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坏青谷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6月18日,星期六

    第二天一早,朱洪的烧退了。蔡中和给他检查过身体后便准备出门。

    蔡中和果然落单了——罗杰说夜里着凉,身体不舒服,待在二楼不肯出来。

    临出门前,他还特意问老刘:“你不一起来?”

    老刘似笑非笑说:“我不去,你带着小赵好好逛逛,行不?”

    话是软话,姿态却一点不软。自起床起,小赵便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他身后,根本不容蔡中和拒绝。

    看着小赵和蔡中和走远了,老刘这才打电话问张普华要了个人过来,替他看着朱洪,自己叫上朱龙想办法修路去了。

    山林间路烂泥多,小赵还有点不习惯,蔡中和却熟门熟路。仔细一看,他套了雨靴,穿了薄薄一间冲锋衣,裤子也是黑色,一点看不出脏。

    他们走过田埂,上了白色的马路,路过一所中学和小学。一路上,扛着锄头的农人,赶着鹅群的牧人和校门口的摊贩都热情地与蔡中和打招呼,蔡中和一一回应。

    “蔡医师来了。”

    “蔡医师又来了。”

    “蔡医师今天上哪里去?”

    “到处走走。”

    “蔡医师吃了吗,我这刚采了菌,带点走?”

    “今天有事,我不吃了。记得按我教你的方法,检查一下,别吃坏肚子。”

    小赵有些惊讶,蔡中和与本地的农民聊起天来,语气熟稔,神情自然,显然常来此地。

    眼前跟村民寒暄的人是蔡中和无疑,可他与职工医院里警惕提防的医生判若两人,更不像是对警察避而不见的人。

    小赵想着,又是一个会变脸的。他已经见识过周硼在新闻里和老刘嘴里、结婚照里的样子,周铜在事发时和案件重启后的表现,对,还有昨天和前几天的罗杰。虽说,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不同人的嘴里,表现出来的样子绝不会相同,可这数量也太多了些。是因为某种原因,他们不得不展现出各种面孔?还是像老赵说的,青谷就是个邪门儿的地方?

    哎,怎么他来青谷办的第一个案子,碰见的全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衣兜里的手机在震,小赵拿起一看,是老刘发来了提醒:

    “别让人牵着鼻子走,你要主导谈话。”

    他们很快到了人迹罕至处。蔡中和带着小赵去了半山腰的一个破败不堪的小亭子,出乎意料,通向亭子的山间小路竟是由石砖砌成。在亭子上往下看,能看到这处是个峡谷,不同方向有水流进此处,汇成一股,再由下游倾泻而出。

    暴雨后的河水是浑浊,而非紫红色的。

    小赵打开手机的录音,试图主导谈话:“周硼的案子,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不过,你知道的吧?我联系了医院很多次,你每次都不在,我明明留了电话,你也没有打过来。”

    蔡中和说:“我人在这里,有什么问题,你问。”

    他根本不接电话这茬,小赵只好直入主题:“你和周硼是朋友?”

    “朋友?我们只是同学,多年没见的同学。”

    “上次在医院,你说青谷这几年确诊的尘肺病人很多,是什么意思?当时你被匆忙叫走,是有话没说完吧。”

    “没有,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

    小赵气闷,这一个两个的,不仅会变脸,还全是锯了嘴的葫芦!都算作嫌疑人了,怎么还是牛逼哄哄的。主导谈话,他倒是想。

    他翻出小本本,甩出事实:“我们查过周硼的通话记录。他死前一天打了电话给你,当晚,你去参加了他的生日宴,结束后去他家待了很久。你离开他家后,两人又通了一个长达1小时的电话,没错吧?”

    谈到这里,蔡中和的牛气弱了些:“对。”

    “中间发生了什么?”

    蔡中和沉默。

    小赵接着问:“我们一直没有问你,周硼坠楼当天,你在哪里?”

    “我一直在矿里,一开始在家里,后来家里人受伤了,就去了医院,父母和邻居可以为我作证。”蔡中和开口说。

    “我们会去查证。

    小赵拿出来一张复印纸来,说:“这是我们在周硼家打印机里找到的文件,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你看看。”

    蔡中和接过复印纸后,许久不动作。

    “6月9日,有一份资料本在周硼家的打印机里,别的页码都不见了,这张纸是打印机卡纸了,才侥幸留下了。你的名字出现在这张纸上,说明他曾经很信任你,对不对?

    “或者,你很信任他?因为某些原因,你们的信任破灭了,他死了。

    小赵回到开始的问题:“所以,我们去医院的时候,你很犹豫,想对我们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开口。”

    小赵把自己的猜测悉数说出,最后陈述:“我想,他是因为这份文件死的。你觉得呢?”

    “不是!”那个警惕而筋疲力尽的蔡中和回来了,“这只是一份没用的文件,什么都说明不了。”

    “是周硼自负,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以为自己能救那些病人,能救我们所有人。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糊涂虫。我早该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他知道什么?他只会害了自己。”

    蔡中和突然激动地起身大声争辩,惊动了下方林子里的鸟。

    鸟从林中窜腾而出,展翅离去,很快,一切回归平静。

    蔡中和也坐下来,自言自语:“我不该去找他。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吧。”

    小赵旁观着蔡中和失控又恢复平静的样子,不禁有点可怜他。蔡中和的失控近乎癫狂,却丝毫不带攻击性,那是被压抑已久的歉疚。

    这个人被折磨太久了。即使没有那张纸,他迟早会说出一切。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异常顺利。

    “你们拿到的纸,是一份文件的最后一页。“

    “一年前,周硼忽然来找我,问起职工医院里有没有一位姓林的尘肺病人。我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帮了他这个忙——医院登记册中没有姓林的病人。但是我却偶然发现医院里呼吸科每年大笔的进项来自周氏铜业,用于支付那些尘肺病人的治疗费用。周硼听到后非常意外,说他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大半年后,周硼又来找我,他查清了情况,是周氏内部有人在利用集团的职务便利私雇工人采矿,得到的钱再做成支出流入自己腰包。他希望我帮他查清是谁。”

    不像第一次听见老刘说时的紧张,今天从蔡中和口中确认周硼之死与青谷铜业内部斗争有关,小赵反而松了一口气。

    等等,林亮自白书里写的,要人下井作业也是假的?

    “你看,”蔡中和指着西北处的山群说:“你看那一大片闪着光的山谷。”

    小赵朝那个方向看去,一大片一大片地,漫山遍野的青翠色。

    “那边是矿场,也是最早被为青谷的地方,那种绿大部分是铜,百分之一二才是绿树贡献的。当年探测人员说可供开采三十年,于是有了青谷立市。直到今天,自然的馈赠仍然滋养着这方水土。那里仍然有大量待开发的资源。“

    “阳光下的黄金,如此富庶的土地,怎么可能不被人觊觎?看守宝藏的人们又怎么没有私欲?何况是新老板周硼是个文弱书生,心慈又手软,集团里的老人不捞一把都对不住自己。

    久借不换,小赵的脑海里冒出老刘说的话。像古代对家族忠心耿耿的管家维护主家的声誉、财产一样,主人家没有相应的监管策略,管家便会鸠占鹊巢,把主人家的东西据为己有。

    “因为那些病人,周硼发现了这件事,继而要他们把赚了的钱吐出来。这个呆子,他不缺钱,别人缺呀,断人财路哪里有好下场?

    “我帮周硼拿到医院和周氏的金钱往来后,他没有再联系我。最近,他忽然给我发了生日宴的邀请函,说想跟我当面谈谈。生日当天,当时他给我看了一份大概的情况说明,我看过没问题了,就签字了。应该是你们拿到的那个,具体的内容我刚才也告诉你了。

    小赵插嘴:“不对啊,他让你签你就签?”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很信任他?”对接下来的话,蔡中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很好的朋友。”

    小赵点头:“噢,那就说得通了。”

    “我没多想。离开前,他又提出,9号要带我去见个人,让我说说在医院里看见的事情,我说可以。但回家后,我仔细思考后,觉得不太妥当。周硼一直没说他要对付的人是谁,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串通医院做这种勾当的,一定是他公司里的老人。我担心闯祸,会连累家里人,不想去赴约,还想把那张纸拿回来。周硼给我打电话,也是在试图说服我,最后他提议把我父母送出青谷,等事情完了再回来。”

    终于对上了!小赵欣喜,周硼死前整理仪容、江熙说的重要约会,原计划里有蔡中和。

    “那你答应了没有?”

    “答应了。”蔡中和长叹一口气,“我是医生,我不希望之后会有更有的尘肺病人。”

    小赵在小本本上纠正,是带着蔡中和一起。

    “只是没想到,9号快出门时,我接到邻居的电话,说我妈受重伤住院了,情况危险。我没顾得上赴约。再听到周硼的消息,就是他死了。”说这些话时,蔡中和看向地面,声音也低了许多。

    赵文礼问:“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蔡中和本有些哽咽,听见这话忽然笑了:“你真的不了解青谷。”

    “什么意思?“

    蔡中和接着说:“也是,但凡了解一点,你我现在也不至于站在这里。”

    真讨厌,怎么又是些故弄玄虚的话,小赵不耐烦了:“神神叨叨的,有什么话说清楚!”

    “我妈在急救室呆了很久。她出来后,我发现她的伤情一点都不严重。”

    医院,蔡中和频繁地提到这里。小赵好像猜到蔡中和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或许,与周硼之死有关的,除了铜业,还有医院。

    “我怀疑,医院说的重伤,是为了阻止我去见周硼。我妈受伤,是一种威胁。”

    小赵问:“你和周硼9号的约,有谁知道?”

    蔡中和回忆:“我没有告诉别人。生日宴是在新镇。我记得,当时,他特意找了安静的角落。没想到,还是被人知道了。”

    “宴会上的人你都认识?”

    蔡中和笑了:“你想一个一个查?”

    小赵喉咙里的“不然呢“被他的笑堵回去了,总感觉这三个字说出来,又要被嘲笑了。

    蔡中和看他憋红了脸,好心放过他:“矿上,也就是你口中的青谷镇,是个紧密的小圈子,信息流动很快。镇南镇北随便逮两个人,他们互相能喊出名字来。更别说周氏集团里的老人。再说办生日宴的新镇,你知道多少新镇的年轻人是从青谷搬过去的?”

    “所以,”小赵想了想说,“找到信息源头也没用。”

    “对。不管你找人,还是周硼要办人,都不容易、不安全。因为我是医生,前两年才调进来,在医院里没站稳脚跟。周硼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都不让我去做,就是不像我牵涉太深。我知道得很少,甚至于,就连怀疑有人用我妈来威胁我,我都不知道可能有谁。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有什么背景。后面想想,生日宴可能是他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办的。”

    “掩人耳目,谁的耳目?为什么不找警察?“

    蔡中和直勾勾地看着他,又不出声了。

    小赵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明白了:“链子里有警察?”

    蔡中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不知道。如果是矿上的警察,我什么都不敢说。你是新镇市局新来的,也许值得信任。”

    小赵终于明白老刘今天为什么不自己来问,他需要确认一下:“老刘呢?”

    “我只知道,不是所有青谷镇以外的人都与矿场无关,”蔡中和反问他,“老刘值不值得信任,要问你。你觉得他可信吗?”

    小赵隐约觉得眼前这人的话像挑拨离间,但神情和语气又很真诚,一时摸不清,只能含混过去:“可信不可信吧,周硼的案子是他负全责,你告诉我的内容,他会知道。”

    “随你吧。今天我告诉你这些,本就是赌,赌你真的想查,赌我看人的眼光,也赌你看人的眼光。我只希望,如果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话问到尾声,蔡中和不管不顾、听天由命了。

    小赵的心情却沉重起来,或许这一刻起,蔡中和的生死便握在自己手里了。

    “最后一个问题,这段时间,我们通过医院、个人号码找你,你为什么不接。”

    “医院?什么医院电话?我没听说过。个人手机么,则是我没想好怎么说。”

    两人准备往回走,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女声大喊。

    “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