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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启用穆王

    常之杰的话比最烈的酒都要炽辣、烧心,盛帝听完久久未能平静。他几度从宝座上站起来,又几度唉声叹气的坐回去,似乎这个提议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伪论,但在这个伪论中又存在着不能被否定的一面。

    复杂、混乱的情感纠结,使得盛帝只能像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孩子般坐立不安,犹疑不决。

    常之杰猜到了盛帝可能会暴跳如雷,却猜不透盛帝犹疑的根源?

    难道我和刘杏的预判错了,难道眼下仍不是为穆王争取的最佳时机?

    常之杰的自我怀疑并未得到有效印证,因为疲倦掩面的老皇帝已无心力将这场会面再继续下去。常之杰不甘心虎头蛇尾的结束,当他抬起头准备讨要一个明示时,一道凌厉非常的眼神以快如闪电的速度抢在他张口之前,给了他一个不可犯险的警告。

    常之杰惊了一下,满腹疑惑中,他埋头拱手,领旨退下。

    魏公公将他送至养居殿外:“常尚书慢走。”

    常之杰反手将他一把拉住:“公公借一步说话。”

    魏公公脸上流露出并不想独处的神态:“常尚书,这不合规矩。”

    常之杰立刻正色道:“我只想谢公公刚才的提点之恩,并无别求。”

    “常尚书新人新气象,我不过是讨喜,多瞧了一眼,怎么就成了大人口中的提点之恩?恕我不敢冒领。”

    “即便公公如此说,我仍要告诉公公一句:今日之事,我必铭记于心,感恩于怀。”

    “常尚书若无其他话要嘱咐……”

    “公公且慢,我还有一话要说。”常之杰再次拉住魏公公,面色焦虑难安,语气急迫懊恼:“我不担心自己,惟愿他人不要因我的肺腑之言而无辜受牵连,所以,恳请公公费心替我周全善后。”

    魏公公呵呵一笑,但眼中却无笑意:“常尚书多虑了,陛下只是有些疲累,并非怪罪,何来牵连?”

    常之杰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手“咻”的一声缩了回来,脸上的焦躁化作一抹恍然,失魂的眼神瞬间聚敛成光,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整了整衣领,浅浅道:“公公提醒得对,是我失言。”

    说完,不再纠缠的转身离去。

    魏公公定在原地,目光在相送中渐变黯淡,脸上也浮露出少有的严肃。正当他准备转身时,发现新任户部尚书大人与刚完成交接回岗的都指挥使不期而遇,不由又驻足多看了几眼。

    常之杰与鄢若飞看着像是不熟,二人没有多余交流,仅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示过意,便朝各自所要去往的方向背道而行。

    魏公公黯淡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沉甸,他满怀心事的收回目光,折身回殿。

    盛帝依旧保留着他离开前的姿势,浑身乏力的坐在鎏金宝座里,两只眼睛恹恹的审视着殿中摆设。魏公公捋好心绪,露出憨态可掬之姿,上前轻问:“陛下,您怎么闷闷不乐的呀?”

    盛帝没有理睬,目无表情的抬起一只手,魏公公双手将其扶住,盛帝就势一鼓作气的站了起来,待他一张口,魏公公才发现盛帝的声音竟略带嘶哑:“朕有些累,扶朕去榻上躺会。”

    魏公公扶住他慢慢往软榻移动,边走边轻声问道:“陛下,是否召崔太医前来为您请平安脉?”

    提到崔太医,盛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不是让他休沐在家吗?”

    “前日康寿宫来人说,素芹嬷嬷旧病复发,太后懿旨,让崔太医结束休沐,回宫来替素芹嬷嬷诊治。陛下您是知道的,素芹嬷嬷的病只有崔太医的妙手方能缓解一二。”

    “素芹嬷嬷既病了,那就好好将养。”盛帝的语气突然硬朗起来:“你明日抽空去内廷司挑个聪明伶俐的,给康寿宫送过去,就说是朕不忍素芹嬷嬷辛劳,赐主事女官一名。”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呢?”魏公公一脸为难又慌张的望着盛帝。

    盛帝眉毛一竖,语气不善:“怎么?康寿宫连朕赐的女官都敢避讳?”

    “那倒不是。”魏公公舒缓了语气,唯恐给人错生出一丝一毫的挑衅:“就是今日散朝后,康王殿下去给太后请安,得知素芹嬷嬷犯病,无法专心伺候太后,便同奴才说了一嘴,调了个名叫馨儿的宫女去康寿宫当差。奴才听说,太后见了人,亦是一眼相中。奴才想着,能让太后满意,是那宫女的福气,就顺水推舟将那宫女升做了康寿宫殿前女官。调令下达尚且不足半日,若这个时候再依陛下之意,又给康寿宫送个女官过去……呃,难免不会让外头的人猜疑陛下与太后的关系。”

    说到这里,二人刚好到了软榻前,盛帝顺着榻沿坐下,默神想了想,语气冰凉:“这宫女之前在哪当差?”

    “宁粹殿。”

    盛帝立刻猜到,这宫女必是康王安插在宁粹殿的眼线,如今见羌嫔离宫,便收归已用。

    顿是一声冷笑:“如此一来,便不难理解了。”

    魏公公笑而不疑:“陛下睿智,自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法眼,不过奴才愚钝,至今仍一头雾水,百思不得个中隐情。”

    盛帝脖子一歪,两眼鄙夷的望着身侧那张人畜无害的老脸,嘴里“哼”了一声:“在朕面前,你用得着这么装吗?朕还会要了你的命不成?”

    魏公公便嘿嘿的笑起来:“陛下,您还是饶了奴才,让奴才多活几日吧。”

    盛帝袖子一挥,魏公公哈腰谢恩。

    气氛缓和不过片刻,盛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又变得严肃阴沉起来。

    魏公公跪在榻前,正给盛帝脱靴去袜,等他做完这些重新站起来时,方才发现盛帝脸上的阴沉已化作一抹被称作怅然若失的情绪,帝王身上也爬满了一种叫晚年孤独的伤情,这样的盛帝,不像一个坐拥江山执掌天下的王者,更像一个精神贫瘠生活空虚的老翁。

    魏公公越瞧越心慌,连唤几声“陛下”,才见盛帝吐了一口气。这口气没有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只有泰山压顶前的沉重:“朕说的明明就是‘不实传闻’,他却说‘不失为一个解决之道’,魏旭,你说他会不会也……”

    盛帝这句突然而发的感慨实在太过含糊,前一个“他”尚且好理解,无疑是指常之杰,后一个“他”因为用了一个“也”字,指向性空泛,不易辨明正主。

    要是换了旁人,定不敢轻易开口接话,但魏公公只需一个低头叹息的瞬间,便能以一副知情人的口吻劝解帝王:“陛下,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您就再等等看吧。”

    盛帝听完,神情中的颓废依旧,只是在听到“等等”二字时,两撇淡疏的眉峰微颤了一下,隐忍、克制在他寡情冷漠的脸上粉墨登场。

    魏公公小心避过盛帝脸上的表情,似乎不见便可不知,不知便不会发生。

    盛帝躺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有品阶较高的太监轻手轻脚入殿,向魏公公询问,是否如常为陛下请膳?

    魏公公瞧了一眼软榻上呼吸匀称的盛帝,脸上升起几缕犯难的苦色:“陛下并无在这个时辰小憩的习惯,今日种种,皆因心结不解所致。说实话,现下请膳,我心里也没底。”

    高阶太监只好将魏公公请出殿外,仰着一张比魏公公苦上百倍的苦瓜脸哽咽道:“公公,误了陛下用膳,奴才吃板子事小,丢了差事就……公公,您菩萨心肠,您给奴才支个招,让奴才留条官路吧。”

    魏公公幽幽一叹:“只能如此了,走吧。”

    高阶太监听得糊涂:“去哪?”

    “鸾凤宫,请庆阳公主。”

    高阶太监的苦瓜脸立刻笑作一朵大菊花:“公公,您是彻底救了奴才的命,奴才感激不尽。”

    魏公公郎朗一笑,但这个笑容却无危机化解的喜悦与轻松,相反,在去往鸾凤宫的路上,总是精神抖擞,笑似弥勒佛的首领太监留下了一串凝重且前路艰辛的脚印。

    魏公公前脚刚走,盛帝后脚就醒了。

    鄢若飞听到传唤,进殿向盛帝禀明了事由,老皇帝“哼”了一声再无下文,他招招手,指使鄢若飞为自己更好衣,便拍着肚子在殿中走动起来。

    睡了一觉,盛帝的帝王本色满血复活。

    他慢步走到鄢若飞身边,狭长的眼睑中露出一丝阴冷的暗光,突然道:“你近来似乎同穆王走得很近?”

    鄢若飞木楞的点点头:“戚平将军威名远扬,臣想同他讨教讨教,谁知他推三阻四,一直不肯接臣的拜帖,让臣颇感伤神。清远伯爵府肖世子不知从哪听说了此事,特意来臣府上告诉臣,说戚平将军最听穆王殿下的话,只要臣能找穆王殿下帮忙,此事便不愁不成。所以,臣近期去穆王府拜访过几次。”

    盛帝一听,瞬间火大:“你这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怎么就不见用到正途上?”

    鄢若飞一惊:“陛下所指正途是?”

    盛帝咬着牙暗道,还能是什么,还不就是讨徽澜欢心这个正途?

    可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这样张冠李戴的话,貌似也做不到堂而皇之的说出口。

    盛帝眼中那种恨不能将鄢若飞杀之后快的情绪,已到一点即爆的临界点,嘴里咆哮:“你是朕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不是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剑客,别成天没事就想着找人打架斗殴。还有那个满肚子馊主意的肖青云,日后你同他少往来,免得教坏了你。”

    “呃?”鄢若飞迟疑了一下。

    盛帝再次咆哮如雷:“怎么?朕说得不对?你想抗旨?”

    鄢若飞面如静止,纠结的态度认真又迂腐:“臣岂敢抗旨,只是父亲极力赞许臣与肖世子往来,说肖世子身上有臣缺失的率性,与之相交,于臣有益。”

    不提爵爷还好,一提盛帝心里的这口气直冲脑门:“你父亲……”因为太激动,盛帝抚着胸口方才继续:“他与肖家那对父子一丘之貉,一路货色,你少听他胡扯!”

    “父亲多常教导臣,要对陛下忠心、用心、关心……”

    “不用替你父亲说话,朕认识你父亲比你认识他的时间更久,这种话也就你母亲会挂在嘴边同你提上一提。”

    鄢若飞被怼得一时语塞,只好像跟杆子似的杵在那里。

    盛帝因这把怒火烧得实在痛快淋漓,郁结之心反倒通畅释怀。

    趁着鄢若飞发愣的空隙,他重新回味了一遍常之杰的话,这一次,感慨少却,斟酌为上。

    老皇帝咳嗽了一下:“你既去穆王府拜访了好几次,那穆王可答应帮你游说戚平?”

    盛帝东一锄西一榔的问话方式,鄢若飞早习以为常,他奇怪的是,陛下怎么突然对穆王生了好奇?

    心里奇怪,嘴上照实答:“穆王殿下不赞成讨教一说,所以,一直不肯相助臣。”

    “为何不赞成?”

    “穆王殿下说,强者出手,必见输赢。若输的是臣,陛下脸上无光;若输的是戚平将军,北疆战士不服。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事,他躲都来不及,又怎会拉人入局?”

    “这话说得还算有几分见地。”

    盛帝难得夸赞一回穆王,咱们的都指挥使却不懂得好好把握与珍惜,傻乎乎道:“穆王殿下除幼时与诸位皇子一同受教外,府上并未再聘请名师,后又因恶疾反复,以至课业武学皆被耽误,臣几次拜访,实不认为他学识斐然。”

    “你觉得他资质平平?”

    “臣不敢妄言。不过,肖世子是真心敬服穆王殿下。”

    “一个惯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敬服的人,能有什么长进?”盛帝不吝鄙夷。

    鄢若飞对两位好友被如此贬低颇感不平:“穆王殿下和肖世子虽非大才,却也非庸才,这次国宴便可窥见一二。”

    盛帝立刻警觉起来:“朕夸穆王有见地,你非说他学识不够;朕骂他不长进,你又坦言他非庸才。鄢若飞,你是存心跟朕过不去吗?”

    “陛下恕罪,臣不敢。”鄢若飞单膝下跪,低头辩解:“臣只是看到什么说什么。”

    盛帝微微一怔,眸中渐露迷茫,兀自沉思片刻,迷茫的眸子突然大放异彩,再看,整个人已神清气爽,春风拂面:“不错,说得不错。”

    高兴完,盛帝又一脸正色道:“鄢若飞,你即刻替朕出宫走一趟。”

    午后的闲暇,因为一道口谕的出现,让这座今日本该清冷的皇都变得沸腾、焦躁、震惊。

    “你说什么?穆王的禁足解了?”康王“腾”的一下站起来,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怀疑。

    “不禁解了禁足,陛下还让穆王从明日起与百官一道上朝议政。”

    康王府总管双目中的惊慌彻底击碎了康王心底最后的防线,只见他双腿一软,人又跌坐了回去,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千真万确的事,奴才听说,诚王殿下一得到消息,就带着欧阳王妃直奔宫城而去。若不出意外,他必是找荣贵妃探口风,殿下是否也要备马去宫中,找太后一议?”

    “这个自然。”康王气息不稳的掐着桌角道:“你速速去备车。”

    “是。”

    总管三步并作两步,片刻不敢耽搁,却在门口被一人叫住。

    “殿下,”那人一身黑的闪了进来:“属下亲眼所见,前去穆王府宣旨的是都指挥使鄢若飞。”

    “他手上是否拿有圣旨?”康王再次站了起来。

    黑衣人严格摇摇头:“属下偷偷问了,没有圣旨,只有口谕。”

    “没有圣旨?”康王的急迫一下子升至脑门,他眉峰高耸的在屋中走来走去:“父皇不是这么不讲究的人。可恶,究竟是什么让父皇临时起意,给了穆王如此大的转机?”

    “属下以为,不管陛下出于何等目的赦免穆王,此时都不应进宫打探。”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穆王与本王平起平坐?”

    “陛下只是让他上朝,并未许他亲王之位,他在殿下面前还是低人一等的郡王。”

    “一个上朝议政的郡王与一个闲赋在府的郡王岂能同日而语?”康王一掌拍在桌子上:“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父皇这是不打算立储了吗?”

    “殿下息怒。殿下试想一下,陛下既不喜朝臣议储,那又怎会乐见有人对他的旨意诸多猜测?此刻进宫,目的用意太明显,还请殿下暂且忍一忍。”

    “本王忍了一个奕王,忍了一个诚王,如今又要再忍一个穆王,本王到底要忍到何时?”

    “殿下……”

    “殿下,严首领。”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打探到了。”

    康王斜睨了地上的人一眼:“说。”

    “刚刚探子回报,诚王的马车并未进宫,只是随城绕了一圈,现已打道回府。”

    康王与严格对视一眼,严格马上挥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男子一如出现时的那般,迅速离开。

    康王脸上的急躁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稍加舒缓:“欧阳淼淼到底还是劝住了诚王。”

    对那个容貌艳丽,天资聪颖的女子,康王有着深刻的记忆,他转换口气,露出一副阴森可怖的表情:“若这世上再无欧阳淼淼,你说,还有人劝得住诚王吗?”

    严格心弦一动,这个时候对诚王动手,最大获益者只能是穆王,殿下不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