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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命寄托魂灵里

    “四姐的死亡时间,应当在我们分别后的一个时辰内。”

    “地点是她的客房,客房布置干净,没有反抗的模样,说明对手似乎武功很高。”

    “她没有受到任何外伤,也没有遭受内伤的痕迹,心脉、大脑、咽喉……身体各处要害,其实都完好无损。”

    “虽然断了腿,流尽身体的血。但在流血致死之前,四姐却先一步去世。”

    鹿圣手的表述十分简短,却很有效。

    鹿释全疑惑道,“不是外伤,不是内伤,不是流血……那她的死因是什么?”

    鹿圣手颔首,“当然就是四姐的双腿……我敢肯定,凶手是为了我们的‘天命’而来,他斩去四姐的双腿,就是要夺了我们的‘天命’!”

    鹿释全一愣,岂止是他,所有听到的鹿家子也跟着一愣。

    天命——除去最小的鹿樽、鹿巧,这是鹿家子人皆有之的神通本领。

    义父如此称呼,他们跟着称呼。

    但天命具体为何,为何称呼天命,其实众子无不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甚至早年在那山野里学武习文时候,他们并不以为是什么出奇的东西,平日所见,人人皆有,便如同眼耳口鼻、身体发肤一般,该是上天赐予的东西。

    直至走出樊笼,见得世间,方知晓人体的天差地别。

    但那时候,义父失踪,再无人能够解答这点疑惑,他们对此认知自然有限。

    鹿释全茫然道,“十七,能否说得更加清楚?”

    鹿圣手道,“义父自大江南北,收养我们。但诸位兄弟姊妹们,你们难道产生一系列疑惑:世上还有没有我们这样的人?为何我们于大众如此不同?这其中的缘由在何处?义父又为何收养我们?义父凭什么偏偏找到了我们?”

    他一连串质问,令在场许多鹿家子难以回答。

    外边儿许多年纪较低的,本来都在伤情悲怨,但听了里面的话语,也慢慢停了各自的哭泣或急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一般的困惑不解。

    一时之间,都往客栈大厅里过来。

    也包括了鹿樽、鹿巧。

    在这伙人里,其实不乏有聪明之辈。

    如自号“天下晓”的鹿释全,他自小读书,常感念人世苦楚,有能者应肩负责任,救人脱离苦海。

    于是成年出山,也不求名利,也不争胜负,只撑了一杆白布旗杆,行走在江湖烟雨,假借了算命占卜,点拨爱恨情仇,算作一桩快事。

    自走了这行当,入了这门槛,心里念着想着,自是相关的事迹了。

    至于什么兄弟、姊妹、义父云云,彼此道路有别,念头有差,三三两两相熟地混迹即可,却始终没什么追究到底的想法。

    其他人也都类似。

    他们都习武,但未必都走了武道。

    有的人爱做生意,有的人喜欢机关,有的人爱建筑,有的人爱琴瑟……

    义父从小教导他们的,便是发挥自己的心性,伸展自己的念头,如此才不枉一生。

    一旦横空出世,眼见到这花花世界,比山林里叫人眼花缭乱不知道多少倍。

    却反而显出他们的赤诚、真挚、专注、热烈。

    是以直至此时,鹿圣手一番言语,他们或可想过、沾过、触碰过,但凭着个“没时间去关心这些琐事”的念头,实在没得到个明确答案。

    可现在看来,这鹿十七就懂得。

    而且这事儿还和四姐的死有关?

    “我曾游历七国八荒,也见过红毛鬼、黑皮人。如我们这般面目的更多。”

    鹿圣手继续道,“自然也掘过坟、杀过人,获得过好多好多的尸体。我曾将这些尸体肢解,分门别类,寻找与我们类似的人。”

    “结论有点可惜,又好像很傲慢:我们似乎是独一无二的。”

    “我也听说过有些神童、灵子,有着什么生而知之的说法。但走过去一瞧,他们也不能飞,也不能不睡觉,也不能够如我一样难以死亡。”

    “有的妄自尊大,招惹了我,我也杀过一两个,肢解之后,自然也无甚特别的。”

    “所以我觉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实在找不到旁人,到了某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于是对自己下了手。”鹿圣手说,“我先尝试着切掉了自己的左腿。”

    所有人的目光因这番话而震动,然后一起往下移动,到鹿圣手的左腿上去。

    那条腿自然是完好无损的。

    “在三个月后,新的左腿就慢慢长了出来。”鹿圣手解释,“那段时间,我会很饿,每天都多吃平日一半的饭菜量,直至那条左腿长出来后,才结束这种饥饿感。”

    他有些玩味地笑了,“义父曾说,我身上有‘不死药’,我不知道这是否浮夸,但不说‘不死’,起码也‘难残’了。”

    鹿释全忙问,“你研究出什么了?”

    “那条旧腿,在前三个月,与我心神还有隐约联系。我将其放在冻土,晚上会做很冷的梦,我将其炙烤,又会莫名其妙冒汗。我若将那旧腿靠近伤口,甚至有合拢接驳的迹象!”

    鹿圣手说,“我当然不愿接腿,只是等到我的新左腿长出来后,它就彻底与我断开了联系,再没有了种种感应。这就像……这就像……”

    他想了想说,“两条腿仿佛有看不着的丝线联系,要占着同一个‘位置’,共享同样一份‘权力’。”

    鹿释全忍不住问道,“那所谓的‘位置’和‘权力’又来自何处?”

    话脱口而出,他便后悔,觉得自己问得多余,简直与此事毫无干系。

    没成想鹿圣手眼睛一亮,“二六,你问得好——这便是重中之重,我将其称之为‘魂魄’。”

    鹿释全一呆,“魂魄?”

    “是的,前后新旧的两条腿与我的魂魄相连。”

    “在新腿未生时,我的魂魄仍能与断去的旧腿联系,获得其上的感受。”

    “等到不再残缺,魂魄便与新生的腿联系,与旧腿再没有了关联。”

    “自此之后,我便继续这方面的探索,寻求那切了旧肢,新肢未生时的隐约感受。”

    “为此,我不断自残。我断过自己的四肢,甚至挖过眼珠、舌头、鼻子、耳朵,扯掉头发,撕破皮肤……甚至是心脏!乃至于大脑!”

    鹿圣手的话越来越离谱,语气却反而平静。

    这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周围的兄弟姊妹听在耳中,都觉得身体上的某处隐隐作痛。

    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的是,鹿圣手所谈及的虽然对世人而言冲击过大,却恰恰与他们各自从小到大种种异样之处,有所暗合。

    他们被其吸引,不自觉想要听下去。

    义父没有解释的,世人解释不了的,似乎就要从这位自小奇怪的鹿十七口中得到。

    “可无论如何,那些离开我身体的部分,都会在我身上重新长出来。”

    鹿圣手继续道,“直至有一天,我开始抽自己的血,大量地抽血……按照往常的经验,我就算被抽干了鲜血,也不会如何。”

    “鲜血的重要性,自然比不过大脑与心脏。”

    “我应当会如同干尸般度过一段时日,然后随着补充食物,就会重新生血。”

    “可现实不是那样的。”

    “在那一刻,我终于发现我离不开的东西了,那就是鲜血。”

    “或者说——那就是我的‘灵魂’,是我‘天命所在之处’。”

    “我抽血抽到一半,就有此前从未有过的可怕感受,那就是接近死亡的危险。”

    “我甚至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幻觉,我觉得自己是一朵花,而现在正在凋谢。”

    “我这才明白,我可以离开心脏大脑,居然离不开鲜血!”

    “我甚至醒悟,我此前种种不死,都是因为这鲜血!”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慌忙地将抽掉的鲜血重新饮下。”

    “然后我才慢慢恢复过来。”

    “我思考这是为什么,最终我想到了义父说过的那句话:我身上有‘不死药’。”

    “是的,我浑身上下的鲜血就是我的‘不死药’,‘不死药’是我的‘灵魂’,没了这个,我就魂飞魄散。”

    鹿圣手说完之后,静静看着大家,“现在你们明白四姐的死因了么?”

    剩下鹿家三十多个年轻人,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然后,他们就有了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伸手摸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

    好像要确定那玩意儿还在身上不可。

    比如,鹿释全摩挲自己那几根一旦思考起来,就忍不住掐指计算的手指。

    又比如,鹿落落伸手按在自己喉咙间,去抚摸那些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的结构。

    再比如,鹿聪灵则去摸自己的耳朵。

    也就鹿樽,鹿巧两个没有“天命”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着周围兄长阿姐的动作。

    鹿巧,“他们这是在?”

    鹿樽,“笨蛋,鹿十七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异种……额,或许该说他们,跟我们两没关系。总之,鹿家子全身上下都有个‘天命’寄宿的‘魂魄’,那部分因人而异,却比心脏大脑还重要,若一旦丢了,不用任何伤势,人也会直接死掉——四姐就是这样死掉的。”

    “原来如此。”鹿巧恍然大悟,又叹了口气,“就算说到这份儿上,也不能确定凶手如何。只能确定他了解我们,甚至更胜过我们自己,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啊?”

    鹿樽忽然冷笑起来,“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鹿巧呆了一呆,“谁?”

    鹿樽往前走出去,“当然是老头子了,他邀请我们,人却没来,而且还宣称什么得道成仙,怎么想怎么诡异。”

    他往前大声道,“我就直说了,大家对老头子小心些吧。”

    鹿樽的话引起一片哗然,大家纷纷惊愕地看向他,不敢相信。

    尤其是鹿圣手,他那张淡漠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惊骇的表情,更盯着鹿樽来回看,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弟弟。

    有人呵斥,“三六,你说什么胡话呢!”

    有人嗤笑,“义父会害我们?会害四姐?笑话!”

    有人怀疑,“对啊,我看你就是因为自己和巧哥没有‘天命’,所以对义父怀恨在心。”

    有人劝解,“何必这样,大家都是一家人。”

    有人痛心,“这明显是外敌啊。”

    有人扯鹿樽左边胳膊,“臭小子伤心过头了吧。”

    又有人扯鹿樽右边胳膊,“你别在这瞎说话,快回去哭。”

    “哎哎哎,怎么说话都行,别动手啊。”鹿樽甩了两下胳膊,把两个哥哥给震退两步。

    这一下又技惊四座,那两个上来的鹿家子武功也不算弱,轻轻松松数十条好汉近身不得,现在却被鹿樽这个最小的弟弟随手震开。

    众人一下子又闭了嘴,这才反应过来一回事:

    ——似乎……鹿樽自出山以来,这些年做了什么,大家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却练得了这一身好武功?

    身后,鹿巧也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了。

    鹿樽可不管这些,只管看着鹿圣手、鹿释全几个管事的,一脸都是少年应有的桀骜。

    过了一会儿,鹿圣手才慢慢点头,“我不敢这么想。”

    他说了半天骇人听闻的话,做出了一大票闻所未闻的事情,此时此刻居然说“不敢”这两个字,听来实在有些滑稽。

    但对在场的众人而言,却全然没有滑稽的意味。

    鹿家子本身已是世人眼中放浪形骸的代表,他们自由烂漫,自走自道,杀人的杀人,流浪的流浪,高贵的不以为傲,卑贱的不妄自菲薄,常人眼中的名利富贵于他们如同浮云一般。

    鹿圣手更是鹿家子中最奇特的那个,他心中非但没有什么名利富贵,更连世俗礼法、自我性命之类的东西,也通通抛去。

    但到现在,鹿樽却似乎比鹿圣手更敢想。

    在他心中,甚至对义父鹿峥嵘大先生这么一位人物,都没有应有的尊重之心。

    难不成,这个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天命”,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本领,仿佛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弟弟,才是鹿家三十六子中,最反骨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