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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覆

    魏忡的确是在睡觉,他不光在睡觉,而且还在做梦!

    他最初面对着贡桌,脑海里一直搜索着射覆之术的相关内容,可是除了一些玄之又玄的记载和不明所以的故事之外,一无所获。

    魏忡五内焦煎,决定还是先冷静一下,再作打算。

    于是一边静坐调息,一边默念起道家静心三诀: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混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分与物忘,同乎浑涅。天地无涯,万物齐一。飞花落叶,虚怀若谷。千般烦忧,才下心头。即展眉头,灵台清幽。心无罣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千般烦忧,才下心头。即展眉头,灵台清幽。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一心不赘物,古今自逍遥。

    三诀都反复念过多遍,已心先由躁转静,再由浊转清,最后由热转冰,自身却莫名来到了一处纯白旷野。

    “这里是哪儿?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咩~”

    身后传来了一阵兽啼,魏忡循声觅迹,在一片郁青高草之后,找到了隐藏于此的三只怪羊:

    无角赤身老羊卧扑在地,闭目垂泣不已;长独角六蹄足的幼羊蹦来跳去,左顶右撞,不住地耀武扬威;长尾双角、狮身对翼的小羊本来守卫在老羊身旁,发现魏忡之后竟直直冲刺过来,在距离离魏忡三步之遥时,又停止脚步,甩了甩锦尾,低头舔舐起滩涂中的积水。

    魏忡这才注意到脚下的波光嶙峋,波光之下是一层薄淤泥,淤泥之中有一粒黑实子。

    魏忡一时好奇,弯腰伸手入水,想要将其取出一观,实子的表皮突然炸裂四分开,露出一洒白仁,白仁中心被钻出一点微洞,一根纤细嫩苗从洞中硬挤了出来,飞速生长。

    “清荷生于污,野草长在尘!”

    滩涂之中盛开着一朵荷花,荷花的根茎之处,有一尾小红鱼在水下绕柱窜游。

    一阵微风轻拂过水面,激带起层层涟漪,紧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小红鱼闻声受惊,高跃出水,在空中翻覆了个跟头,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巨鲸,巨鲸大口一吸,将魏忡和小羊都吞食入腹中。

    “啊!”

    魏忡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全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裴挚停止拨弄手中的长短布条,安修贤早已找回第三枚铜钱,又撒过一次,魏怿盯着魏忡,双眼眯了又眯。

    “原来忡弟真的睡着了!”

    “三位,射中了吗?”

    场下有人好奇地问,其余人跟着齐齐点头。

    “阴阳对冲,黑白合抱。肥瘦相间,福寿双全。左一覆下是一猪一狗。”

    裴挚首先抬起头来,挺直腰板,自信无疑。

    “好!”

    魏怿带头鼓起掌来,全场雷动。

    安修贤第二个开口道:“右一,右一是双火重离卦!”

    “向人家裴挚学习,给大伙儿讲明白一点!”

    “阴丽于阳,其象如火。栖梧凤鸣,畜牝牛吉。右一覆下是一只野雌雉鸡!”

    “也说对了!”

    场上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为安修贤喝彩,魏怿只得无奈地将双手一摊,望向第三位射者。

    “忡弟,轮到你了!”

    “我还没开始射呢,怎么就到我了?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就它了!”

    魏忡除了那个梦什么都没射中,圆盖覆器的银波不断在眼前流转。

    他被迫从地上起身,略一沉吟道:“世间多歧,行路时艰。丹中隐白,鱼腹藏羊。”

    魏怿瞪大双眼,心道:“还真让他给射中了!可他是怎么射中的?东西是我临时起意准备的,我也没看见他起占作卜啊!”

    心腹得到魏怿示意,走上高台,于贡桌之后依次揭开三只银盖。

    第一碟果然如裴挚所言,盘上一猪一狗首尾相连,双眼皆紧紧阖闭,猪黑粗壮,狗白细瘦,正好一大一小。

    第二碟是一盘鸡,四爪扬张,通体赤红,头上重冠,怒目圆睁,眼中似有精光流烁。

    第三碟玉盘上是一浅浆白的鱼汤,汤中搁着一尾红鱼,四周浮围着一圈四方白玉豆腐。

    “这三道菜是京城今天才正式开张的那家醉仙居的菜品,从左到右依次唤作:福寿双全、天仙配和凤求凰。”

    心腹介绍完三道菜,众人恍然明悟,窃窃私语道:“仙就是鲜,鱼加羊为鲜,鱼肚子里肯定填装入了羊肉。”

    场上代表向魏怿提出新的疑惑:“我们对结果没有任何异议,只想知道三位是如何射中的?”

    安修贤首先站出,向在场众人来回展示手中的沾满油污的三枚铜钱,待集满好奇的目光之后,方才心满意足地解释道:“家父卖油为生,心巧手熟,曾有一绝技,置圆钱于油壶之口,信手浇油,油成一线,从方孔入壶而钱不沾污。家父去世时,将这三枚铜钱遗赠于我,我结合所学六爻之术,所占无不应验···”

    有人在人群中干咳了一声,示意他讲重点。

    安修贤对此不以为然,心道:“连这点耐心都没有,难怪学不会这高深之术!”

    又忽然暼见了太子的寒光,赶紧接着往下讲述道:“我用三枚铜钱占了两次,两次结果都是正反正,正面为阳,反面为阴,离形两长夹一短,为火,双火相重,复而为离。辞曰:利贞,亨;畜牝牛吉。火色为红,牝是指雌禽母牛,大晋禁止宰杀母牛,盘中之物就只能是雌禽。”

    安修贤讲解的很是详细,但场上诸士钻研的经典并不相同,听懂的人对他心中甚是佩服,不懂的人碍于无话可问,只好随波逐流地望向其余二人。

    裴挚和魏忡皆默然,众人只好把目光改投向太子,魏怿心中略有不怿,但还是强撑着负责到底,于是开口便道:“子尹用的是大衍筮法中最古老的一种,这在易经里记载得很详细,本来要用到五十根蓍草或短棍作为算筹,但子尹竟能用长短宽窄不同的两道布条,以二代十,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易经是六经之一,在场诸人即使不懂,也多少读过或者了解一点,当下齐声赞叹不已。

    安修贤也对裴挚深感佩服,六爻的理论基础其实也来源于大衍筮法,只是真正会的人不多,名声不显罢了。

    正所谓二三得六,六爻本质上只是将逢三进一和以二代十两种方法同时组合起来。

    魏怿的话还没结束,等到场上稍微安静下来,继续道:“至于忡弟嘛,我猜他用的是梦卜之术,只是这术在书中也只有零星几处记载提到过一下,我这个弟弟天生聪慧,更兼读书刻苦,能学成此术,并不为奇!”

    魏忡无话反驳,也无力反驳,更无可反驳,只得就坡下驴,接受魏怿的这番说辞。

    “我哪懂什么梦卜之术!大哥博览群书,学识渊深,我可得向他好好学习。”

    魏怿先将魏忡三人请回原座,安修贤在甲场无座,魏怿特地令人为他请来一张案几和一方软垫,然后又将三道珍馐佳肴亲自送到三位中覆者的面前。

    “裕王出身高贵,且是太子至亲;裴家盛名已久,却从不出仕;安修贤来自草野,无人能识!此三者正好涵盖了天下所有的士人类型。”

    在场的聪明人早已回过味:今晚的花灯猜谜其实是太子私人的选贤大会。特别是最后一轮,太子精挑细择了这三位出来,请他们当众献艺。待众人拜服后,再以诚相待,真可谓是礼贤下士,一箭双雕!太子这招高,实在是高!

    魏忡回座之后,发觉四位兄弟反应各异:魏恤食指大动,口齿生津,且不停用舌头舔舐上下嘴唇,一得到魏忡同意,立刻将鱼汤满满舀上一大碗回去自尝;

    魏怭面色铁青,嘴里不住重复着福寿双全这四个大字;

    魏悌围于右侧,有疑问疑,无事言事,倒是最正常的一个;

    平时最为不羁洒脱的魏忳在一旁反而罕见地有些拘谨,似乎有口难言。

    “八哥,你怎么了?咱们兄弟之间有话就说呗。”

    “那我真说了啊?”

    “说呗,你这是怎么了?我上台之前你还好好的。”

    魏忳咽了一口唾沫,并未直接回答魏忡的疑问,反而先从醉仙居讲起。

    京城之中,店家众多,其中就数两家店的美食最为出名:馔玉楼和炊金坊。

    馔玉楼主要突出一个食冷、料精、色清、香纯、味淡,而炊金坊的风格则正好相反。

    前段时间,从外地悄悄搬来第三家新店,其名唤作醉仙居,专以出售各类好酒作为招牌亮点。

    因为魏忳的酒王之名在京城远扬,掌柜的特地送来几大坛美人娇,请他在匾上题字宣传。

    谁能想到,醉仙居今早刚刚正式开张待客不到半天,匾额无故掉下,只好提前关门打烊。

    魏忳讲到这里不往下继续了,魏忡想过一遍,明白了其中未尽之意:

    且先不提匾额无故掉落之事。醉仙居明明早已打烊,也不在今晚提供酒菜的店家名单之上,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临时设置的最后一轮比试中?

    更重要的是这三句菜名似乎别有深意:“福寿双全、天仙配、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