔软的朦胧。张環環这时松开手,转头看着苏止远道:“你是苏先生的儿子?”

    苏止远点点头,问道:“你又是哪家的小小姐呢?”

    张環環自豪道:“我是宣太医的徒弟,张凝宇大将军的侄女!”

    原来是张家的小姐,苏止远想到。居然还是太医的徒弟,不知道是这小姑娘自认的还是什么情况。虽然自己久不在京城,可对张家还是有所了解的。张凝宇是当今陛下的亲信,也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四将之一,曾率军收复过叛军李氏。这样身世的人,怎么会来这样的葬礼上呢?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官之子,这个小官还过的格外清贫,不仅一根筋惹恼了自己的夫人,使得自家夫人带着幼子离家出走一去就是八年,还给自己落下一身病根,最后竟是活不下去了,找个地方想要自尽,却又阴差阳错的在投湖时救了个小孩……苏止远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位父亲,八年的光阴足以让他本就没怎么感受过的父爱稀释到难以察觉,再加上这十六年来,母亲日日夜夜的长吁短叹,直到临终,仍挂念着这让她伤心了一辈子的人。说来也巧,母亲的丧事才办完,这位父亲也出了事。他风尘仆仆的从忆卿城赶来皇城,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可一到这里,感觉到的不是温馨,不是悲伤,而是一团混沌可怕的吃人怪物……想来倒也可悲了。

    “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呢?”张環環的声音打断了他。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姑娘,自是生的粉雕玉琢,一尘不染,幸福无虑,让人羡慕,等等……他突然发现,这小姑娘的脸颊上不知为何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在右脸颊上,横向成了一道细线。难道是刚才在灵堂伤到了?

    “你的脸上,怎么了?”他犹豫的指了一下。就看那女孩满不在乎的摸了一下那道划痕,回到:“哦,伤吗?昨晚和阿花打了一架。”

    打架?!苏止远有些震惊,这么点大的女孩子还会和别人打架吗?不,重点应该是什么人敢和将军家的小姐打架,还是说不愧是武将家的孩子吗?他默默收回了之前关于这孩子幸福无虑、让人羡慕的想法。

    “阿花也不是故意的,谁叫我抢了它最喜欢的蹴鞠球呢?它平时很温顺的,大哥哥,要是有机会见到阿花,你也一定会喜欢它的!”这小姑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嘻嘻笑起来。

    本来是这样严肃的场合,可似乎因为这株桃花树,也就哀清不起来了。苏止远道:“阿花是?”

    “我家养的狗狗啊。”张環環道,眼睛亮亮的,“我堂哥从北边带给我的!超大一只!”说着比划了一下。

    苏止远又是惊了一下,随及轻轻的笑了笑,这个孩子确实是很特别,很鲜活,和那些照着父母命令,在灵堂一个跟一个哭的孩子完全不同。

    “大哥哥,你伤心吗?”张環環忽然探头问道。她微微皱着眉:“你虽然在笑,可是看起来很难过啊。是因为你父亲去世了吗?可你不用太伤心,因为他救了人,他是好人,是英雄,你可以为他自豪的!父母不会希望孩子为自己悲痛难过的,他们会更希望你能为他们骄傲,能笑着告诉他们,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苏止远有点哑然,这是被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孩子给教育了?想说些什么,又见张環環忙捂住了嘴,有些惊慌的偷偷瞄他道:“我,我说的也不太对,但是大哥哥,我只是不希望你太难过。师傅说,难过与悲伤会伤害人的身子的,还有人会因为悲痛而重病去世。我觉得人应该珍惜当下,珍惜活着,所以……”她试探道:“那我刚才送那朵红花,是不是惹大家更伤心了?我只是想,苏先生虽然去世了,可他仍然活在我们心里,所以不该弄的太哀戚……”

    “虽然不该献红花,可他们也并非真的多伤心。”苏止远看了看天,苦笑道:“谢谢你。其实说不定,我爹会喜欢这朵花呢,他活了一辈子,最后成了救人的英雄,有人送红花表彰他,纪念他,他怎么能不开心呢?他这一辈子,死守着规矩,把自己束缚的直到失去所有,真的不会后悔吗?”

    苏止远摘下一朵桃花,放到手心,攥住了手掌。神色有些落寞:“虽然于礼不和,但难得的是真心,你没有错,错的是把形式看的重于一切的人。”

    张環環听着,忽的笑了:“大哥哥,苏先生一定会很自豪有你这样的儿子的。”

    “你才多大年纪,别学着那些大人说话。”苏止远好笑道。

    “環環!走了。”苏家走出来一位斑白头发的老人,瞧见树下的张環環,招呼道。

    “我师父来找我啦。”张環環欢快的招了招手,对苏止远道:“大哥哥,我师父就是给你爹治病的大夫,只是很可惜后来出了这些事。苏先生确实是个大好人,他为官清廉,很负责职守的!大哥哥,你可以为他骄傲的!”

    “我……”苏止远张了张嘴。

    “我走啦,大哥哥再见。”张環環不等他说完就要跑向宣太医。

    “等等,你叫什么?”苏止远试图去让这女孩慢点离开。

    “张環環!大哥哥你呢?”

    “苏止远。”

    “好,阿远哥哥,再见啦!”张環環笑着停下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扑到宣太医身边。

    苏止远只听着宣太医说了她几句关于献花的事,张環環辩解了几句,宣太医便摇着头,摸摸这孩子的头,带着她登上马车离开。

    后来苏止远去参了军,恰好得了张凝宇赏识,做了阵子张家的府兵。说是府兵,和义子也差不了多少。他也得以再见到张環環,并结识了张志先。直到张環環十四岁,及笄前夕,随着她的父亲去往莲国游历,二人才分别。后来他辅佐张志先,成了云卢军的暗卫,打入敌人内部,做着些间谍的事。再后来他听说张環環继承宣太医的衣钵,又请命成为军医,来到张志先的军队,而他被派去黎安潜伏。这已经是十年的光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