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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鹿家三十六子

    一、鹿生尘

    飞燕子并不是她的真名,只是人们喜欢这样形容她。

    她叫鹿生尘,是南三省有名的女飞贼。

    贼。这是个备受厌恶与歧视的行当,但也是人类自古以来最深邃的几门手艺之一。

    世人将其笼统且轻蔑地称之为“小偷”,但扒手、闯空门、飞贼、强盗……个中自有奥妙门道,都是千百年来不知道多少智者的结晶,不啻读书人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偏偏大伙儿总是忽视这些精华。

    鹿生尘愤懑不平。

    她觉得这行业受了歧视,挨了欺负,哪个善良可爱冰雪聪明伶俐漂亮的女娃娃看了不生气?

    鹿生尘决心投身于其中,正如一个人见着了好画就想画画,听到了好诗就想吟诗,她从小见了一个人怎么一边说着话一边掏走了别人怀里的银子,便醉了、痴了、迷了。

    她打心眼要做到同样的事情。

    不过万事得看天时地利人和,鹿生尘是个粗俗鲁莽的女子,她的五指灵活度欠佳,像鸡爪,伸直了就不好屈着,屈着了再伸直也要一会儿。

    自然拿不住许多灵巧的主意。

    幸好她双腿上天赋异禀,自觉成不了扒手,当个飞贼也十分不错。

    ——岂止是不错而已。

    她简直是老天为飞贼这个行当生下来的,因为她体重轻,骨子柔,呼吸浅,腿长而纤细。

    而且还会飞。

    是真的会飞。

    鹿生尘双脚踢踏,就有气流会汇聚过来,簇拥着她飞腾起半尺几寸的距离。

    这本事自古罕见——毋宁说根本没有。

    开天辟地就独她一份儿。

    连教她轻功的老师父也叹为观止,“哎哟,你这禀赋是个什么道理,再过十年逼死多少同行咯。”

    其实用不着十年,五年就够了。

    五年,她已经成了王公贵族们最头疼的人。

    “像真会飞似的。”有人这么形容她的轻功,“昨晚她盗了王府的夜光杯,三十个江湖高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也拦不住人,往上一窜就逃了。都说她是个灵鸟成的人,凤凰化的形,难道果真不假?”

    哈哈。

    鹿生尘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露出八颗牙齿,两个酒窝。

    旁人转头一看,发现是客栈大厅隔壁桌上,一个笑得甜丝丝傻乎乎牙齿白白眼睛弯弯的大姐。

    彼此对视一眼,暗暗咋舌:五官是挺美,但人不端庄。

    每次鹿生尘大有收获,第二天就会来到客栈,听江湖人士吹牛打屁。

    一般都会聊到自己。

    她就爱听这些,听得开心,听得入耳,听得可以忘却一切烦恼,连嘴里面的花生都有味道许多。

    可今天令她失望的是,江湖人士的话很快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种小打小闹,也没甚好谈,一个女飞贼而已。”一个人说,“可南边山林里才发生了桩子大事,那可能改变天下格局咧。”

    “哦,兄台说的莫非是‘那件事情’?”

    “对对对,正是‘那件事情’!”

    大家热火朝天兴致盎然地聊了起来,把昨晚丢掉的一只夜光杯抛之脑后。

    鹿生尘恨得牙痒痒,眼放光。

    她一恨有人抢了自己风头。

    二恨这个抢风头的人,她正好知道是谁。

    ——鹿十九鹿不汲,你去死啊!

    二、鹿不汲

    “你们附近几座山里,到底有多少劫匪?”

    鹿不汲坐在山寨首位,瞪大了眼睛问,“一百人,两百人,够不够三百人!?”

    这是个精壮的、悍勇的,像是头豹子吃了老虎又被大象按在胸里面拼接上狮子的鬃毛的青年。

    他面前是一群被缴了械的山贼,大约二三十人,都疑惑而畏惧地看着这少年。

    这本是个平常的日子,金刚岭的大家伙平常的生活。

    ——他们口中的“生活”。

    包括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奸淫掳掠、躲避官兵、吃香喝辣。

    说起来真吓人,但这就是山贼该做的事情。

    人不是天生就要成为山贼的,可这事儿到底还是成了,他们说不清楚自己怎么走到这儿,想不通自己应该要做啥,人生简直跟梦一样没头没尾。

    其实这些事情做得多了,也厌了,但生活的惯性依旧,他们会装成热衷于此的模样继续下去。

    也许会永恒。

    就在这时候山寨的大门被一脚踢开了,一个持枪的青年在门口叫嚣,声音大得整座山都听得见,他是来挑战绝山岭山寨的。

    山贼们蜂拥而出。

    然后被他一个人一杆枪给挑了下来。

    就到了现在这个有点诡异的局面。

    武功高强的少年侠客挑了山贼劫匪老窝,这事儿大家也听说过。

    侠客们应该对他们深恶痛绝,会一枪一个,杀绝他们,然后割了领袖人头,再公告天下,令在场的人命成为他名声的注脚。

    鹿不汲却没有这样做。

    他甚至都没有杀一个人,也不伤人。

    而是将所有人打得筋疲力竭,倒地不起。

    可二三十个人没气力了,他仍是生龙活虎。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首领“大金刚”跪在下方,畏畏缩缩地说,“少侠,这三绝山是有七八个山寨,但加起来也不过百来人出头……就这些人生活起来也捉襟见肘,时常还引来官兵围剿,哪供得起两三百人……”

    “你们是废物!”鹿不汲说,“这二三十个,根本不够。两三百个,也绝对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他捶胸顿足,发出怒吼,忽然抬起插在一旁的大枪,就这么凭空舞了起来。

    众盗匪不由动容。

    这杆大枪丈许长短,和一般长枪不一样,枪身不是木制而是铁制,一旦速度稍微加快,立刻就有风起云涌的气势。

    而在鹿不汲手中,那更是一条不受控制的狂龙。

    可鹿不汲偏能控制它。

    他不只是控制这条龙,更简直是蹂躏这条龙。

    狂龙飞起,鹿不汲似驾龙而乱,直冲上大厅的上空,撞烂了穹顶。

    然后猛往下坠,翻身滚落,轰然一砸,地面便出现条沟壑。

    再上挑,钢铁质地的枪身被过猛的力量弯曲。

    鹿不汲的身形不只是快,更是猛,还有一种烈度。

    比酒刺鼻。

    周围那用以大鱼大肉的桌椅都被横扫一空,凶狂的气流呼啸出来,形成肉眼可见的风暴,一层一层、一浪一浪打出来。

    相隔七八丈的盗匪们也大感身形不稳。

    鹿不汲令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的枪势却还在继续。

    在一个人的尖叫之后,逃跑开始了,盗匪们发抖嚎哭狂喊着往大厅外逃去。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轰鸣巨响,大厅终于因为那无坚不摧摧枯拉朽的枪法而崩塌了,大量零零碎碎的东西分崩离析如雨而落。

    很久之后,这里才恢复了平静。

    鹿不汲提着大枪毫发无损地走出来。

    盗匪们没能跑远,一群捕快早在四下等候,一声令下后围拢上来,各个擒拿。

    大金刚挣扎最厉害,他没了武器却有一把子力气,三个捕快绑他不住,被甩翻两个。

    但刚跑了三步,头皮发麻,一个人影跳了出来,就见着一把刀光化作的雪亮匹练照着眼睛,眼一眨就架在自己脖子上。

    刀锋透露着寒气,大金刚立刻站住不动了。

    一个身穿捕头衣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刀在男人手中。

    “夏鸿……夏捕头。”

    大金刚发出不甘心的声音,“他妈的,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个怪物……”

    说到最后,又低下头,“哎,老子输得实在心服!”

    夏捕头苦笑,“这可不是我能找来的。”

    鹿不汲看到夏捕头,咬牙切齿,“你骗我,你说这里有几百人,我才过来叫门的,可根本不是,根本不是!这几十个人算什么?”

    他跺脚,怒吼,“他们能满足我?笑话!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累过吗?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流过汗吗?你知道我多久没有睡过觉吗?老天爷,你怎么对我这么狠?”

    他狂态毕露,眼看又要舞枪。

    夏捕头赶忙说,“你哥哥让你跟着我,抓了三绝岭的匪徒,到时候他帮你找五百士兵,陪你打一架,保准让你累晕过去。”

    “五百个?”

    这个词吸引了鹿不汲的注意力,他皱了眉,低头看手中的大枪,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计算。

    过了一会儿,他说,“告诉十三哥,五百个不够——我要一千个。”

    三、鹿沧浪

    “十九越来越厉害了。”

    鹿沧浪听了这消息,心中一惊,但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

    他英挺、秀气、干净,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又漂亮,像琥珀。

    即使现如今讶异着思忖、思忖着揣度,那眼珠子也依然俊俏好看。

    听到这消息的不只鹿沧浪,在场的还有他的岳父王丞相。

    王丞相忍不住道,“孩儿,你家弟弟……不是胡言乱语?我也曾练过武,可这以一敌千的事情……”

    他在朝堂上向来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现在却觉得每句话都有十七八个字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鹿沧浪解释,“父亲大人,十九的性子我了解,他不会无由来乱说。不过这对咱们是好事,三绝岭的盗匪是小试牛刀,更南处纠结而起的数万乱军贼寇才是正主,届时他定大放异彩。”

    王丞相不喜反忧,叹了口气,“为皇上分忧,给百姓除贼,自然皆大欢喜。可我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既困惑,又郁结,百思不得其解,“这练武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鹿沧浪安慰道,“父亲大人,武道昌盛,此乃大势,请勿忧心。”

    王丞相喃喃道,“是啊,大势、大势,真是数日子也数得清楚的变化,就这么几十年,却跟天翻地覆一般……”

    “我还记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多少年的道理了……几百年,甚或几千年!?”

    “世上三百六十行,有商人,有工匠,有乐师,有舞者,但只有我辈读书人才是真正大道正道,是一个根子,在心头放着,稳固了江山,没什么能动摇。”

    王丞相忽然把声音放大,老嗓子嘶哑得像控诉什么,“可你们义父把这根子动摇了!就用了几十年!”

    安静,很久很久的安静。鹿沧浪听得到院子外的风声,呼啦呼啦轻吹,树叶子一定跟风一起飘摇。他出了神,想到了年幼时在院子里和众多兄弟们练功的场景。

    “哎,失态了。”

    王丞相深呼吸一口气,仰起头,脸上露出回忆的表情,“还记得在为父年幼时候,当时的天下第一是何玉宇。他在街头与人厮杀,以一敌十五,被断了一臂,敌者皆授首,这已是公认剑法高妙,号称‘剑圣’。我当日亲见此战惨烈,印象深刻,曾想拜他为师……”

    说到这里,又带了几分苦涩,转头看了鹿沧浪,“若他还活着,不知能接得住你们兄弟几招?”

    鹿沧浪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王丞相摇摇头,他知道那必定是个很残忍的答案。

    “千百年来,皆知人力有极限,但鹿峥嵘横空出世,令世人所知的极限不再是极限。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以一敌百,所向披靡——但这其实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成了这盖代的宗师之后,公卿唤不去,天子呼不来,逍遥自在,不受羁绊。”

    “更可怕的是,他是个不祥的烛光、歪路的灯火。自他之后,人心思乱,练武的多了,作乱的自然更多,天下不复稳固也。”

    王丞相说了这么多,终于把心头酝酿许久的一句话放了出来,“你们一家未动,这一切眼下勉强还能支撑。只是孩子,告诉为父,你义父既有这般惊天动地本领,到底有没有……”

    鹿沧浪赶忙说,“父亲大人放心,义父从来醉心于武道,别无他心。”

    “你真能确定?”王丞相眯着眼,“孩子,我知晓你们父子情深,但为父职责所在,不可不察。他没有野心,又如何收养你们这三十六个与他一般的‘鹿家子弟’?这总得有个目的吧。”

    鹿沧浪犹豫了一下,“义父他想……成仙。”

    哈。

    似乎有人笑了一下,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鹿沧浪清楚自己没有笑。

    王丞相本来满脸的严肃紧张,现在被一丝古怪的笑意冲淡,有了些滑稽味道,“成、仙?”

    他念叨这两个字颇有韵味。

    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栽在这两个字上头了?

    但往深了想,王丞相又拿捏不住这件事情,旁人想成仙是虚妄,是怕死,是疯了。

    鹿峥嵘呢——他毕竟是改变天下格局的人。

    鹿沧浪道,“孩儿偶然听过义父谈及此事,他收养我们,似是为了验证某些人体上的玄妙。但在八年前,他便凭空消失,无论谁也联系不上了,于是我们兄弟姊妹也各自离开原地,流落江湖。”

    王丞相慢慢收了笑意,他决心不去烦恼这档子事,“好,修仙好……他不管人间,人间也不管他。”

    他起了身,“难为你了,孩子。今日为父不尊……去见见浣儿吧。”

    ……

    鹿沧浪回了宅院里,给妻子剥了葡萄,细细讲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他的妻子就是王丞相的女儿,唤作王浣。

    王浣一连吃了好几串葡萄,“相公,你人好看,眼睛好看,手也好看,用这双手剥开的葡萄都比我剥的要甜咧。”

    鹿沧浪笑道,“大约我生来就是注定给你剥葡萄的。”

    王浣也跟着吃吃笑,“我发现了,不是葡萄甜,是相公你的笑甜,我看了你笑,吃什么也都甜了。”

    鹿沧浪用那双琥珀似的眼睛深情地看她,“那我以后就多笑笑。”

    两人你侬我侬了几句,一如往常。

    王浣忽地没由来低头啜泣了两声。

    这两声只是个开始,接着一切便似泄洪般天翻地覆地发生了,她嚎啕大哭。

    鹿沧浪大惊失色,忙问她如何了。

    她可不管什么,不回答半句,只伏在桌子上大声哭闹,咿咿呀呀呜呜嘤嘤没个停歇。

    如此急了一阵,又缓了一阵,又急了一阵,又缓了一阵。

    然后才慢慢收拾了,抬起头。

    “相公,我只是后悔,我后悔死了。”

    这千金大小姐用一双好朦胧的大眼珠子看着鹿沧浪,可爱的五官皱成一团,“当年和你相识相知,我只看了你漂亮好看,人又温柔,还那双眼珠子,跟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一下子便想跟你厮守一辈子,却怎么不问问你有什么本事?”

    “结果到头来,却叫你入赘了咱们王家,听了多少年的闲言碎语、受了多大委屈……我心疼你!”

    “你也蠢,你义父那般了不得,你家兄弟各个都有本事,你自己也会武功……你若将这些一股脑说了出来,旁人怎可能小瞧了你,你本可以正正当当娶我、本可以有个姓鹿的孩子……呜呜呜……”

    鹿沧浪听了失笑,“你这哭包,既成了夫妻,哪里还有什么正当不正当?而且为夫也只是义父收养,鹿非本姓,自有这么多兄弟传承,我且帮咱们家一把,又如何了?”

    王浣破涕为笑,打了鹿沧浪一把,“不知羞……什么帮一把……”

    鹿沧浪继续与她调笑,心中却想,父亲大人现在也对鹿家有疑心,更何况当日鹿归墟已经出了江湖,四处杀人,惹得怨声载道。

    若真说了身份,别说堂堂正正娶亲了,只怕连入赘也是个问题。

    想到“鹿归墟”这两个字,鹿沧浪心中一叹。

    不知道这位人最傲、性最痴、刀最快的兄弟,现在在何处了?

    他是否还在杀人?

    他是否仍在痛苦?

    他是否仍是那个为了正道杀人而被人斥责为邪道的男人?

    从前被他压着的十九已敢放眼以一敌千,一向最强的他又能否有同样的自信呢?

    还有……

    鹿沧浪抬起头,用他那双很漂亮很好看的眼睛看向窗外,一只飞燕从窗口掠过去。

    他的眼中有光一闪。

    然后时间在他面前停下来了,一切变得很慢很慢,慢得像是停滞下来,飞燕凝固在了半空不能动弹。

    在这须臾,想象手中有剑,三十三道剑光同时穿过了飞燕小巧的身体。

    鹿沧浪满意地点点头,时间继续流逝。

    飞燕呼啦一下过了窗户。

    鹿沧浪想:还有,我能不能以一敌千呢?

    四、鹿归墟

    鹿归墟在种田。

    与其说是种田,不如说是光看着田,那是一种一筹莫展地看。

    种田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他刀法太快,出名太快,杀人太快,或许正因为习惯了那种快,反而不知道如何慢下来。

    种田岂非正是一个需要缓慢的行当。

    所以,当别人家的土地上长出了嫩绿淡黄很有生机活力的芽时,他的这块田还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鹿归墟黝黑皮肤,眼角皱纹,戴斗笠,一身布衣,踩有裂口的布鞋,在走路时有石子跳进来。

    现在插着腰,皱着眉,一筹莫展看着田地。

    脚下来来回回碾一块泥巴,靴子里的石子硌他的脚。

    这模样看上去不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农,起码也有三四十岁了。

    但鹿归墟其实是个颇为年轻的人。

    他今年才二十七。

    鹿归墟认为,这充分说明了一个道理:世上使人变老的不是时间,而是经历。

    他曾做过太多外人看来无法无天而自己看来很有道理的事情,他杀过了太多人,有贪官污吏、有不肖子孙、有劫匪贼寇、有淫贼人渣……

    他杀,他杀,他杀杀杀。

    年轻人做事总是没有余地的。

    所以会老得特别快。

    反正那时候啊,不管别人如何不理解他,骂他是邪魔,他都不在乎。

    他那时候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最公道。

    但现在的鹿归墟不在乎这件事情——他不敢在乎这件事情了。

    因为他杀错了人。

    已没公道可言。

    心中的支柱轰然倒塌。

    能杀错一个人,就代表可以杀错第二个人。

    又或者说:

    从前杀得很痛快的那些人里,早已有了不该杀的。

    一想到这点,鹿归墟握刀的手都在发抖。

    手都会发抖的刀客,自然用不了刀。

    他从此避开了兄弟,离开了朋友,开始莫名其妙地游荡在这个世界里。

    他曾尝试过在城里生活,但总会有杀人的冲动,便跑到了乡间,这里纯朴得很,总能找到个不会让他想杀人的地方,生活得悠闲自在。

    只有一点:鹿归墟的积蓄渐渐没有了。

    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人活在这世上,原来是要个营生的。

    于是鹿归墟用最后的钱买了块地,准备好好料理这地方,然后惊异地发现自己完全不会种地。

    “嘿,大叔,问个路!”

    远处传来个吆喝声,然后中途变味了,“请问……嘿,你是刀魔!?我认得你的脸!”

    鹿归墟抬头,迎着夕阳的光看到一个模模糊糊靠近的少年。

    少年打招呼的动作尚未结束,脸上的表情正处于从热情友好的笑容变成了满脸杀意与警惕的过度。

    他腰间配剑,是个剑客。

    呆呆对峙了好一会儿,少年一咬牙,将腰间长剑沧浪拔出,寒光一闪,灼了鹿归墟眼睛一下,他往旁边看。

    少年怒吼道,“‘刀魔’,你纳命来!”

    一边说,一边往鹿归墟这冲了过来。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手在发抖哎。

    鹿归墟疑惑地看他。

    到了鹿归墟面前,少年停下来,剑止在鹿归墟面前三尺,剑尖不稳。

    不敢动手。

    他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但还是要强装大声,“你不是认识我是不是?哼,就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是谢家的谢苍龙,今日就杀了你这祸害,到了黄泉便记住我的名字罢!”

    鹿归墟完全想不起什么谢家,“哦,你好……”他想了想又很小心地问,“你与我有仇?”

    谢苍龙怒道,“你杀了我亲哥哥,你居然问我们有没有仇?”

    鹿归墟使劲回想了一下,还是记不起来。但对方认得他的脸,应该是有这么回事。

    “你准备做什么?”

    “我当然要杀了你!”

    “我是问你原本要做什么。”鹿归墟问,“看你衣装打扮,家里挺有钱。一个富贵子弟,怎么跑到了这个偏僻的乡下做什么?还来找我问路?”

    “你问这个干嘛?”

    “你要杀我,我自然也要杀你。”鹿归墟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好说服他,“既然如此,知道要死在我手中的人为何送上门来,也不算奇怪吧?”

    谢苍龙呆了一呆,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傲然抬头,“我去杀人。”

    鹿归墟哈了一声,这是今天第几次听到这字眼了,“你去杀人?”

    谢苍受了小瞧,更加愤怒,“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就算武功低微,也不是你这种杀人狂魔可比。我去杀人,是为了行侠仗义。”

    鹿归墟觉得谢苍龙说话越来越熟悉了,“行侠……仗义?”

    他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又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是不懂得这几个字的份量。

    鹿归墟说,“继续说说,我来听听。”

    他怕谢苍龙不愿意说,补充了一句能打动他的话,“这是你死之前的遗言。”

    这句话让谢苍龙手发抖的幅度更大了,他呆呆看了鹿归墟一会儿,过程中深深呼吸好几次,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才说。

    “我要杀的是个行走千里的淫贼,唤作‘风里浪花’,听说有人在附近看到过他的形迹。”

    “自鹿峥嵘大先生拓展武道边界以来,到处都开了武馆,他也是武馆里一名学生。这人有些天赋,学好了武功,强奸了馆主也就是他师父的女儿,然后奔逃而去。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四处夜闯闺房,强奸女子,他武功高,刀法好,没人能制得住他。”

    “这本来与我也无关,但在你杀了我哥哥之后,有些传言说,他认识我哥哥,甚至还说我哥哥也是……也是和他一样的人。”

    谢苍龙低下头,啜泣起来,点点滴滴泪花落在地上融入了黄土地,“但我哥哥才跟他不一样!我哥哥是咱们谢家的骄傲,我要找到这个风里浪花,然后杀了他,我要拿他的头回到家族里,给我哥哥证明清白!”

    鹿归墟循着谢苍龙的话扒拉着自己几年来江湖风波里的犄角旮旯,他好像渐渐想起来了这少年的哥哥是谁了。

    也许自己杀错过人,但那一次绝对不是。

    那姓谢的是个该死之人。

    风里浪花……这也是个漏网之鱼啊。

    “好了,我说完了,来与我厮杀!”

    谢苍龙忽然抬起头看鹿归墟,大声道,“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了风里浪花。”

    一剑就刺了过来。

    鹿归墟伸手把他的剑夺下来,然后一脚将他踢到田里面,“傻小子。”

    他又怔了一怔,低头看向手中所持的剑。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持有兵器了,一握着还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可惜这是一柄剑,如果是一把刀多好啊。

    鹿归墟忽然有一种冲动,他好想去握一柄刀在手里。

    低头看向面前的荒土。

    心头闪烁了个名字。

    风里浪花。

    沉默良久。

    “草。”鹿归墟忽然骂了一句,把长剑一丢,“杀吧,杀吧,杀吧,还种什么田?哪是个种田的人啊?鹿归墟,你就是逃不脱这下贱的命,真活该让老天爷随便把你玩弄,就去做这不知道错也对也的事情吧!”

    他气冲冲,也急冲冲。

    转身就走。

    谢苍龙在田里打了个滚,灰头土脸地抬起头,正要咒骂鹿归墟,却因眼前看到的而忘了说话。

    他清晰看到鹿归墟远去的背影。

    那本空空如也的右手上,隐隐约约有气流旋转,凝聚成形。

    形似一把刀。

    五、许巧

    几个少年入了宅门,为首的锦衣少年给门房赏钱,“是你们家少爷的同门,卢先生门下。”

    “原来是苏公子,我们家少爷早已虚席等候……请进、请进。”

    老门房收了钱财,赶忙让开身子,叫两个丫鬟将少年们送进去。

    一个青衫少年低声道,“果是商贾出身,家风竟至于如此。”惹得人们低声窃笑。

    “小张,说话注意些。”锦衣少年呵斥道,“许家少爷是咱们新进同窗,他身子虚弱,出不了门,咱们过来见他,你何必一路不满。”

    张姓少年道,“是是是,你苏老大说的是,我错了哩。”但还是挤眉弄眼,锦衣少年摇摇头。

    到了许家公子的书房,丫鬟推开房门,低声道,“各位公子,请先进去吧,风大。”

    众人往书房里看去,除去苏姓少年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

    那是个瘦弱的少年,长发过黑而皮肤过白,抬头看了他们,眼珠子过黑而眼白过白。

    黑色和白色之间的界限构成了他的形体,人像是个飞墨泼就的轮廓。

    他看了众人,眼睛一亮,“诸位来了……欢迎,欢迎!”

    热情站起身子,走了两步,门外的风迎面打来,他便猛地咳嗽。

    张姓少年本对他不满,心想着什么虚弱的身子,连私塾都不去?分明是偷懒!

    但见了如此模样,方知他真有苦衷,此前心中种种揣测或不满都成了心虚,连忙大喊,“哎哎哎,你别多礼,乖乖坐着。”

    然后左手拉一个,右手牵一个,呼朋引伴,“咱们先进,把门给他关咯,今儿个风多大耶!”

    两个丫鬟放心离开了。

    一群少年共处一室,谈天说地,有的没的,都能说拢到一块去。

    许巧是个让人见了心生怜意的孩子,在场哪个少年都是生来就享福的命,唯独他自小多病多灾。

    他对来人多是亲切热情,性子温和平静,谈吐十分舒服妥帖。偏偏见识却甚不凡,包罗万象,可以将佛禅、说道理,也可以古往今来英雄豪杰,甚至还有捉蛤蟆、打飞鸟。

    旁人听得,逐渐从可怜变得佩服。

    又一问,才知道他自小长在乡下,经历与乡间少年无异。

    父母从小不管他,只在近日送他来京城读书,却又忙碌于生意中。

    他无甚亲朋好友,又出不得门去,偌大一个宅子便只自个儿一人,孤苦伶仃。

    小张听得快流泪了,握着许巧的手,“明日到我家住去,热热闹闹,免得在这受了风吹雨打,多可怜!”

    见他前后态度反差,少年们听了又是大笑。

    许巧不懂其中笑点,只喜得苍白一张小脸儿分外红,“张哥儿,你对我真好。”

    他一问知道,小张名叫张钺,是御林军副帅的孩子。

    这种圈子,父母的地位等于是孩子的地位。

    为首的苏姓少年名叫苏觅,父亲则是当朝礼部尚书,压过区区副帅不止一头,难怪张钺对他唯命是从。

    不过许巧只是商贾之家,按说地位最低,又这般虚弱,该是个胆怯软弱的性子。

    但神奇的是,他面对苏觅居然能不卑不亢,平等待之。最迟钝的少年也有这方面的微弱觉察,都暗暗感到奇怪。

    一般商贾之家,怎会有如此气度?

    说着说着,许巧却说到了江湖事情上。

    这可是稀奇货,少年们提起了兴趣。

    却见许巧接连说出多个江湖上的逸闻轶事,细节详实,口若悬河,如同亲见一般。

    比如那专劫富济贫的飞燕子,又比如那在南方乱军中杀敌无数的万人敌,甚至还有销声匿迹几年了重出江湖的刀魔……

    除这些人尽皆知的大人物外,还有些可就厉害了,什么“天下晓”“麒麟子”“五德书生”“八脉舞姬”……

    这就是没人讲过的了,但许巧讲得偏煞有其事,令人心驰神往,听得津津有味。

    有人问,“哎哟,小许,你怎地了解这么多旁人不知道的,莫非想习武练功,成个大英雄不成。”

    许巧低下头,局促地说,“哎呀,我可不成了,风也吹得倒我。不过,凡事心向往之,憧憬而成仰慕,仰慕而成展望,展望而成目标,目标而成事实,小弟也实有些痴心妄想呢。”

    他看周围人露出笑,又有些不服气,连忙道,“你们别看我这样,我小时候学剑法,只是这几年不行。等我病好了,给你们舞剑!”

    嘿,这话可说到兴处了,大家伙儿都起哄要他立誓。

    不过,这虽谈得热闹,但对于京城一伙子纨绔而言,飞燕子啊万人敌啊都是很遥远的事情,那什么天下晓麒麟子之类说得巧妙,具体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他们只当是笑谈。

    只有苏觅没有。

    ……

    苏觅听许巧的话,听得很认真。

    用心记下了其中的一字一句。

    因为他知道,许巧不叫许巧,他本名叫做鹿巧,被许家收养。

    这是个极隐秘的事情,许家不知道从何处得到了“鹿家幼子出世”的消息。

    于是他们便抓住普天下最大的便宜,完成了一次可能动摇未来天下格局的买卖。

    姓鹿本非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世上有千百个姓鹿的。

    但大约七八年前,这件事情便不凡起来,因为什么飞燕子、万人敌、刀魔等等在当时出道了,而他们也都姓鹿。

    而苏觅相信,那些自己没有听过的天下晓、麒麟子、五德书生、八脉舞姬等辈,也一定都姓鹿。

    这群人散落江湖,以不同的方式崛起,都是各自领域中的人杰。

    但鲜少有人知晓,他们是被同一人收养的兄弟姊妹。

    苏觅默数许巧说过的这些江湖人士的数量。

    三十五位。

    加上一个许巧或是鹿巧本人,一共便三十六人。

    这就是鹿家三十六子。

    鹿家三十六子各有神异,那并非武功可以达到的程度,而是一种先天高于人类的特征。

    飞燕子会飞、万人敌不会累、刀魔可凝气成兵……等等等等。

    苏觅看得出来,鹿巧是个没有心机、也没什么本事的孩子,要不然也不会沦落至被许家收养。

    鹿家此前的人物,一入江湖庙堂,就跟入水蛟龙一般大展拳脚。

    ——鹿巧别说大展拳脚了,走两步可能得先咳嗽一时半会儿。

    其他人入了世间,是自在。

    他入世间,是折磨。

    但仅仅靠鹿巧的身份与关系,他仍有一定利用价值。

    他口中关于鹿家这个神秘集团的消息最为准确,这些随口说来的逸闻轶事本身就是一粒粒金子。

    许家虽失望,却还想不亏。

    于是他们哄骗鹿巧,放在京城,传播一些消息,等待一场投资。

    既是投资,没有付出感情的必要,也不会真的将其当做许家孩子——这空落落一间宅子,自是证明了。

    而苏觅是得到消息的投资人,他愿意结交鹿巧。

    于是。

    许家付出一间宅子,得到苏家的照应。

    苏家付出一些成本,获得鹿巧的价值。

    鹿巧在最蒙昧无知的情况下,用鹿家三十六子的消息,换取一个虚假的家,一个虚假的朋友。

    苏觅忽然有些明悟,原来做大事和生意买卖并没有什么区别。真真了不得的大官、政客们,在这方面甚至比豪富更加娴熟。

    他希望自己这次是赚了。

    ……

    时日晚了,黄昏近了,天色黯了,落日去了。

    苏觅带着闻人难一众少年告别了鹿巧。

    鹿巧送他们离别时,仍依依不舍。

    好半天回座位了,沾了笔墨写书,涂涂画画一阵,是自己身子好了,持剑除魔卫道,周围的朋友们,远方的兄弟们,都目瞪口呆。

    还有个仰慕自己的女孩子投怀送抱。

    不由乐得开怀。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刚来京城就交了朋友。

    老天爷对他太好了。

    呀,哪有这么好的?他脸红着想:我都害臊了。

    是啊,一个兄弟姐妹里最无能之辈,战战兢兢出了家门,眼里刚见着个偌大江河湖海朝廷庙堂千里风霜万里江山的,就先遇着了好心的许家叔叔,愿意将其收养,一眨眼就成了豪门子弟,还能去京城读书,到了这之后又结交了这么多朋友,人人都爱听他说话。

    太幸运了,太幸运了。

    鹿巧美滋滋、甜腻腻、笑呵呵地想。

    以后不知道是怎样的新生活咧,若把身体锻炼好了,也许还能去见各位兄长阿姐,令他们耳目一新……

    咚咚,忽然有人敲门。

    鹿巧的幻想给打碎了,他才发现自己不自觉流了口水。

    丫鬟在门外喊,“少爷,有封信,是给您的。这信忽然出现在大门前的,门房没看清谁放下来的……有点诡异,您看这……”

    鹿巧裹着被子打开门,再让丫鬟早休息,再关了门,才回到座位上定睛看向信封上的字迹。

    然后他定住了。

    良久之后念叨两个字,“……义父?”

    ……

    大炎朝元荣历十一年初冬,鹿家三十六子,无论天涯海角,地位高低,在闹市在山野,都同时收到了一封信。

    来自失踪八年的义父鹿峥嵘。

    他们将齐聚老龙山、苍梧镇。

    那是鹿峥嵘的家乡。

    信上说,鹿峥嵘将在那“借假修真、得道成仙”。

    他邀请三十六位义子义女,共襄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