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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临死见得走马灯

    这一刹那,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鹿樽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无限的东西从中涌现出来。

    他骤然回望自己的人生,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却又那么含混不清。

    这话是有点矛盾,却是他再真实不过的感受。

    对那些过往,鹿樽能有清晰而浓烈的情绪,如何愤怒,如何紧张,如何挥洒意气,如何汹涌澎湃,偶尔辅佐些迷茫,加之难堪爱恨,纠结情仇,丰富精彩,何其英雄也?

    可当真正琢磨下来,一件件、一桩桩,无不没头没尾、如梦似幻,他能记得那些情绪,却记不得何事,就算勉强想到了一件事情,却想不起事情中一张张面孔。

    先是惊恐,然后是不愿承认,接着便死死把握住可把握的,循着一个个勉强记得的节点,摸索着似有若无的脉络。

    他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存在。

    鹿樽皱眉低头,双手叉腰,盯地面上一面青石砖,一只褐色蚂蚁爬过来,他尽力地回忆着。

    鹿乔没有打扰他。

    如果将记忆比作一个迷宫,鹿樽已找到了一面又一面无法走通的迷墙。

    往常他走不通路,便或是绕开,或是退出,从不多想。

    今次不一样,无法走通,他就奋勇了力量撞过去,一次又一次,直至头破血流。

    终于撞破。

    哈,背后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鹿樽再寻另一面迷墙,不顾头破血流,撞了再撞。

    结果又一次令他失望,这迷宫一点儿也不精巧,所有曾让自己深受感动的东西都是虚假。

    接连几次下来,假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曾以为如此稳固的记忆忽然变成了一锅浓汤,而且炖得稀烂。

    鹿樽忽然蹲下身子抱着头重重跺一脚,然后怒吼一声,声音大得足以震动整个客栈,他用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

    做完这个动作,鹿樽喘息着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到底怎么回事?”

    “你有没有注意到,鹿明正的步伐没停下来过。”

    鹿巧提醒,“听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极有节奏——可他没有越来越近。”

    鹿樽愕然,随后果真发现了这诡异的现实。

    现如今气氛紧张得像是实体化了弥散在周围空气里,可他们在这说上半天话,那边儿脚步声一点儿也没有变大,只是始终不停。

    鹿樽忽然笑了,“哈。”

    鹿巧疑惑道,“嗯,你笑什么?”

    鹿樽笑道,“我在想,鹿明正脚步不停,却始终没有靠近,那岂非是在原地踏步走?”

    这大约是最符合实情的想象,可任何人也不该在这么一个时候联想到这里。

    鹿巧想到了那个画面,也忍不住莞尔,“不愧是你,现在也有这般心情。”

    鹿樽干脆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发现自己是个虚假存在,的确令人气馁,但我也没什么办法。相比起自我纠结,不若不耻下问,满足一下好奇心。”

    鹿巧黑了脸,“不耻下问用错了!”

    鹿樽哈哈一笑,“随便吧。谜团众多,我一项一项问你,你说我是虚构之人,存在于你的想象,那现在我所在的世界是?”

    说到这里,左看右看,却想到了那原地踏步的鹿明正。

    鹿巧道,“自然也是假的。”

    鹿樽拍了拍身下的椅子,指了指窗外的月亮,“这都是假的?”

    鹿巧一挥手,鹿樽屁股下的椅子消失了,鹿樽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屁股墩。

    他刚灰头土脸站起来,心中正惊异着,便看到更不可思议的一幕。

    鹿巧又一挥手,客栈的屋顶忽然像紧封的门一样,被从中间往两边翻开了。

    鹿樽抬头,看到了屋顶之后的朗朗夜空,以及那一轮金黄色的月亮。

    然后月亮碎了,像是被掰开的糕点,裂痕从中蔓延,一分为数份,夹带着些许碎屑,从天穹坠落下来。

    星空中划过金色的尾迹。

    最终,碎裂的月亮落在了鹿巧手中,与天上时一般大小。

    鹿巧双手合拢,把月亮的碎片揉了又捏,再张开手时,成了一对扳指,套在他拇指上,金灿灿明晃晃,与天上月亮的色泽如一。

    鹿樽目瞪口呆,“这……”

    鹿巧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厉害?”

    鹿樽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点头,若用他虚假记忆中的经历来解释,鹿巧必是个大神通者。

    鹿巧低头看着扳指,“可我并不厉害,这都是假的。而真实是:我就要死了,死在鹿明正手中。”

    鹿樽紧皱眉头,去找这毛线团般话语中的线头子。

    鹿巧则继续解释,“樽哥,你是否听说过这么一种说法:当人要死了,会在心头迅速回想自己过往一生,便犹如走马灯似,又或者是一场梦境。”

    鹿樽点头道,“这说法我自然听说过,但我却不信。若真是死人经历,怎么告知旁人?若是活人,又怎么得知此事?”

    说到这里,却忽然想起,自己分明闹过地府,却怎么没问那些孤魂野鬼?

    ——哈,又一面迷墙不攻自破。

    鹿巧道,“可事实就是如此,这就是我走马灯的世界,也是我的一场梦。”

    他摸了摸手中的扳指,忽然又一挥手,将其甩向天空。

    扳指在半空中相互靠拢,重组成了月亮,被悬挂在夜穹之上。但看其大小远近,离地最多十五六丈。

    世上居然有离地十五六丈的月亮。

    鹿樽呆呆看了天上月亮,忽然反应过来,鹿巧的神通不是神通,只是个大梦一场,故而可以肆意妄为。

    这点戳破,他立时大为失望。

    鹿樽指了指自己,“我就是这梦中多余的一个人……而现实中呢。”

    鹿巧道,“现实除你之外,一切都是真实不虚。世上有鹿家三十六子,也依照着鹿峥嵘的信件远来,也遭遇了几日来的一切,最终也只剩下了我在老龙客栈。”

    他苦笑一声,指了指门外,“自然,也有个吃掉了三十四位鹿家子的鹿明正,正在客栈外逐步靠近,我已绝望无比,故而造就这样一个梦境。”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这就是我的天命‘玲珑心’。现实中,我从一开始便知晓自己拥有天命,只是世上没有武功能够达到心窍,因而身体孱弱。这玩意儿对我而言是个大大负担,从小到大没什么用处,直到今日要死了才显出威风,塑造出梦境来,只是玲珑心生出梦境中不能再有玲珑心存在,于是此前你认识的鹿巧也与你一样,成了鹿家子中唯二没有天命的同病相怜者。”

    鹿樽摇摇头,“劳什子玲珑心还能裨补缺漏?”

    鹿巧苦笑一声,又一挥手,奇迹似的景象发生了。

    周围的客栈整个儿天翻地覆,天上的星辰也飞速移位,鹿樽和鹿巧一起飞到苍穹之上,远远俯瞰着整座苍梧镇。

    鹿樽往旁边一看,吓了一跳,月亮正在他旁边挂着,然后慢慢降落回去。

    时间……在倒退。

    鹿樽再往下看,眼看着骑着马的鹿家子依次老龙客栈和苍梧客栈,又看到远处苍梧客栈里一阵激烈的战斗声,再然后战斗声消失了,一切安睡如深眠。

    然后夜色褪去而黄昏复归。

    时间越退越快,终于到了第一天。

    鹿巧伸手一指,“你看。”

    鹿樽看向远处,山路的尽头,本来空白的一处地方,忽地有个骑着红马的少年,刷一声,凭空出现在了那里,然后继续往前走,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是个凭空而生的虚无东西。

    定睛一看,那少年不是鹿樽,又是何人?

    “这就是你的诞生,樽哥。”

    鹿巧说,“你以为你经历了很多,但你最开始存在,就是这一刻。你才是个出生几天的小宝宝。”

    鹿樽看着下面那个扑蝴蝶的小鹿樽,忽然抓了抓脑袋,回想几日来的经历,一时感慨,“这样看来,你用‘好戏’形容此时此刻,再恰当不过了。”

    世上大约没人能看到自己的出生,他何德何能,竟有如此殊荣,一时哭笑不得。

    忽然又生出疑惑,“可我这几日做了不少事情,若没有我的话,现实又是如何?”

    “所有与你对话,其实本是与我对话,只是言语内容不同,不碍实际发展。”

    鹿巧继续解释,“你有没有发现,你最先说出幕后黑手是鹿峥嵘,却无人真正思考此事。因为现实之中,当时便没人思考到这一步,你虽说了出来,却无法引出结果。”

    鹿樽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却来到个清晨。

    眼前正是苍梧客栈,周围都是鹿家子兄弟姊妹。

    却是那一日鹿生尘死了的场景,众多人围拢在一起,由鹿圣手首次说出“天命”一触即死的概念。

    人群中并没有鹿樽,只有个鹿巧,他没有进房间,还在屋外门槛儿旁啜泣。

    过了一会儿,人群骚乱,鹿释全拔剑震慑全场时,刚刚肢解了鹿生尘,看起来冷漠又残忍的鹿圣手走了出来。

    却意外碰上了最小的弟弟。

    鹿圣手看似不近人情,居然安慰他。

    也因此,他们在后来成了一队。

    鹿樽发现这事儿没有自己,果真也没什么差别,即便早已接受自己是个虚假存在,也有点不舒服。

    他不服道,“……不对,我还帮十七去挖坟!”

    鹿巧叹了口气,“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是我挖的……当时可吓死人了。”

    画面一闪,两人一起到了苍梧镇外的坟堆。

    但是场景中,却不再是鹿樽施展神功,轻松自如地震开土地,掘坟挖尸了。

    而是鹿圣手和鹿巧一起辛辛苦苦地挥舞铲子。

    根本没人贪图地下尸体的陪葬品,他们只为了埋葬鹿生尘尸体,给这位姐姐入土为安。

    直到意外挖出一道棺木,鹿巧吓得屁滚尿流,鹿圣手却将棺木打开,在其中发现了《真人经》原本。

    鹿樽苦笑,“原来十七哥并不贪财……那当晚我和黑衣人大战,是否又另有说法?”

    鹿巧又摇头,“你可记得那晚谜团?二六哥为何先后离开两次?十九哥为何在第一次时没有守夜?看到现实中如何发展,你就该知道了。”

    画面又是一闪。

    这次是深夜之中,苍梧客栈。

    鹿巧和鹿圣手寻思着翻译《真人经》,便找上鹿释全,只因知道他“因陀罗网指”能算信息,知天命,最擅长翻译文本。

    鹿释全翻译之后,脸色不对,只是鹿巧和鹿圣手没有多想,带走了译本和原本。

    又过了几个时辰,鹿释全忽地点了鹿聪灵和另一人穴道,然后下了楼去,和一楼没有睡去的鹿不汲说话。

    他口中所说,正是《真人经》内容。

    鹿不汲本要阻止鹿释全外出,却被《真人经》内容说服,两人都怀疑此事与义父有关,心态有变。

    于是共同出去,以身涉险。

    从头到尾,他们也只出去了一次。

    之后若不出意料,便是两人的尸体。

    鹿樽转头看向鹿巧,发现他低着头,似乎不敢看这个场景。

    “原来所谓的第一次出门,只是因为我觉察到了二六的异状,因而多出来的一截事端。难怪,我一直疑惑二六明知道黑衣人厉害,又知道我能对付他,如何还会出去送死。”

    鹿樽盘清虚幻与现实的差异,“而现实中,二六之所以出去,大约也是《真人经》之故……巧哥,你是否认为,是因为你令二六翻译《真人经》,他才以身犯险的?”

    鹿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咬了唇,看往门外而去的两个哥哥。

    时间停留在这一刻,鹿樽发现身旁少年的眼神无比悲伤低落。

    他很像劝慰什么,只是才发现自己毫无劝慰立场,因为他已失去了鹿家子的身份,他甚至算不得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看来,似乎自己才更该悲伤?

    可鹿樽不悲伤。

    他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