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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心仪之人

    送完行,盛子萧三人并未马上离开,而是重新回到茶铺吃茶。茶倌一见是回头客,且回头速度如此之快,顿以是自己茶泡得好,得人赏识替店家涨了财运,心中甚是欢喜,送茶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三人皆是聪明通透人,一眼看穿茶倌殷勤背后的小心思。唯有不同的是,盛子萧钻研权谋算计,却并不好揭不相干之人短陋,茶倌这般,在他看来,所见即不见。肖青云与常之杰二人,说得形象点,二人心地善良归善良,精于取笑别人同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不过这一次,这二人倒是难得好心一回,仅是低眉浅笑,并未出言点破他们进店吃茶只为避一场万众瞩目的雨。

    茶倌放下茶,留下一句“客官慢用”便离开了。

    与羌嫔说话费力更费心,盛子萧早有些口干舌燥。见茶上桌,所想所做皆是吃茶解渴,但刚拿起的茶碗却被一只闷不吭声的手抢走了。

    盛子萧用目光追过去一看,乐了:“你们俩这样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我脸上粘了什么脏东西?”说完,果然伸手摸了摸脸。

    肖青云放下那只抢来的茶碗,蹬蹬跑到对面按住盛子萧的手:“盛七哥,我们不听废话。”

    盛子萧无辜的望着肖青云:“刚刚我还纳闷,你今日怎突发善心没打趣那茶倌,原是换了目标,要闹我呀?”

    肖青云表情一亮:“盛七哥,你顾左言他,莫不是……”

    “我哪有。”

    盛子萧挣脱掉肖青云的手,俯身前倾欲要拿回自己那碗茶,却再次被人抢先一步。

    这次出手抢先的是常之杰,只见他五指撒开,掌心扣碗:“不把我俩急死,你心里不舒坦是吧?”一开口便是杀气腾腾。

    盛子萧略表遗憾的缩回手:“一口难敌两张利嘴,我说还不行吗?但说之前,你们得容我喝口茶润润喉。”

    常之杰嘴一撇,将茶原路奉还。肖青云也赶紧回座,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盛子萧见状,摇头苦笑,边喝茶边解释:“并非我不说,而是这中间还有些地方尚未理清楚想明白。”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一个人想不明白,我们三个人一起想,兴许就想明白了。”肖青云朝常之杰挑了挑眉:“六叔,你说呢?”

    “我说……”常之杰伸出两根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三下:“穆王殿下,你茶既已喝好,那就别卖关子赶紧讲吧。”

    “六叔莫急,我很有诚信的。”

    敷衍不过,但体面丢不得。盛子萧一本正经的望着对面两位只差把“急”字刻上脑门的挚友。

    “是是是,穆王殿下诚信天下,举世无双,在下与常家六郎五脏皆服。盛七哥,可以说了吧?”肖青云搓着手,两眼笑眯眯的恭维道。

    盛子萧恬不知耻的“嗯”了一下,方将自己与羌嫔间的谈话如实道来。

    “我的天老爷,传闻竟然是真的。”肖青云听完后,一脸惊魂的抚着胸口感叹。

    盛子萧目光徐徐,面容静若死水,仿若传闻真伪与他无半分关系。

    倒是常之杰很有心的提出一问:“一个毫无前途的皇子,哪值得如此处心积虑的陷害对付?”

    盛子萧眼尾略是一抬,余光波动,内心再次被常之杰惊人的敏锐力所折服。

    肖青云原只当一则皇室八卦在听,并无多思多虑,现听完常之杰的质疑,心窍顿开:“对呀,盛七哥虽有郡王尊号,过得却还不如你我二人有排场,盛安设计盛七哥,图什么?”

    盛子萧回正心神,轻飘飘一笑:“大概是图我最容易对付吧。”

    肖青云哈哈一笑。

    常之杰却笑不起来,皱起的眉心处因用力过猛,出现两道深邃的川纹。

    “盛七哥这样说也绝非全无道理。”肖青云显然还在用一副听八卦的心思看待、分析此事,立场什么的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待笑够了,小嘴顺溜得堪比说书人:“你们想呀,盛安若真是野心勃勃,那他首当其冲要解决的,便是他下等奴才的身份。陛下在这个时候,给了他‘狸猫换太子,取而代之’的暗示,他怎么敢不全力一搏?”

    盛子萧笑笑不说话,常之杰依旧双唇紧闭。

    肖青云见了,继续往下说:“康王、诚王以及当初的奕王前有权臣拥护后有太后贵妃辅助,无论盛安想取代他们三人中哪一个,都改变不了肉包子打狗死无全尸的结局。但盛七哥就不同了,爹不疼臣不爱,还身染怪病,性命随时不保,盛安要夺穆王之位,那还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躺赢?”

    说完,志满意得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却久等不见期待中的满堂喝彩响起,不禁有些纳闷:“我分析得不对吗?”

    常之杰直勾勾的盯着盛子萧,一语双关道:“你说。”

    盛子萧并未接招,而是转头看向茶铺外,一脸不解的嘀咕:“真是奇怪,这场大雨竟没落下来。”

    肖青云赶紧也往外一看,顿是失望透顶:“难得我还好心替那对母子担忧,却是白白担忧一场。哎,好人难做。”

    “好人怎会难做呢?”盛子萧马上接过话茬:“如果肖大公子不嫌弃,我愿予之机会。”

    “不愧是盛七哥,求人帮忙都求得这般清新脱俗。”肖青云摇头揶揄。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盛子萧笑而不驳,又瞄了一眼茶铺外:“我要去一趟南山,把你家马车借我用用。”

    “坐车去南山,往返少说也得三日。”肖青云被这个要求吓到了,笑意即消,小脸绷得紧紧的:“盛七哥,别怪我多嘴,从前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郡王,来去自是无人关心,而如今你可是正经官身,若未求得陛下旨意,私下离洛三日,那是要受罚的。”

    “嗯,不错。”盛子萧毫不在意的点点头:“青云还是很懂规矩的嘛。”

    “盛七哥,我不是同你玩笑。”肖青云急了。

    “我也不是同你玩笑。”盛子萧一改温和谦卑,灼灼目光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做下的决定。

    肖青云深知盛子萧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与目的,但故意触碰陛下逆鳞,引责罚上身,这怎么想都是百害无一利,令人无法不忧。

    常之杰心中同疑,但比起这个,他另有更重要的想问,便在肖青云额头上敲了一下:“你既已答应帮忙,那便没有反悔的道理。赶紧去与车夫交代几句,免得误了穆王的行程。”

    肖青云犹豫了一下,但见二位友人皆是一脸认真,唯有叹气妥协:“好吧,我去就是。”说完,大跨步离开。

    盛子萧看着肖青云的背影,嘴上却道:“六叔想问什么?”

    常之杰凝重的看了盛子萧一眼:“盛安这个局,看似是针对你,其实针对的人是陛下。你早就看破了这一点,所以你才留着盛安一直没有动手,对吧?”

    “六叔何以如此认为?”

    “陛下迟迟不立储,于大臣而言,已违圣君之德;太后虽在宫中颐养天年,却只亲孙儿,与陛下疏远,宫中非议陛下孝道的蛮语暗潮涌动;皇后备受冷落,宠妃拿捏六宫事宜,北疆战士心寒非一日。三重压力之下,若再爆出陛下私德有亏,与低贱歌姬珠胎暗结,只怕谏官们要倾巢而动,不逼陛下选定太子,必不罢休。”

    “六叔目光如炬,子萧佩服。”盛子萧回正身子,目露一丝“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的欣喜。

    “能够得你赞誉,本值得高兴一场,但我却不敢贸然受领,你知道为什么吗?”常之杰双眉依旧强锁,可见心中困惑仍未解。

    盛子萧轻笑于眼,一看就是答案了然于胸,但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单以眼神示意对方接着往下说。

    常之杰犹豫了一下,方目光一定,语气重若千斤:“因为我看不透你。”

    盛子萧眼中笑意多了一丝杂色,这话,常之杰曾经说过,今日旧话重提,不知是真忘了还是顾虑太深。

    若是真忘了,倒也无妨。若是顾虑……那他们之间情谊……

    “就拿盛安这件事来说,即便背后之人真正的目标是陛下,这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隐情,你何以要对青云遮遮掩掩?朋友之交,贵在一个真字,他对你一腔真情,从无半点隐瞒,你却多有隐晦,就不怕伤了青云的心?”

    这话听着是替肖青云而问,但深思一番,倒更像为他自己而问。

    盛子萧眼波一震,心中怅然所失,失望过后,情绪突然变得不好:“六叔此言错矣。”话中恼意不胫而走。

    常之杰见惯了穆王殿下的温厚恭顺,乍见他懊恼,颇为一顿,却又心安。因为常之杰知道,能让一个隐忍克制的人暴露怒意,那必是真心受到了诋毁。

    由此来看,这位善于算计的穆王殿下并未拿他与青云当外人设防,释然同时又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略感惭愧。

    “在这奸诈诡谲的洛城,我能得他为友,此乃我之幸,我岂会不真心相待?”盛子萧言辞犀利,语气硬朗:“盛安一事,我不向你二人道出全部实情,原因确为我之前所说,此事还有些许地方存疑,说多了只会徒增青云的烦恼。”

    常之杰自知理亏,态度客气许多:“请恕我迟钝,我还是没听明白。”

    “怪我没说清楚。”体察到对方的歉意,盛子萧也平息怒意,以礼回礼,给了常之杰一个抱歉的眼神,循循诱导:“六叔试想一下,盛安选择取代谁,不取代谁,真是他能自己决定的吗?”

    常之杰眉头一锁:“盛安是陛下赐给你的……”呢喃中脸上风云惊变,瞳孔骤然收缩,语气惊中带恐:“是陛下……陛下选择你替他善后?”

    “但是,”惊恐之下,常之杰的不安跃然纸上:“陛下若真如羌嫔所言,并无留盛安性命之心,必当从三位善思圣心的亲王中挑一个方为妥当。但他却选择一个受他苛待多年,与他关系冷至冰点,且也是最不能体察圣意的儿子,这哪是善后,这明明就是钝刀磨乱麻,斩草不想除根……”顿了一下,又惊道:“莫不是羌嫔在撒谎?”

    如果没有盛安夜入皇城,秘密向盛帝告发邕王残害侍妾一事,盛子萧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相信羌嫔无辜。

    但此事并不宜告诉常之杰,盛子萧唯有直言否定:“不,恰恰是从羌嫔将父皇真实意图告知我的这点来看,证明她并非虚词。”

    常之杰将这句话细细品味了一遍,方明白盛子萧的意思,但顺着这个道理往下一深思,又觉自相矛盾:“陛下容不得盛安,但又任由你容了这么多年,这不是更奇怪吗?”

    “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盛子萧幽幽一叹:“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谁是幕后策划之人?”常之杰立刻道:“你怀疑谁?”

    “之前因为查到‘相思情’,所以我怀疑羌嫔,但今日来看,恐怕她不仅不是幕后主谋,反同我一样,也只是一枚被人算计的棋子罢了。”

    常之杰深思细琢的想了想,终是认同了盛子萧的说法:“北庆虽早无羌族一说,但那歌姬的羌族身份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潜在威胁,她若不动手,那她早晚会因这个歌姬而被陛下所不容。明线暗线皆有,这幕后之人的心思缜密程度,与你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盛子萧有些意外,两眼认真的望着常之杰:“你怎么不问我,现在怀疑谁?”

    常之杰见识朝廷上的龌龊肮脏事非一件两件,怎会看不透?

    冷哼一声:“敢逼陛下立储,又算计羌嫔,除了宫里那两位还能有谁?”

    人心叵测,物欲横流,盛子萧看得多,历得也多,对待这种阴暗之事,心情早如被溪流冲刷千百次的鹅卵石平和无棱,无甚波动。

    两相一对比,常之杰知自己唐突,赶紧平复心绪,面若无状道:“聊了这么多,你我也算把话聊开了,无须再聊。不如说回青云,殿下还欠一个解释。”

    盛子萧噗嗤一笑:“六叔认起真来,果然是半点都不好糊弄。”

    “小青云就快回来了,殿下还是抓紧时间吧。”

    盛子萧侧头一看,果见肖青云正提步往茶铺来,遂沉下声道:“娉婷郡主乃太后养女,与太后关系亲厚,若盛安一事真为太后所谋,六叔以为娉婷郡主会全然不知情?”

    “朝堂人人皆知,娉婷郡主忠心陛下,想来……想来不至于如此残忍。”

    “果敢如你,也只能‘想来’,可见你不是不怀疑,而是不忍怀疑。连你都如此,何况青云?六叔,待事情更明朗些,再同青云说也不迟。”

    常之杰慎之又慎的想了想,觉得在理,便不再说什么,闷闷坐着喝茶。

    肖青云回到茶铺,见这二人间的气氛比他走之前更诡异,少不得要追问一番。

    盛子萧起身招来茶倌结账,忽悠的活自然而然的丢给了常之杰。

    忽悠人,历来是常之杰的拿手好戏,但咱们的肖大公子在这方面同样不输人。于是,两个精于忽悠的绝顶高手隔着一个清心寡欲的装傻高手以言语为利刃,山崩地裂的厮杀拉扯起来。

    从茶座到铺外马车停放地不过三十步路,却是盛子萧这辈子走过的最聒噪的路。他揉揉两只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十分不好意思的笑笑:“六叔,青云,若你二位真无话再与我说,那我便启程告辞,不打扰二位斗嘴拾趣了。”

    肖青云闻言,立刻中断斗嘴,将手举至眉峰,左右看了看:“盛七哥,穆王府稍后可会安排马车来接你?”

    “大概不会。”盛子萧侧向肖青云:“舒伯只知我要出门,并不知我要去何处。再说,他亲眼见我上了你的马车,依往常惯例,自然是你送我回府。”

    “这样呀,”肖青云故意看了常之杰一眼:“我骄奢惯了,坐不惯小车,那就烦盛七哥把我先送回家再去南山吧。”

    “如此甚好。”听到有人针对自己,常之杰岂会坐视不理,哼哼道:“我家马车朴素又不够宽爽,让肖大公子与我共车同行,确实委屈了肖大公子。”

    说完,气哄哄的甩袖离去。

    “你二人莫不是故意的吧?”

    与肖青云目送公爵府马车离开的盛子萧歪着头问。

    肖青云笑嘻嘻的收回目光,扯着盛子萧的衣袖讨好道:“我岂敢在睿智无双的盛七哥面前与别人串通做戏?”

    “少来。”盛子萧将衣袖抽离,转身欲要登车,肖青云伸手拦住,盛子萧叹气道:“再耽搁,我就真追不上忠王府的马车了。说吧,你又想问什么?”

    “就一件事,”肖青云竖起一根手指,凑到盛七哥跟前,凝重的神色下暗涌着八卦的兴奋:“六叔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盛子萧眼尾一提,目光犀利:“你与六叔的交情甚于我和他几倍,何以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是你来问我,而非我问你?”

    “嗯,看你这般反应,”肖青云笑得古灵精怪:“想必你俩刚刚支开我,不是在谈论六叔心仪的女子。”

    盛子萧神经一动:“你是怎么瞧出六叔有了心仪的女子?”又很感兴趣的回过头道。

    肖青云露出一副小菜一碟的表情,双肩一耸:“一个肆意潇洒的男子,会被断袖之嫌弄得心思不宁惴惴不安,除了有未表白的心仪女子外,还能是什么原因?”

    盛子萧点点头:“我们三个人,终究还是你眼力最好。”

    说完,独自登车,命车夫直接往城门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肖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