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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城门送别

    城门口上,晨起的太阳因后续发力不足渐被云海隐没,泛发着淡暖阳色光芒的天际在一盅茶后,终是沦丧在了一片乌泱泱的黑团中。

    熟悉北庆天气特性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骤雨将至的前奏。

    雨天不宜行。正当大家如此感叹时,一支由人、货、车组成的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从这支队伍行进的方向目测,这个阵列颇为壮观的车队无疑是要出城去。

    这样的天气,带着如此庞大的队伍出远门,路过的行人与沿街设摊的店铺老板忍不住探头打量。待这些好奇者瞧清楚了刻在马车车梁上的“邕”字,那些好奇又鬼祟的目光立如碰上毒蛇的蛤蟆作鸟兽散。更有胆小怕事者,背身而逃。

    “看大家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必已猜到车中坐着的人是谁了。”

    一片肃然惊慌之外,三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哥,三脸淡定的望着这支队伍,其中容貌最为俊俏但身体略显瘦弱的公子用一副清凉的口吻慢条斯理道。

    俊俏公子左侧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蓝衣公子。蓝衣公子明明生着一张根深蒂固的俊朗型面容,却不知为何,本该谈笑风生的眉间隐隐透着些许与俊朗无关的忧愁。听到俊俏公子的话,他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白出惨淡色的天际,唇齿一开:“若无陛下三日期限的旨意,这场眼看就要降临的暴风骤雨恐怕又会变成这对母子延期离开的借口。”

    从蓝衣公子说话的语气判断,眼前这支缓慢行进的队伍同样不是引发他眉间忧愁的导火索。

    俊俏公子看似是在认真倾听蓝衣公子说话,实则目光正探究的定格在蓝衣公子眉间。

    俊俏公子右手边立着一位黄衫公子,这位公子长着一对快乐的大眼睛,每当他眼睛弯下时,看到这双弯弯眼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一种朝气蓬勃的愉悦气息。

    “这就叫老天开眼。”他一开口,三人周遭的气氛立刻变得高亢兴奋起来:“盛七哥,队伍就快到城门口了,咱们是不是也该隆重登场了?”

    被唤作盛七哥的俊俏公子这才悄悄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支臃肿庞大的队伍,嘴角抽出一抹冷笑:“青云说得不错,我们是该隆重登场了。”

    着黄衫的肖青云眼睛一弯,笑出一嘴欢乐,他带着这一脸愉悦绕过盛子萧,走到蓝衣公子面前。

    此刻的蓝衣公子仍有点心不在焉,肖青云便拿肩膀撞了一下蓝衣公子胸口:“六叔,自打我们进了茶铺起你就变得很不对劲……哎呀,你不会是想打退堂鼓吧?”

    六叔常之杰被撞得连退两步,待站稳后,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落井下石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可能打退堂鼓?”

    “对嘛,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脸厚如墙的常六郎嘛。”

    肖青云一记重拳打过去,却被对方反制在手:“说我脸厚如墙?你有脸吗?”

    常之杰一只手反扣住肖青云,一只手则揪着肖青云的脸左拧右掐,痛得肖青云嚎嚎大叫:“骂人不骂娘,打人不打脸,常六郎,你犯规了!”

    “这么不着调的规矩,哪个没见识的教你的?”

    “除了你这个没见识的,还有谁会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栽赃嫁祸……”

    “啊,痛痛痛……”

    盛子萧独站一旁,静静看着嬉闹的二人。直到那支长长的队伍在城门口慢慢停住,盛子萧静谧祥和的目光开始有了波澜:“走啦。”

    扭作一团的肖青云和常之杰立刻分做两人,一个揉着脸往前蹦,一个理着衣领大迈步。

    “娘娘,穆王来了。”

    曼姑姑沉稳老练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车帘传到了躁动难安的羌嫔耳中。

    这位瞬间老去的嫔妃鄙夷的哼了一下:“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看我笑话?”

    与羌嫔同乘一车的明月公主似有若无的看了车外一眼:“母妃不见上一见,又怎知他配不配呢?”

    羌嫔立刻眉目怒睁,瞪了明月公主一眼。明月公主坦然无畏,正脸直面母亲满腔怒火:“母妃和我置什么气?我就是一个疯子,说的是疯话,做的是疯事。你若真因为我把自己气坏了,别人不会同情你,只会笑话你,笑你同一个疯子论长短。”

    “你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羌嫔的怒火彻底燃爆,她两只手死死攥住明月公主的肩膀,如一只要将猎物撕碎的母狼,低声怒吼:“陛下问话那天晚上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说,你是不是跟你父皇串通好的,故意设计你皇兄?”

    明月公主似是筋骨尽断般,任凭羌嫔如何拿捏都无半点反抗之意,嘴里笑嘻嘻的:“母妃真是气糊涂了,我又不是庆阳,哪有资格与父皇串通一气?”

    羌嫔持续疯狂:“那你倒给我说说看,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打自招?”

    明月公主故作惊讶的张大嘴巴:“母妃,你竟真以为,我们一家三口被贬回娄州是因我那几句无关痛痒的驳斥?好天真呀,呵呵……”

    明月公主喜怒无常的讥讽,令羌嫔有如被人釜底抽薪的钝感,她的手不知不觉的从明月公主双肩滑落,眼中愤怒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呆滞,过了片刻,呆滞目色被车外曼姑姑的关切声焕然复初,只不过,华彩不再,唯有黯然。

    “除了他,还有谁?”羌嫔按住额角,气息明显有所减弱。

    曼姑姑长吁口气:“还有常之杰和肖青云二位公子哥。”

    “他们三个人都要见我?”

    “只有穆王有此一请。”

    羌嫔疲倦的垂下眼帘,以她目前的心境,除了回心转意的盛帝外,谁来见,都只会令她厌恶。

    明月公主已经整理好被母亲抓乱的衣服,抬头见母亲仍在犹疑不决,嘴角立刻渗出一丝嘲弄:“母妃这么害怕与穆王一见,莫不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休得胡言乱语!”羌嫔怒斥一声。

    “既然没做亏心事,那又何惧鬼敲门?”

    羌嫔再次被气到两眼出现重影,她头痛欲裂的闭上眼,等了好半天才呼吸略显不畅的说了句“带他过来吧”。

    曼姑姑领了指示,转身离去。不多久,她便引人前来。因身份有别,盛子萧不便上车,羌嫔也不便下车,二人只好隔帘而话。

    曼姑姑挥挥手,马车四周的护卫、丫鬟随其远离马车。等到车内外仅剩羌嫔母女及盛子萧三人后,谈话方真正开始。

    “时间紧迫,我就不绕弯子了。”盛子萧眼色一正,语气简练有力:“我今日求见,是来和羌嫔娘娘做交易的。”

    “本宫只是一时失势,还没沦落到要与穆王殿下做交易的凄惨地步。”羌嫔一心只想打发求见者,冷冷道。

    “若单是失势,自然有东山再起的一日。但娘娘别忘了,您是失势又失宠。”

    盛子萧偏要让她心起波澜,毒舌道。

    羌嫔气得浑身一阵痉挛,但话毒理不歪。

    宫中女人,失势不可怕,失宠才叫永无翻身之日。陛下决意将她一家三口全部贬回娄州,这任谁看了,都是恩宠不再,也就不怪穆王这个最不济的皇子都敢跑来对她落井下石。

    曾经的情爱终究是白付了。

    羌嫔的痛苦,再次躁动起来。

    车外的盛子萧虽无缘亲见羌嫔痛苦的模样,但曾经备受打压、冷落的遭遇让他很能体会这种破碎与深重感,所以,怀抱一份同病相怜的体贴,他很友善的等了片刻,方轻声问道:“羌嫔娘娘,您的答案是?”

    能够令人面目全非的痛苦都需要足够久远的时间才能将其沉淀、克制,盛子萧片刻的等待,只不过是让羌嫔得到了些许冷静。

    “现在就让本宫给答案,穆王是否太着急了些?”稍稍恢复冷静的羌嫔,果然不损她奸诈本性,冷笑一声。

    “听娘娘的口气,这笔交易大概是做不成了。”盛子萧淡然而无怒的笑笑:“也对,娘娘在父皇身边还留着一个英副都指挥使,只要让他偶尔在父皇面前露露脸,父皇便永远不会忘记被贬回娄州的羌嫔娘娘。娘娘是想着,借由这丝相念,守等一次与父皇的相见。见面三分情,娘娘就这么自信,仅凭一次相见便可挽回父皇的心,重夺恩宠,复贵妃位?”

    这声质问已被盛子萧用柔声细语淡化了棱角,听起来既不刺耳也不尖锐,妥妥一枚温柔刀。

    羌嫔被刺得倒吸一口凉气,只好以退为进倒问对方:“难道本宫答应与穆王做交易,穆王就能让本宫重回后宫不成?”

    盛子萧笑而无声,却字字坚定:“当然不可能。”

    羌嫔彻底被激怒了:“那本宫凭什么答应你?”

    “凭我比英副都指挥使聪明,凭我能解开娘娘心中的困惑。”

    “就这?”惊疑过后,车内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哈,穆王你真当本宫急昏了头吗?竟拿这种毫无用处的筹码跟本宫谈交易,哈哈哈……”

    盛子萧目光悠远,嘴角依旧笑而无声,整个人似一株不染尘世的晨露,静看百态。

    羌嫔笑得猖狂,心里却也明白,这猖狂的本质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虚张声势罢了,所以,当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抹去眼尾那滴还未成型的泪后,便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盛子萧似乎早已预测到这种局面,只待笑声一停,缓缓而道:“英副都指挥使倘若够聪明的话,日后行事只会避着父皇,因为聪明人都知道,如果这世间真有一人能让父皇爱屋及乌的话,那只能是徽澜,而非你羌嫔娘娘。”

    英达若可指望,都指挥使的位子早就易主了。

    羌嫔圆润光洁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本宫侍驾多年,深知陛下秉性,用不着穆王特意提醒本宫。”

    “不用英达,难道用改旗易帜的刑部尚书叶伟,还是那个被父皇一纸诏令打下死牢的户部尚书赵桓?”盛子萧不理会羌嫔的嘴硬,继续讥讽。

    羌嫔两眼一黑,真真要被这话呛得猝死过去,明月公主倚在车窗口,双目冰凉的望着脸色煞白的母亲:“树倒猢狲散,他说的没错。”

    羌嫔岂会不知,如今朝中已是无人可用?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叫人难以接受。

    她暗暗叹了一叹,脸上随即缓回一丝血色,脸冲着那帘子道:“本宫想要什么,穆王不是很清楚吗?”顿了一下,似是定了决心,又道:“只要穆王肯助本宫得偿所愿,这场交易也不是没有相商的余地。”

    “羌嫔娘娘怎还是不明白呢?”盛子萧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提议,语气冷作一团寒气:“我今日来此,只想与娘娘做交易,而非助娘娘东山再起。更何况,能够亲眼看着娘娘及邕王被父皇赶出洛城,此乃我多年心愿,我又如何会助娘娘重回洛城,堵自己的心呢?”

    “你竟敢羞辱本宫?”

    厚重的车帘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狠狠晃动起来。

    盛子萧目光冷静,表情无不轻蔑:“羌嫔娘娘七窍玲珑心,眼界却不过如此,真是令人惋惜。”

    羌嫔小银牙一咬,心境异常坚固:“穆王用不着激将本宫,与本宫无利之事,本宫绝不蹚浑水。”

    “娘娘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什么资格谈利?”盛子萧无情揭穿道:“还不如换个思维,多考虑考虑事情与您是否有益?”

    羌嫔凝了凝神:“益?”

    盛子萧挑眉轻笑,话锋渐柔:“我虽不能违背本心相助娘娘,但我可以为了我们的交易,承诺不与娘娘为敌。以羌嫔娘娘今时今日的处境,少一个敌人不是好过多一个心志不坚的盟友吗?”

    车内人似乎在好好衡量这句话的利弊,突然安静下来。但盛子萧可没这个耐心,他看了一眼天际,旋即又道:“交易重在诚心,羌嫔娘娘当真无意的话,我亦不强求,就此别过。”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穆王如今变得好生嚣张。”明月公主锐利的声音应声而起。

    盛子萧微微一笑:“暴雨将至,不便留客。”

    “客?哈哈……”明月公主大笑不止:“说得好,说得好。”

    羌嫔被明月公主的笑声惊醒,心底突然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凉。荒凉让她迅速认清了现实,终是妥协了:“你想从本宫这里知道什么?”

    盛子萧冷笑着将迈出去的腿缓缓收了回来,待他重新面朝车帘而站后,这位温文尔雅的郡王敛笑肃目,浑身散发出令人战栗的寒气:“盛安当真是父皇私生子?”

    明月公主一口吞下自己的笑声,讶异的望向母亲。

    羌嫔早已是后背冰凉,她避开女儿的目光,底气不足的轻声说道:“是与不是,何以来问本宫?”

    “羌族秘药“相思情”乃催情好物,若往其中掺杂少许银粉,便可脱胎换骨,成为一剂杀人于无形的毒药。盛安生母正是服下此物毒发身亡。羌嫔娘娘,还需我继续往下说吗?”

    车外人的笃定让羌嫔十根手指都变得焦躁不安,她百倍用力的按住坐垫,脸上是阴沉可怖的表情,额上是渗出的细细汗粒,心口突突直跳:这个隐秘,除了自己以及当年在大战中死去的长老们外,活下来的族人中再无知情者……没想到,竟让他给破获了。

    从前竟是小瞧了他。羌嫔感到后怕,然转念一想,小瞧了又如何,反正也不是敌人,至少,眼下不是。

    心里好受许多。

    她很快冷静下来,给眼前局势做了一个客观分析,终是觉得与这个一直被人小瞧的郡王狼狈为奸一次,也不是完全无利。

    羌嫔眼中燃起一簇火苗,她优雅的抬起袖子,优雅的拭去额前细汗,然后,优雅的将身体软软陷入靠垫里,最后再报以一个优雅的笑容,优雅道:“盛安是与不是,都乃贱婢所生,陛下爱重名声,又岂会真有留他之心?”

    盛子萧无疑:“继续。”

    “但谣言已起,陛下若亲手处置盛安,便要背负残害子嗣的骂名。所以,陛下心生一计。先是将野心勃勃的盛安放至你穆王身边,然后再对他稍以暗示。”

    “暗示什么?”

    “若穆王不幸病亡,便可扶他盛安为穆王府新主。”

    “呵,父皇当真是厌恶我呀。”

    盛子萧心如止水的调侃,连明月公主都有些听不下去,她撩起车窗上的帘子,往外吸了口气。

    “陛下是厌恶穆王,却还未到要你性命的地步。否则,陛下也不会将这个暗示又偷偷暗示给了所有人。”

    “制造危机,泄露危机,这是逼我反杀,让他一劳永逸,真是一步妙棋。”盛子萧叹服。

    羌嫔倒有些意外:“穆王心境当真是宽阔,竟毫无惊意。”

    “我不惊,乃是习以为常所致。我只是好奇,此事并未涉及邕王半分,羌嫔娘娘为何要对盛安生母下此毒手?”

    羌嫔柳眉一扬,眼露不屑:“穆王查得出‘相思情’的隐秘,竟没查出那个贱婢乃羌族血脉?”

    “原来是为了撇清干系。”盛子萧的确没料到会是这个原因,颇为吃惊,但心里却道:不是羌嫔,那便只剩那两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