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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去元知梦是空

    气氛沉默,鹿樽却忽然笑道,“巧哥,你若觉得自己害了别人,大可不必。我虽是个虚假透顶的不存在者,却也知道罪在杀人者,而不在你。”

    鹿巧一晃神,转头看向鹿樽,一双漆黑眼珠子仿佛会说话般,“你开导我?”

    鹿樽道,“自然要开导你,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如此垂头丧气。等你从梦中醒来,我帮不了你,如何对付得了外边的鹿明正?”

    鹿巧呆了一呆,提醒道,“樽哥,梦境破碎之时,这世界与你便如生时灭,不复存在了,你不恨我么?”

    鹿樽哈哈大笑,“从无中来,往无中去,一场圆满,何足道哉?你造梦而成我,我武功是假,经历是假,但一颗真心犹在,你仍是我最好的弟弟啊。”

    鹿巧听罢,默不作声,只红了眼而低了头,点点滴滴泪流了下来。

    鹿樽走上前去,擦拭他的眼泪,“不哭、不哭。”

    鹿巧使劲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抬头。

    鹿樽见他还听自己的话,心头一喜,但一见到鹿巧的表情,却又心头一凉。

    鹿巧露出仿佛心死的神情,“樽哥,世事注定要令你失望,这场梦境由极度的恐惧与悲伤所生,却并非只是因为我要死了。我既怕死,但就是能活下来,我也不愿意活了。”

    鹿樽闻言一惊,“怎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更恐怖。”

    鹿巧没有说话,只是一挥手。

    天地一转,世界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鹿樽往左右一看,发现仍是老龙客栈的一楼,再看窗外月亮,金月圆满高悬,这似乎正是昨夜。

    过得一会儿,忽然吵闹声起,原来是一彪人马,从远处驶来,进了客栈,大声吵闹,叫醒众人。

    为首的正是鹿聪灵、鹿落落、鹿旖兰等人。

    鹿樽恍然大悟,这正是鹿明正归来之后,分化众人,半夜袭击的一晚。

    果然,上面的房间,走出本住在这儿的众人,各个睡眼惺忪,不明所以。

    这其中当然包括鹿巧。

    鹿聪灵等人呼唤大家收拾细软,连夜逃走,这段发展与此前鹿樽经历一般无二,只是少了他这个人存在。

    鹿樽看着这一幕幕发生,心中想起自己的经历,有种极不妙之预感。

    一行人走出数里,总算放慢了步伐,开始解释苍梧客栈中发生种种事,自然引起诸多波澜。

    而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件事是鹿樽所没有经历过的。

    那就是从头到尾,鹿巧一直在咳嗽。

    是啊,他本有隐疾,又连夜乘马,几经波折,怎么可能不引发出来?

    和鹿樽在一起的梦境经历里,时刻有鹿樽保护着他,遮风挡雨,因而少有这折磨人的时候。

    而在这现实中,鹿家子最得人心、最能领袖的哥哥阿姐,都已给杀干杀尽,大家年纪都小,又遇着了慌乱时候,自然没有照顾鹿巧的心思。

    鹿巧一人骑马,被风吹得像只截断了的枯树叉子,颤颤巍巍,脸色苍白,白到了极点变成了一种红,仿佛皮肉里的气血溢出来,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为了不影响大家,造成麻烦,还竭力抑制自己的咳嗽,蜷缩在马背上。

    黑暗之中,大家都慌乱万分,没人发现这点。

    直到说起“真人经”几个字,才有人想起鹿明正一项项举动,正应验了《真人经》。

    众人目光一动,一起看向最孱弱、最虚弱的鹿巧,连忙质问他《真人经》何在。

    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

    事情还要继续,鹿樽忽然大声道,“别!别!别!”

    旁边的鹿巧一怔,一挥手,将一切定格下来,“怎么?”

    鹿樽不敢去看这一切,只是低下头看自己脚尖,祈求般道,“你……接下来发生什么,我大概已猜得到了,你别让我看了,我实在看不得这些。”

    鹿巧看他之前有多威风,现在就有多害怕,两者反差之大,令他忍俊不禁,“那我说一说?”

    “你说。”

    “有人提出三十六子与《真人经》之间联系,鹿峥嵘对我们打从一开始便心怀叵测。”

    鹿巧到这时候,反而平静下来,一字一句语调平缓,仿佛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有人信仰崩塌了,也疯狂了。他们说,义父可以做,大哥可以做,我为什么做不得?于是,他们有心抢夺《真人经》,成为第三个弑亲者。”

    “这和我经历的完全不一样。”

    “已有预兆苗头,可你力挽狂澜,唤回了他们良知,令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鹿巧看向鹿樽,“也许,我当时应该学你一样。樽哥,你能做到这事儿,而我永远没有这本事。”

    鹿樽叹了口气,“你莫要吹嘘我了,若不知道世界真假,我欣然接受,现在却要脸红。你继续说吧。”

    “其实大家若要《真人经》,我自然愿意给,但我却看出大家有心抢夺,互相厮杀,因而不愿交付。”

    鹿巧道,“我转身想逃,却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激发了大家心头最后一根底线,他们均认为我有心成为这第三人,一旦逃走就要暗中杀死他们,故而先下手为强。我的愚蠢行径,令本来隐而不发的矛盾,一下子炸开了。”

    鹿樽深吸一口气,额头上已见了汗水,他再抬头转看周围。

    在这梦境,一个个人脸都已定格了下来,再不能动作,世界安静,反而尽显细节。

    鹿樽一眼望去,一个个本是自己兄弟姊妹的人,现在依着淡淡月光而明暗不定,只是各自眼珠子或直或曲、有意无意,都围绕着鹿巧一人。

    本来鹿樽害怕看到这一幕。

    他难以想象,鹿巧一个年纪最小,身体虚弱的少年,在这风冷月黑的时候,遇着了情淡心狠的人们,该作何想法。

    鹿樽是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

    可现在,鹿樽却庆幸自己没看到下一幕画面,那一定更加可怕、更加残忍、更加不堪入目。

    而如果只定格在此处,反而变得亲近一些,令人看得入眼了。

    鹿巧继续道,“我慌不择路,将《真人经》译本丢给了鹿聪灵,阻止他们追来,然后趁机往镇子里逃回去。他们惧怕鹿明正,不敢追上来,我便怀揣着《真人经》原本,往苍梧镇回去。”

    鹿樽疑惑道,“你怎么又回到了镇子,却没遇到鹿明正?”

    鹿巧淡淡道,“谁说我没有遇上的?我遇上他了。”

    鹿樽失声道,“什么!?”

    “你是否疑惑,我遇上了他,他为何没有杀死我?”鹿巧平静道,“因为夺天命得按照顺序来,我排行三六,天命玲珑心,玲珑心感受巨细纤宏,须得等到所有天命归一,最后入身,方能功成。于是他继续去追杀后来人,而我则回到老龙客栈,等待结局。”

    鹿樽呆了一呆,只觉得听到普天下最荒谬的话,“他让你在这儿等着,你就真的在这里等着了?”

    鹿巧点头,“是的,我没有活法了,也不想活了。”

    鹿樽想骂他,可看了鹿巧那一张面容,又怎么也骂不出来。

    鹿巧看他表情,知道他内心想法,“你是否想说,如若是你,绝不放弃生还的希望、战斗的可能?”

    鹿樽哼一声,“然也。”

    鹿巧却苦笑,“可我却告诉你,我想过反抗,至少要逃走。可鹿明正的话语,让我放弃了一切。”

    鹿樽皱眉,“他说了什么。”

    鹿巧道,“他并不是鹿明正,而是鹿峥嵘。”

    这话又让鹿樽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大哥根本没有背叛大家。你还记得十七哥曾说过,大哥回来之后,肤色有异么?”

    鹿巧道,“那是因为鹿明正早已身死,我们所见的鹿明正被换了头颅,他的天命便是麒麟脑——我们所见到的大哥不是大哥,而是为鹿峥嵘所控傀儡!”

    鹿樽到这一步,已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他以为鹿明正是大仇人,结果鹿明正并未背叛。

    他以为鹿聪灵等人是好兄弟,结果现实中他们却追杀鹿巧。

    ——他妈的,还是鹿峥嵘明白,从头到尾就是个畜生东西!

    鹿巧继续解释,“大约是多年栽种,即将收获,鹿峥嵘心情大好,将来龙去脉给我说了仔细。”

    “《真人经》本来是苍梧镇林家祖传,林家人不识其妙,但鹿峥嵘当年意外获得了繁本,将其破解出来,并横空出世,这才有了之后诸多辉煌。”

    “我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另一本《真人经》,也套出话来。原来《真人经》有总纲简本、全经繁本区别,据说总纲之中,另有奥妙。鹿峥嵘曾为此杀了林氏一门,却未有收获,他自然不知道简本已入了一位林家祖宗的坟墓里。”

    “而培养天命的种种要诀,便记载在繁本里诸多仪轨之中,鹿峥嵘依照此法,培养了我们三十六子,企图靠着三十六道天命合一,拼成一具仙体,寄托假借之后,得道成仙。”

    “他谋划多年,之所以失踪,也为了令我们磨砺自身,激发出天命各自所有的本领。”

    “如此直至今日。”

    “要论武功,他绝非三十六子敌手,但凭着种种算计,他总能将我们削弱,到了这万劫不复的时候。”

    “所谓鹿明正,已被他取下头颅,拼接着其他人的手脚躯干上面,麒麟者,四不像也,可本不能容的事物融汇一通。这是仙体的起始,而玲珑心则是仙体的终结。”

    “他排第一,我排三六,便是如此道理。”

    “而在苍梧镇里,还有他的本体,真正的鹿峥嵘。”

    “所以他虽放我而去,却并不留任何机会。”

    “鹿明正这具躯壳去追杀剩余众人,而鹿峥嵘本尊则来亲自对付我。”

    “樽哥,你说说,我如何能逃?如何能斗?”

    说完之后,鹿巧平静地看着鹿樽。

    鹿樽一时语塞,这才终于明白鹿巧的神情为何如此苍凉。

    他身体上有重病,心理上遭受了几处重创,有压迫有恐惧也有背叛,又半夜醒来一路奔逃,而鹿峥嵘对他态度,也如看一盘等会儿再吃的菜,让他自己乖乖上桌,不由食客费心。

    如此遭遇,既痛苦又恐慌,既愤恨又悲凉,纷纷杂杂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反而变成了麻木虚无。

    鹿樽叹了口气,“原来这才是一个时辰的真相……那外边儿的并非鹿明正,而是鹿峥嵘?”

    鹿巧道,“那边应当到了最后时刻,正在荒郊野外,大肆杀戮,已然功成。然后拼接仙体,只待走出《真人经》上最后一步,所以鹿峥嵘才找上门来。”

    这便是个死局了。

    鹿樽好半天没说话。

    周围的世界慢慢融化了,消解了。

    重新回到了老龙客栈,回到两个人最开始交谈的时候。

    “樽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梦境么?”

    鹿巧忽然说,“死,我是能接受的,可我接受不了痛苦。我从小到大,活着的时候已痛苦十足了,我早已想过了死,只是害怕。而真正当死到临时,心却不害怕了。”

    “只是我想,纵是死,也该死得快活一些。”

    忽然,鹿巧的声音高昂了起来。

    “于是我创造了你,我想有人保护我!”

    “我想有人和我一般没用,却靠着一颗一往无前的斗志,能够闯出自己的精彩。”

    “我想有人与我是最亲密的兄弟,也是最亲密的朋友,绝不会背叛,也决不会被打败。”

    “我想我能够改变一切悲剧,我能够在一切最开始时告诉大家,是鹿峥嵘在做这一切。”

    “我还想,在这中间波折,有个人关怀我,让我至少少经受些风吹雨打,少咳嗽两声。”

    “而带来这一切的,就是你啊!哈哈,樽哥,就是你啊!”

    忽地,鹿巧伸手,以食指中指一起指向鹿樽。

    少年看着鹿樽一脸惊异的表情,忽然哈哈大笑,这一笑便尽扫前面所有阴郁沉闷。

    笑得天真灿烂,宛若顽童。

    “樽哥,你是我的英雄啊。你什么都不会怕。你什么都能做到。你爱护弱小。你不畏强权。你天下无敌。你坚强勇猛。你就是我理想中的自己。”

    “于是我创造了这个梦,让你陪着我。”

    “这没用的玲珑心,耽搁了我一辈子,但最后却送来了你给我。”

    鹿巧的声音又低落下来,他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歪了头,静静看着鹿樽,“樽哥,你陪我过这最后一段时间,好不好?”

    鹿樽点头。

    鹿巧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狂态毕露的并非是他。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坐在椅子上,去翻阅《真人经》,翻来翻去,心思却不在上面。

    因为他是个等死的人了。

    因为他已经是个等死的人了。

    因为他生来便是为了别人而死的人了。

    鹿樽忽然冲了上去,一把按住鹿巧的肩膀,对着他大吼大叫,激动万分,“放屁,放屁,放他妈狗屁!人才不是生来要给别人吃的,巧哥,你绝不是这么想的,否则怎么会有我?怎么会有我!?我不是陪你去死的,我是要你活下来的,还记得么?我曾说过要你活下来,我说到做到,我一定要你活下来啊!”

    鹿巧呆了一呆,抬头看向鹿樽,“你……”

    “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永远不要放弃,其实哪里有我?我就是你!我没做过你做不了的事情,我不是你成不了的人,你只要想你就能成为我,而且我刚才醒悟了一个办法,一个……”

    砰,砰,砰。

    有敲门声响起。

    鹿巧只觉得眼前一片虚妄,世界破碎了。

    跟着破碎的,还有鹿樽那张激动万分,似乎在说什么的面孔。

    破碎后的世界后面,仍是老龙客栈,周围的烛火依旧,面前的《真人经》原本依旧,自己的孤独凄凉也依旧。

    世界依旧。

    鹿巧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梦境再好,终究只是梦境。

    可是他有一种自己已死掉的感觉。

    仿佛真正的自己,已跟随着那场梦的鹿樽而一起逝去,在现实中留下的,只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死去元知万事空。

    鹿巧抬头看去,门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