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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女族姝文

    鄢若飞的大胆猜测,并未获得认同。

    戚平更是斩钉截铁送他四个字:“绝无可能。”

    肖青云刚见好转的脸色顿时一凝,目光像是在寻宝般,急切的寻向盛子萧。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太好听,但我仍不得不说,”盛子萧无力回应肖青云的期盼,唯有将眼角低垂,避之不见:“以郡主的城府和手段,她不算计别人已是万幸。”

    肖青云就跟喝了口毒酒般,浑身乏力,手脚哆嗦。

    鄢若飞看了他一眼,不自然的干笑了一下:“这……这话……是有够难听的。”

    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最见不得怯弱之辈。同样注意到肖青云不堪用的戚平就没有鄢若飞的好心肠:“话难听总比日后我等死相难看好吧?”

    刀锋一样的话,削得鄢若飞和肖青云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煞是难看。

    “也对。”深知肖青云比自己更有口难开,鄢若飞整肃思想后,决定将老好人的角色一做到底:“不过子萧刚刚也说了,郡主没有陷害羌嫔的理由,幕后主谋的可能性不大。我相信子萧的判断,此事一定另有我们还未察觉到的隐情。”

    说完,目中饱含殷切的望着盛子萧:“这回我说的总没错了吧?”

    “没错。”盛子萧不负厚望,抬眸给了急需肯定的鄢若飞一个稳重的笑容。

    “我就说嘛,郡主怎能与那些污垢之流归为一谈?”鄢若飞长长吐了口气,攥了一把冷汗的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脸上挂着虚惊一场的笑容:“青云,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要不要归为一谈与能不能放心可不是一码事。”

    舒缓的表情尚还来不及在那二位的脸上绽放,穆王殿下的声音堪比寒冬腊月破窗而入的冷风,直接让那二位的脸冻得僵硬。但好在,这句直接将都指挥使和肖大公子心中希望扼杀的话并不是终点,很快这二人便等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希望:“其实,要想弄清楚‘能不能放心’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说?”鄢若飞和肖青云不分先后的问道。

    盛子萧抿了抿唇,并未如这二人所愿马上给予答复,而是双目含笑的望向肖青云。

    鄢若飞和肖青云大为不解,戚平抬起头,先是看了看一脸木呆的鄢若飞,再望了望满目呆滞的肖青云,最后,两眼无奈的往下一闭:“关于凤栖梧桐的由来,关于你母亲如何识得它,关于诚王妃又是凭什么瞧出端倪诸如此类的相关细节,你究竟还瞒了多少没跟我们讲?”

    鄢若飞茅塞顿开:“青云,赶紧把你知道一一说来,越详细越好。”

    肖青云也如梦初醒,可当他正要开口时,盛子萧却做个了暂缓的手势。

    “我们四个人当中,目前只有鄢大哥没有见过凤栖梧桐的临摹图,我觉得在青云说之前,理应让鄢大哥先看一看这幅画的真颜。否则,我担心鄢大哥会另生歧义。”盛子萧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叠了五六层的纸,一层一层打开后,这张足有半个桌面大的纸被展示在了鄢若飞面前。

    “这……这就是凤栖梧桐?”鄢若飞果然傻了眼:“没看到上面绣有凤凰和梧桐呀……”

    这个问题,莫说四肢发达的鄢若飞弄不明白,聪明人斯先生花了整整两日时间也未能参悟出半分玄机。盛子萧自认自己不会比斯先生更聪明,所以,当听到斯先生败下阵来后,索性连想都不想了。

    “青云,”盛子萧将临摹图移到肖青云的跟前:“你现在可以说了。”

    鄢若飞赶紧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什么。戚平余怒未消,表情依旧生硬,不过盛子萧注意到,他的好师弟已经跟小时候认真听夫子讲课时那样悄悄将腰板挺了起来。

    看来戚小将军心里对肖大公子已然是消气了。盛子萧暗道。

    “想要知道它为何被取名凤栖梧桐,还得从它的进献国巴蜀国说起。”因对隐瞒一事心怀愧疚,肖青云此刻完全是一副弥补过错的态度,所以讲解得格外认真:“大家都知道,巴蜀历来以国小、部落众多著称,除了巴蜀皇帝特设的部落专管机构,外人甚少能说清巴蜀境内究竟生活着多少个部落?而在这众多不被熟知的部落当中有一个被称作女族的最鲜为人知。”

    “女族?”鄢若飞不出意料的露出一副闻所未闻的表情:“这名字怎起得如此潦草随意?”

    “恰恰相反。”肖青云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摆了三摆。

    “你的意思是,这名字起得特讲究?”

    “对呀。”

    “不过就是个女子的‘女’,能有多大讲究?”

    鄢若飞的无心叨唠令盛子萧眼前一亮:“莫非这是个以女子为尊的部落,顾名思义,所以被称作女族?”

    “没错。”肖青云送上一个心服口服的笑容。

    “整个部落以女子为尊,想不到巴蜀小地竟有此等奇事。”鄢若飞说不出的激动:“今日可真是涨了一回见闻。”

    “这才哪到哪呀,鄢大哥你可要仔细听好罗,我接下来要讲的才叫涨见闻。”

    肖青云一脸神秘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撑住桌沿,另一手指着画纸上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花花草草道:“你们刚刚不是说这上面既无字又无凤凰和梧桐,为何还会取名凤栖梧桐吗?其实,你们都误解了,它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正是‘凤栖梧桐’四个大字,你们没看到,不过是你们不识罢了。”

    “一个人不识字或许还有可能,但迄今为止,见过这幅画的达官贵族名门淑女不在少数,难道他们都是睁眼瞎?”戚平端着下巴,用难以认同的口吻质疑道。

    鄢若飞立刻附和一声“就是”。

    唯有盛子萧沉吟片刻后,方用半信半疑的口吻推测:“难道这些花草不是花草,而是女族独有的文字?”

    “别人是一点即通,盛七哥你是不点也通,佩服。”肖青云高兴的鼓掌盛赞,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二位武将那一脸大跌眼镜的罕世表情。

    盛子萧虽在肖青云的点拨下一次又一次道出了真相,但以花草为字如此天马行空又特立独行的想象力,还是让这位睿智的皇子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消化。而在感慨女族智慧的同时,他对幕后策划之人的真实身份愈发感到好奇。

    “连巴蜀人都鲜少了解的女族,一个自小就被养在北庆国都的郡主又是从何知晓且精通她们文字的呢?”

    “家母是否精通我尚不知,不过,我知道北庆国都内还有一人懂得这种叫做‘姝文’的文字。”

    “谁?”戚平快人一步,率先问道。

    肖青云压了压嗓子,小声回忆:“大概是五年前,我陪家母去康寿宫给太后贺寿,太后一时高兴,准我在一堆贺礼中挑件自己喜欢的带走。我倒不稀罕那些东西,我就是好奇大家都给太后送了些什么?便耐着性子将所有礼物一个一个拆开赏析了个遍,其中就有一幅类似的画。我记得回去的路上,我还同家母说‘也不知是何人所赠,连个字都不题,真是鲁莽无知’,家母有口无心回了句‘只要太后能瞧见福如东海那四个字,这份礼便不算无知’。说完,她又觉失言,就以话岔开了。我当时本就没有多在意,见家母不愿多说,便也懒得再问。如今想来,不得不生疑。”

    “太后与郡主情同母女,她二人互知彼此一些外人不知的事,绝非不可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肖青云满心以为找到了替母亲洗去嫌疑最有利的证据,哪受得住盛子萧话里藏话的迟疑,忍不住急吼吼道:“盛七哥,你想急死我呀。”

    与肖青云一样,鄢若飞也有着相同的为娉婷郡主洗刷嫌疑的强烈意愿,因为在这位都指挥使心中,娉婷郡主不是威风飒飒的皇家长辈,只是一位给予他温柔与体贴的婶娘。所以,盛子萧的“只不过”同样给了他极大的冲击:“子萧,你仍然怀疑郡主?”

    盛子萧摇摇头:“我说过了,我从不认为凤栖梧桐是郡主所为。”

    鄢若飞双手一摊,眼急口躁:“那你还‘只不过’……”

    “这件事很复杂。”盛子萧抬手制止了鄢若飞的急躁:“青云,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诚王妃为何会瞧出破绽进而威胁到郡主的?”

    肖青云定了定神,将思绪捋直顺清,方道:“我听说是宁粹殿一个叫馨儿的宫女,因误拿了那件仿制的凤栖梧桐给当时还是瑾贵妃的羌嫔而被掌了嘴。馨儿有个小姐妹正好在永安殿当差,受了委屈后,便跑去找那小姐妹哭诉。也是偏生赶巧,诚王妃正好进宫来给荣贵妃请安,事情就这么顺进了她耳朵里。”

    “仅凭这样一点信息,就能查到郡主头上,诚王府第一谋士欧阳淼淼,真还不是浪得虚名。”盛子萧大为感慨。

    肖青云对女子,尤其是生得美丽的女子内心总怀有三分不忍,可每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这位倾国倾城的诚王妃,他都会异于寻常的刻薄几句。

    这不,盛子萧刚感慨完,他就哼哼两声:“她一心想当皇后,自然不会是个草包美人。”

    鄢若飞和戚平不明缘由,只道咱们的肖大公子此刻不懂怜香惜玉,只因是娉婷郡主受诚王妃胁迫,方对这个蛇蝎美人横生怨恨,也就不以为奇。盛子萧是清楚来龙去脉的,但他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根本无暇理会。

    肖青云生了好一会闷气,都不见有人给个反应,只好自己的闷气自己消,不想了。

    “宁粹殿和永安殿的宫女是无话不谈的小姐妹……这个关系实在不能不令人介怀。”

    沉思默想半晌,盛子萧浅浅一语。一语终了,这个俊俏的年青人忽地将眼一睁,目中迷茫迎风而散,神采重燃的冲肖青云问了句:“这个叫馨儿的宫女如今在哪个宫里当差?”

    “你觉得她有问题?”肖青云反应迅速:“你要是想知道,明日我就去打听。”

    “不必那么麻烦,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肖青云瞪大双眼望着鄢若飞。

    “今日常尚书见完陛下,从养居殿出来时正好与我碰上,许是因魏公公在,他没有多说,只提了句‘留意康寿宫新进宫女馨儿’。”

    “康寿宫?”戚平一下子猜到了个中联系,不无讥讽道:“羌嫔倒台不过才几天,她就去了太后身边,太后倒真是不嫌晦气。”

    鄢若飞和肖青云嘴上虽没说,但心里却轻松不少。盛子萧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沉吟道:“所有线索最后都指向了太后……比起郡主,太后也确实更符合幕后策划者的形象,毕竟,她手里刚好有一个争夺太子之位的五珠亲王。可如果真是太后所为,那就等于是太后为摆脱嫌疑,故意指使馨儿将矛头指向郡主,而郡主不知是出于对太后的恩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纠正诚王妃,更没有向外人道出真相。从这个结果来看,郡主答应替诚王游说陆伯侯,或许就不是单纯的被人胁迫。”

    “不是胁迫,难道是心甘情愿?这……这什么意思?”鄢若飞抓了抓头:“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这还不够明白吗?”戚平对自己的手下败将充斥着一份浓浓的嫌弃:“皇帝借由一件仿制的凤栖梧桐迅速处置了羌嫔,事后却对这件仿制凤栖梧桐的由来不予追究,可见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查明真相,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能让羌嫔乖乖放弃洛城的罪名。换而言之,连皇帝都不在意的罪名,娉婷郡主真会在意吗?”

    “可家母明明就是被诚王妃……”

    “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戚平的嫌弃已经煮至沸腾,肖青云吐着舌头将话咽了回去,盛子萧在旁摇头轻笑,肖青云有如找到靠山般,冲盛子萧眨眨眼。

    “平儿,你就别欺负青云了。”盛子萧上手扒拉了一下他的好师弟,小将军不耐烦的眉毛立刻顺从下来。

    “你母亲什么性格,你不清楚吗?她是那种明知被人算计还会忍气吞声的人吗?”为照顾肖大公子感人的智商,再度开腔的小将军选择了最简洁直白的表述方式:“太后将仿制凤栖梧桐的事栽赃于她,她闷不吭声的把陆伯侯引荐到诚王门下,让诚王一党如虎添翼,气得康王咬牙切齿,此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好手段,怕是连太后都在悔不当初。”

    “这个做派,的确很郡主。”这样朴质的解释,果然连鄢若飞都一听即懂,他算是彻底松了口气:“如此来看,那件仿制的凤栖梧桐已是太后所为无疑。”

    盛子萧嘴角噙着一丝笑,算是默认。

    戚平的脸依旧能臭熏一群苍蝇,不过,他这个人向来不以脸表态,毒舌才是他的立场。

    肖青云等了等,确认他的戚兄并无置喙的意思后,他方虚脱的瘫在椅子上。

    这一夜,对于肖青云,是艰难的一夜。

    虽然他坚信母亲不会与穆王府为敌,却也抵不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让他左右摇摆。

    早在向盛子萧表明心迹时,他自认他已经做好了直面盛子萧与母亲对立的心理准备,却也是到了今夜,他方知他的心理准备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他方深刻体会到在亲情与友情之间做抉择是有如将肌肉与皮毛切割般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这样的切割,他心里明白,以他目前的胆量他还远远下不去手。突然之间,他懂得了盛子萧无法将他与常之杰一视同仁的良苦用心。

    原来,盛七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怯弱。

    肖青云羞愧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