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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不止息的杀戮

    一座城池在大火里覆灭了!

    火烧了很久才熄,城中满目疮痍,焦臭冲天。而城外,战鼓又一次擂响。

    “戚大夫,快来。”十几岁的男孩因为烧伤治疗右腿齐膝截断,做了严密的包扎,他拄着只临时用枯木做的拐杖,艰难地弓着身奋力翻开一具满身黑灰的女尸。女尸身下是个被圈护着的小童,小童脸色闷青,双眼微阖,腹部血流不止,嘴巴里断断续续的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哭声。“戚大夫快来,这娃娃快不行了。”男孩急的大叫,匍匐下身子把小童抱在怀里,他看过太多死亡,层层累叠的尸体早已让他麻木,这个即将消失的小生命忽然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戚行川从另一处尸堆前奔过来,血渍与黑灰糊脏了他的面孔,头上的发束已被烧焦,身上衣物破损,胸背袖臂皆是脏污。他的双手纤瘦却有力,撕开小童身上的夹衣查看腹部伤势,这一刀实在太狠,纵有女尸阻挡,小童的腹部仍被刺破,腹内的肠道已清晰可见。他放下背后的药篓,找出装药丸的袋子,倒出里面唯一一粒小小的黑色丸药塞进小童嘴中,又打开水壶塞子,将里面所剩不多的水喂给小童。

    男孩脸上露出一丝希翼,这样的药丸不久前他也服过一粒,把他从黄泉路上救了回来。

    “他还能活的吗?戚大夫?”男孩见戚行川面色凝重,不安的问道。戚行川没有回话,绷带早已经用完了,他飞快从自己内衫上撕下一大块干净的衣料为小童包扎,从针袋中取出三枚银针飞速在小童头顶颈间胸前扎下去。男孩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出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小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醒了!男孩胸怀松懈,差点哭出声来。然而小童的眼睛并没有光亮,目光涣散的望着上方沉沉漂浮的烟尘,微弱的叫了两声“阿娘”便再无声息了。

    男孩浑身颤抖不止,他终于可以张开口尽情哭嚎了,可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能,他不敢!因为敌兵还在城中扫荡,他们的长矛与箭矢连城里烧的半死的流浪狗都不会放过。他的嘴角源源不断的流出血沫,他几乎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四周断断续续传来杀戮之声,大火之中幸存下来的人终究逃不过惨死的命运。戚行川抹下小童薄薄的眼皮,太多的人都去的很快,快的他什么也来不及做。他收拢小童身上已经撕裂的夹衣,从袖中拿出一张不算干净的汗巾,擦拭小童脸上手上的血迹。小童的手掌还很细小,皮肤稚嫩,手背上还有用胭脂点化出来的小人头,戚行川猛然闭上双眼,垂下头,手将这只小手紧紧握住,口中只念道:“对不起,对不起......。”

    “戚大夫,你没有对不起谁,是这个人世间没有救了。”男孩面容呆滞,眼睛里早已干涸,因为牙根碎裂舌头也咬破了,他说出来的字并不真切。

    戚行川抬起头,哀伤与迷惑让他的脸孔几近扭曲:“也许人世间不需要大夫,而需要一个能阻止人杀人的人。”

    “那还是在杀人啊戚大夫,还是有人会死,世上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男孩悲恸而绝望的摇了摇头:“我们救不了我们,你也救不了我们,没有人能救我们。”

    “不。”戚行川慌乱的甩了几下自己沉重的头颅,再抬起脸时,他面上已经看不到方才那溃败的表情:“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男孩还是摇头,在极度的恐惧与伤痛之中他的身体战栗不已,已经包扎起来的断腿伤口不停的渗血。

    戚行川按住男孩一边肩膀,急切却坚定道:“你撑下去,我带你去我的家乡重新开始。那里没有战乱,没有血腥,那里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地方,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戚大夫,人世间哪来这样好的地方!”

    “东海极东之处,有莽莽密林,名曰两生,两生林外幽幽黑水,绵延不知几千里,名曰离恨海,离恨海的尽头便是无垢岛,凡人若上得无垢岛,前尘即逝后事伊始,可一世得两生。无垢岛历代尊主皆有仙人之姿,圣人之德,因受天道眷顾享世世安乐,故无垢岛人世世代代救世不入世,以此回馈上天佑护之恩。”

    “啊,戚大夫!你说的无垢岛是那座漂浮在海上的仙岛吗?传说那岛上连石头都是灵气所化,仙鸟翱天神兽走地,百花齐放常开不败,金子在河中流淌,山峰上都是落叶一样堆积的宝石,那座岛上的人享天人之寿,不老不死。”

    戚行川没有否认,笑了笑,说道:“文武医礼艺五大宗学,你想学什么都可以,七坊九司十二局你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你还可以做木匠做农人做渔民做生意,便是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说你骂你半句,你在那里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

    “世上真有这般天堂一样的好地方!”男孩枯涸的双眼终于有了光芒,捂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戚行川点点头,又朝男孩挪近了些,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是真的,我便是证明,我正是出自医宗啊!我们医宗建在沧澜州,沧澜州是无垢岛上风水最好景色最美,最适宜人休养身体的地方,我们宗主名叫郁妙香,无垢岛上的人都尊称她为沧澜大宗主,因为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医师,她可以做出一条全新的右腿给你装上,保准你以后还能跟以前一样跑的飞快!”

    “我信我信我信!我阿姊活着时就跟我说过,戚大夫你定然是天上的神仙降临,我以前不信,我现在信了,沧澜大宗主是神仙,戚大夫也是神仙,是神仙来救我。”男孩双手抓住戚行川的手,紧紧握住不放,“戚大夫,我跟你呃......”狂喜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三菱锥头箭簇带着啸吟穿过了男孩的心脏,男孩的身体猛然向前一冲,他几乎没有迟疑,顺势向戚行川扑倒,将他压倒在尸堆上。“戚......大夫......我不......能了......”话未说完,他的脑袋一沉压在戚行川的脸上,暖烘烘的血液渗进戚行川的颈窝和耳孔,他慌忙捧起男孩的脸,男孩满口鲜血,双目圆睁,两行泪水从迸裂的眼角滚下来,最后一抹光亮正从他瞳中消失。他身体里的血液顺着箭头流下来,滴滴答答,将戚行川的眼睛也染成一片殷红。

    “底下还有一个。”一个士兵发现了他们,长矛急刺而下,穿过男孩的身体向戚行川的胸口扎下去......

    “好好一座城就这么完了。”城外五十里外的荒山顶上,年轻的执剑女使泪目泛红,惊叹之余是无尽的唏嘘和恐惧,她将目光转向身旁布衣荆钗作乡野村妇打扮的妇人。妇人中等个子,削肩窄腰,双手负于身后,其中一只紧握成拳。女使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强抑着稳住心神。

    攻城,屠杀,焚烧......无能为力......

    妇人凝目远眺城镇上空蒸腾漂浮的团团浓烟,神情慈悲而忧虑,嘴角微启,吐出一声轻叹:“今日我们是局外人,焉知明日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这场暗战是时候了结了。”

    “掌尊,您还是决定要那么做吗?”

    “三十多年了,他们还是不愿意止步认错,因为我们从未触动他们的命脉,从未让他们尝到真正的苦头,从未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过同等的代价。”

    “属下的担忧不是为他们,是......太危险了,以身诱敌太危险了!”

    “生死存亡之争,怎会不危险?若我们不去根除这场危机,我们的后世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女使神情一震:“属下明白了。”

    “你即刻便要动身前去南疆执行引渡任务,这一程路途遥远,玄黄一系各部多已退守待时,不便再现身援手,你路上定要收敛行迹,小心行事。”

    “掌尊放心,属下定会保隐者平安。”

    “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的保护别人。”

    “是,属下谨记在心。”

    “西南是天祁朝的地盘,你不便再露面,届时提前发信给我,我前去边界接应你。”

    “天祁多年来派出各路暗探大肆搜捕玄黄使,目的就是要找您出来,最近更是出动了皇帝御前亲卫神策军,您一个人回去,属下不放心。”

    “若非我自愿,谁也抓不住我。我与天祁皇帝终须一见,离得近一些到时会少许多麻烦,而且......她也找去了西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入境了。”

    “她?您是说杀神玄月?”

    “被人连番追着打杀,犹如过街老鼠......。”妇人絮絮轻念,话尾已完全模糊成一道哀息。

    女使低下头,情绪低沉,又似乎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惭愧:“属下真心觉得她实为世间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妇人没有说话。

    一只黑枕黄鹂悄然飞至山头,女使眼尖,立刻伸出手掌,那黄鹂收拢翅羽落在她手背上,婉转轻鸣了几声,音色清亮如流水。

    女使解译完毕,扬手放飞黄鹂,略有些激动地说道:“万幸万幸,御剑门孟璟华在最后关头赶到,戚少使被她带走了。”

    “好!”妇人眉心终于舒展了些,唇边露出几丝快慰的笑意。

    “此信是否要与天机阁互通?”

    妇人想了想道:“倒也不必。”

    女使领命,二人互相叮嘱几番便就告辞分头下山。

    一个多月后,一道密封于铜管中的密信出现在无垢岛玄灵山下沉冥居之中。因为它的出现,刚刚阅完数摞医案正欲歇息的妙香不得不打起精神,披着黎明清冷的天光进了议事厅。

    议事厅建造的宽敞,陈设古拙素雅,南面的墙壁上开着一排轩窗,窗外便是一棵百来岁的老梨树,根络交错盘虬,枝冠茂盛,繁花似雪。整个沉冥居都沉浸在梨花的馨香中,再加上暖阳映照,人便很容易在这氛围中打瞌睡。孙有仪回身一望,鼻子都气歪了,厅中一脸困倦昏昏欲睡者不在少数,有新晋的少使,也有上了年龄的长使!

    介于宗主妙香位列上首正位,孙有仪强忍着没有立刻张嘴开火,而是朝妙香不住地挤眼,示意她管一管。奈何他眼睛都快要挤抽筋了,妙香也没如他所愿,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奇异楼为她新制的红木轮椅里,微微抬了抬眼皮,还是没有说话。

    孙有仪看了她这幅样子,愈发心急火燎:“宗主,行川如今生死未卜,玄黄廷有失保护游历医使之责,这才开年没多久,咱们沧澜州在外的医使已有数人遭劫,平州战事还不算完,历州又发了瘟疫要我们派医使前往控制,宗主,瘟疫非比寻常,咱们得想办法啊。”

    鹿希言见孙有仪又挑起了这一茬,对他的不满又增几分,没好气道:“医宗自来坚守医道,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有瘟疫就去治,啰里八嗦管什么用。”

    孙有仪转头瞪他,肌肉松弛的面庞垮的更甚,细眼缝中好似迸出了火花:“你说的轻巧,瘟疫蔓延起来难以控制,豫州跟历州离的那么近,恐怕现在已经传染过去了,豫州城主粗鄙喜杀,现在还忙着到处抢地盘,这么一大摊子事你放心让谁去?”

    “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想要咱们宗主巴巴爬上惊岚殿去求情说好话呗。”

    孙有仪道:“我没这个意思。”

    鹿希言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孙有仪攥紧了拳头,鹿希言立刻把脑袋往前一送:“你莫不是想揍我,来啊,我给你揍。”

    孙有仪跺脚怒叹一声,十根手指头直戳戳地摊开,急躁道:“我真不是你说的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鹿希言蚕眉倒竖,朝着孙有仪重重一甩袖子:“还有什么好计的?这么多年还没被他们作弄够?事关宗门荣辱,我不同意”。

    孙有仪脸膛胀红,反驳道:“只要是为医宗好,一时荣辱算得了什么?”

    “岂止是一时荣辱!”鹿希言双手拍的“啪啪”响,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事情是那么简单的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单纯的!你打住,别跟我说什么捭阖之术纵横之法,我们可玩不过那些个老狐狸!你我师兄弟一场大半辈子没红过脸,但我今天就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休想让我们虚与委蛇去附庸高位,你也不许做,除非我死了你就踩着我的尸体去。”

    师弟的话戳痛了孙有仪的肺腑,顿时令他满眶热泪,痛心疾首道:“别人不知我难道你还不知吗?若能保我医宗根基,虚与委蛇又如何?若不能自保,谁来践行医者之道?近二三十年来世道混乱天灾人祸不断,我医宗派出去的少使长使折了多少进去?大乱之世便是真神在世也无法顾全一二,难不成你要我医宗全填进去才算数么?”

    鹿希言顿了顿,圆脸通红像是将要烧融的铁饼,眼中隐隐闪过泪光,撇下唇角,定了定神才道:“若真为存亡而计,只要宗主发话,就是叫我去死我也照做不误。可我们无垢岛天外之地,享百代安居之福,世代以救世不入世回馈天下,何况医家济世救人本为天职......。”

    孙有仪急道:“我没说不听宗主的话,我没说不救外面的人,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啊师弟!我的心跟你是一样的,只是如今这情形复杂,我们不能什么都不顾地一头窜出去......。”

    鹿希言一声怪吼将孙有仪的话打断:“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年岁越大胆子越小,前怕狼后怕虎,真是胆子小的连针尖也比不过。”

    “你放屁”孙有仪勃然怒吼。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医宗人历来信守礼仪,无不上下有礼举止从容风雅,宗服又是统一的竹青色襦袍,行走起来衣袂飘飘超尘脱俗宛如仙翁仙童。大家平常说话都极尽温雅,就算讨论医理对峙最为激烈之时也会尽量保持和颜悦色,飙脏话对骂这种事几百年里也没发生过一回!

    鹿希言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孙有仪亦是愣住,半响后才缓过神,苦口婆心道:“济世救人并非叫医家前去送命!咱们沧澜州里医舍林立,灯火彻夜不息,那是无数弟子在日夜苦读,好不容易熬过十余年苦修进阶为少使出去游历,却多为世人之乱白白丧命,你不可惜?你不心疼?”

    鹿希言脸色震动,他自己带出弟子无数,头些年大都进阶为少使,他高高兴兴送送他们出去,却接二连三收到他们于兵灾人祸中殒命的消息,其中哀痛犹如一刀一刀扎在他心上。“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非为此,何需有沧澜州?我们从学子到长使到宗主,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眼下世道需要我们,你却要我们窝头自保?老孙,你还记得进阶少使时发过的誓言吗?”

    “你怎能如此......”孙有仪举起的手颤抖如筛糠,终于破口大骂:“你怎能如此糊涂混淆,冥顽不灵,有勇无谋,倔如犟驴,我简直是看错了你。”

    鹿希言气的脖子一梗,跳起来抢白:“我冥顽不灵?我没你聪明?我犟的像驴?分明是你胆小如鼠,我到想问你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你你你......”孙有仪毕竟年长,鹿希言与他对辨口下毫不留情,他渐渐有些心力不继了。

    鹿希言心中悲痛至极,被孙有仪连番怒击,头脑一热回身便向妙香道:“宗主,我愿出无垢岛前去支援厉州瘟疫防控要务,请宗主准允。”

    “你混账!”孙有仪冲上前一巴掌打在鹿希言身上,这一下太过突然,众人纷纷抬头鸦雀无声的看着他们。

    孙有仪哀怒不止,捶胸顿足道:“无垢岛上下五宗七坊九司十二局,各系各部,如今哪家不是偃旗息鼓保存实力,难道你竟然忘记了,玄黄廷殷尚殷代正是怎么逝去的?你们当真以为宗主失足掉下沟涧摔折一双腿只是巧合?鹿师弟,这个关头你要走,这根本就是在胡闹!”

    提起玄黄廷代正殷尚,厅中众人陷入沉默,悲切莫名。在玄黄尊者失踪几年后,她的同宗堂妹殷尚终于成年,义无反顾地接下尊者之责成为代正,极大地延缓了玄黄廷权责旁落之势。她生性坚毅大义宁折不屈,在无垢岛上层权利斗争最为激烈的几年中得罪了许多人,一面承受多方打压,一面艰难苦撑玄黄廷内外诸事,心力交瘁,于五年前一个平静无奇的夜晚崩卒于居室之内。自此后,玄黄一系渐呈颓势。

    虽然妙香早早言明,断腿之祸全因自己采药时大意踩空了脚所致,然而众人在阴谋诡计下生活的久了哪里敢信!陡然听孙长使公开质疑,联想到医宗近年来内外惨烈的状况,俱觉心寒和委屈。

    鹿希言被问的哑口无言。

    “罢了罢了,我跟你……说不着。”孙有仪撂下这句话后终于痛下决心,拂衣跪下躬行大礼:“宗主,您与上尊自小定下婚姻之约,上尊却一再将婚事延迟,此事已成诸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属下闻之不忍,而今诸部清浊同流藏污纳垢不复当年清明,宗主立身持正从而为各家忌惮,医宗更是众矢之的,属下斗胆谏言,请宗主暂且退避,一来康养身体,二来避开锋芒,我们从中斡旋也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此话一出,犹如拔地一声惊雷,雷击过后,厅中霎时陷入毁灭般的沉寂,一个一个的人似乎都化成了石雕,只有梨花还顺着风一片一片零零散散地从窗户飘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