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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美人

    议事厅里静谧无声,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

    妙香卧坐在椅中,久久不愿挪动。窗外梨花繁茂如云,层层叠嶂,明明没有风,花瓣仍在悄声飘落,一片两片懒懒散散的飘进窗里,竟有一片悠然地飘至桌案上空,婉转地落进砚台里的墨汁上,宛若一只雪白的小舟漂浮在黑的发光的海面上。

    妙香俯身,对着梨花瓣吹了一口气,花瓣浮动,底下漾开一丝丝墨纹。

    “幼稚!”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从头顶飘下来。

    妙香神情松动,端起身道:“小孩子才喜欢躲猫猫。”

    那人急了:“谁玩儿躲猫猫了?这可不算!”话音未落,穹顶壁上翩然跃下个年轻男子来,二十来岁的年纪,有张青春逼人俊美无邪的笑脸,眼眸清亮如星辰,流溢着愉悦的光彩。一身墨蓝色箭袖轻衫,修肩窄腰,手中握着柄宝刀。刀鞘是银白的,如月光般皎洁,刀刃严密地藏在鞘里,不露丝毫杀伐戾气,却自有一番奇异的气场,宛若历遍人世沧桑返璞归真的神明化身而成。

    此人名为游云。

    此刀名为追魂刀。

    任谁都会感到奇怪,这样的刀怎会配于这样的人?他们之间明明气息相悖。但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不配拥有这样的宝刀,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光芒耀眼,除了这一柄刀之外世间好似没有更合适他的刀了。

    当然游云年纪轻轻便能配有追魂刀与他的身份不无关系,无垢岛戍海卫总领殷越一手揍大的孙子,实力斐然,比别人抗揍,也比别人更厚颜无耻些。

    “我不过是看见一只呆鹅很有意思,忍不住多看一会儿罢了。”游云走近了些,垂眸看着妙香,脸上憋着坏笑。

    妙香道:“你来了很久?”

    游云道:“没多久。”

    妙香瞪他。

    游云眉眼弯弯:“那俩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斗嘴掐架开始,我就在了。”

    妙香又瞪他。游云仿佛被戳中了笑穴,放肆大笑,笑的浑身乱颤,捂着肚子道:“你知不知道,你瞪人的时候眼睛就变成斗鸡眼了。”

    妙香眼神一闪,想打他,忍了忍道:“你的嘴这么欠,殷总领的鞭子没挨够。”

    游云满不在乎道:“我皮厚,翁翁的鞭子抽在我身上跟挠痒痒似的,我巴不得翁翁一天多抽我几回呢。倒是你还那么呆,又呆又傻,你就是呆鹅,呆鹅就是你”。

    妙香咬牙:“你不还是一条臭鱼。”

    游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你是呆鹅,我是臭鱼,这要是剁吧剁吧一锅里熬了汤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妙香眼睛朝上,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无聊”。

    游云伸手作势要敲妙香的脑袋,终是不忍,手掌落下抓住轮椅把妙香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曲指在她打着夹板的腿侧轻轻敲了敲:“你说你,本来走路就慢腾腾,这下好了,成瘸的了!你还欠着我的一次捉迷藏看来是没指望了。”

    妙香不可置信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记着我欠你一次捉迷藏,你有没有人性?”

    游云眨眨眼睛,捂嘴笑道:“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欠我一次捉迷藏啊,再想赖账可不行了。”

    妙香拿出一只柳叶细刀。

    游云伸手一档:“你干嘛?”

    妙香微微一笑:“剖开你的脑袋,放水。”

    游云一跳地躲开,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席地躺下,舒展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后枕着双手,左脚架在右脚上,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掩住眼神,慢慢说道:“谁害你不能跟我玩儿捉迷藏,我就让他这一辈子只能爬着走。”

    “你为什么总想着捉迷藏?”

    “我们约好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不记得了。”

    “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妙香道:“我们已经长大了,大人不玩捉迷藏。”

    游云脸上笑意更盛:“那可不一定。”

    妙香摇摇头,打算再也不跟游云在捉迷藏这件事上浪费口水:“随你吧,但是我的事,你别插手。”

    戍海卫是无垢岛的守军,是无垢岛最后一道也是最牢固坚韧的屏障,归其总领殷越统帅,只有尊主能够调用。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殷总领与姜氏一脉间隙颇深,对其任中侍奉的尊主态度都十分冷漠。而现下无垢岛上局势复杂,过从甚密原本就是大忌。妙香原是尊主的未婚妻又是沧澜大宗主,也得不到殷总领半分热情。游云自小蒙殷总领养育教导,公然违逆终究不妥。

    游云猛地侧过身,支着脑袋笑道:“你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关心关心我为我着想了”。

    妙香吸了一口气,彻底放弃了。

    游云旋身坐起拉近和妙香的距离,两手捧着脸颊,眼睛里光芒熠熠:“听说我走这半年里,你又一次在沧澜州年度医论会中拔得头筹,蝉联医者之王,把你手下一众长使少使挫败的很惨。”

    沧澜州内每年年底都会举办一次终考,综合考评每位医者一年的德行修养与成绩。成绩斐然者可再参加医论大会,外来医者、医宗在册的学子、少使、长使可层级挑战,连一宗之主也不外乎,现场凡有邀战,皆需应战。论战场面火爆激烈、重压重重,没有异于常人的心智与实力绝无撑满全场的可能。

    妙香略觉汗颜,捏捏额角:“运气眷顾,险胜。”

    “谁不知道医宗的宗主最是难做,你这运气恐怕也没有人稀罕。”游云目光深深地落在挚友面颊上,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妙香只是微笑,没有接话,她心里想什么游云自是无法窥听,亦不管那许多。游云脸上的表情大多时都是粲然明亮的,仿佛不知尘世疾苦,不知人心晦涩。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绸袋子轻轻丢到妙香手中:“喏,这个就当是贺礼了”。

    妙香捡起来打开抽带,一颗圆呼呼的小豹头先露了出来,妙香一眼认出:“是小星言。”迫不及待地拿掉白绸袋,将这只憨态可掬的小幼豹捧在手心。小幼豹是红木雕成,是在撒欢儿奔跑的形态,还没有妙香一只拳头大,可是身上的毛发根根分明,每块豹纹都明晰可见,看起来毛茸茸的。妙香摸了摸小星言的脑袋,只觉得它要活过来跳着去扑蝴蝶了。

    游云吃醋,抽动着嘴角道:“星言才跟你几年,我俩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对我可比你对星言差多了。”

    “星言没有你皮厚”。妙香喃喃说道,伸出手指挠了挠小星言的下巴,又点了点小星言的脸蛋。

    游云不乐意:“谁要跟一只母豹子比”。

    妙香对小星言爱不释手,却也没忽略游云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李少使和吴少使,可有给你们添麻烦?”

    游云面色微微一定,停下抖脚的动作。

    这微妙的反应没有躲过妙香的眼睛:“无论他们闯了多大的祸,一切责任自有我来承担,你但说无妨。”

    “不是什么天大的祸事,姑且从我们船队在泅龙湾中捡了一个人说起。”

    妙香微微一怔:“泅龙湾?这怎么可能!”

    泅龙湾是离恨海上的地狱之门,三座形如尖锥一座高过一座的的礁峰围聚而成,礁峰中底却有大壑。传闻八絃九野之水皆注于此,在壑底形成巨大漩涡,而死在那里的人灵魂会被吞进九幽之底,永世不得超生。但泅龙湾偏远异常,无论引渡船的航线还是戍海卫的巡航航线都与它不相交,活生生的人掉到那个地方实属罕见!

    游云道:“此人是以一首神秘幽离的埙曲引我们去泅龙湾的,翁翁听到那埙声后有些激动,执意改乘一艘快船奔去泅龙湾,将那个人救了下来。”

    “埙乐再如何出神入化,传声距离也有限,戍海卫此次巡海航线与泅龙湾完全偏离,平常的埙乐你们根本听不到,除非......这人用的是玄皇圣器,奏的是苍阿召引令,苍阿令起可召水禽驭万兽......。”说到后面,妙香再也无法平静下去。

    游云道:“你说的对,翁翁就是觉察到了海中水族异动,这才什么都不顾非要调航赶去泅龙湾。”

    妙香道:“翁翁定然很伤心。”

    “你怎么知道?”游云诧异不已。

    “以玄皇尊者的本领,绝计不会陷落到泅龙湾里。”

    游云目色深沉,接着她的话道:“她的确不是殷姑姑。”

    “但你们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游云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刻着云纹缀着玄色穗结的檀木薄笺:“她有玄皇使者的鉴章,她是玄皇使者按照正规章程救护之人,我们必须带她回来。”

    妙香接过鉴章,见正面细细刻了几行字,是玄皇使者专用的字符,一般人识不得。游云贴心地为她解释:“上面大意是说她乃南疆天圣教红衣圣女,性别女,年十八,葵未年腊月初五天圣教遭昆仑秘境左使阿蒙率众灭教,红衣圣女得玄皇使者相助,送来无垢岛隐居。至于玄皇圣器为什么会在她手上,鉴章上面只字未提。玄皇圣器虽可通过武力抢夺,但苍阿召引令却必须经由玄皇尊者传授才行,所以玄皇圣器八成是殷姑姑交给她的。”尊者在圣器在,若非尊者身陨或新任尊者继位,圣器绝不旁落。他虽然没见过殷姑姑,但也知道玄皇尊者身殒、权责交替对无垢岛意味着什么。

    妙香问:“引渡坊使者何在?”

    “多半已葬身于离恨海。”

    “渡船?”

    “撞毁在泅龙湾峡口,余下残骸无法带回。”

    这在无垢岛上已然是桩惨痛事故了!妙香顿了顿:“想必红衣圣女伤势不轻。”

    游云眼中精光一闪:“她还活着,不过也和死了没多大区别。”

    “是李少使吴少使施救不当?”

    游云嘴角噙着一丝微笑,说道:“红衣圣女求生意志非常强烈,经过一夜救治她的伤势稳定了一些,还能张嘴被喂着喝下半碗水,但到次日凌晨她忽然吐了一大口黑血出来,血味腥臭无比。”

    “这是中毒的症状。”

    “对,毒性凶狠可怖,却又十分隐秘奸滑,加之圣女本人一直昏迷不醒表面上并没有中毒之象,所以初时无人察觉到。等到我们发觉时已经太晚,当时我们都被吓傻了,还是如蔚兄当机立断一针封穴,她才没再吐血,身上的黑气也消散了。”

    “封命穴于瞬间截断气脉,虽会使人陷入死寂,但可抑制毒发,拔针之时尚有一线生机救治,这一招要成功,医者施针时的时机、手法、速度不能有丝毫误差,并非所有医者都能做到,李少使所为,并无不妥。”

    “如蔚兄的医术自然是无可挑剔,可是之后他和子舟的表现实在有些古怪”。

    妙香抬起眼:“如何古怪?”

    游云道:“红衣圣女毒发之前,如蔚兄虽也尽心尽力为她诊疗养护,但那不过是尽医师本份,一切都在分寸之内。毒发之后,他便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不许任何人靠近。让人更看不明白的是子舟,他原来一直唯师兄之命是从,是个乖孩子,红衣圣女毒发之后他忽然就紧张起来,几次与如蔚兄发生争执,甚至趁如蔚兄打瞌睡时偷偷潜进仓房要将那枚封穴的银针拔掉。”

    妙香凉凉的眼波微微一转,未急着接话。

    游云道:“子舟同如蔚兄自幼受赫连长使教导,绝不是会受人收买的宵小之辈,所以我不得不把问题关键放在毒药上。他们俩或许都不确定红衣圣女为什么会中毒,也无法祛毒,但他们知道毒药是谁所制,只是在解读毒药传递信息的时候有了分歧,子舟笃定那人非死不可,而如蔚兄恰恰相反。能对他们产生这么大影响的只有两个人,赫连长使,还有你。”

    “本来我并不确定,可吴子舟好像把我们的船当成是沧澜州他们自己家了,跟师兄吵起架来完全忘了隔墙有耳这回事”。游云看了看妙香的神色,缓和了语气:“去泅龙湾的船上除了翁翁和观柳,两个精卫营心腹,再就是如蔚兄子舟还有我。为了赶时间我们没再返回船队,是从泅龙湾直接回来的,所以目下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暂且没有别人知道,勉勉强强算是占了点先机。”

    妙香收回目光和神思,发现小星言早已经从她手里掉到了腿面上,四蹄朝天,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她拾起小星言,将它装进白绸袋里,一边抽动袋口的棉绳,一边淡淡说道:“此事与赫连长使无关,你们不要去打扰他。”

    游云不死心道:“就这样?”

    妙香看着他,莫名其妙道:“我应该怎样?”

    游云兀自点点头,嘴角一勾,倾身,原想摸摸妙香的头顶,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她一侧肩上:“也罢,事已至此忧虑无用,事关玄皇圣器又是截杀疑案,引渡坊沉了渡船失了引渡使,此事绝无压下不问的可能,一旦公开,戍海卫只能佐证无权主理,我先一步赶来告诉你是要你有所准备。”

    妙香眉目微动:“就这样?”

    游云摸了摸鼻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把红衣圣女的命救回来,千万别让她死了。”

    救人性命是医家天职,保她不死却是另外一回事!妙香低低笑了一声:“真是奇怪,殷总领为什么还能放心把人交给我?”

    “除了你还有谁可信?至少你不会要她去死”。游云脸上笑意微敛,沉声说道:“翁翁说无垢岛已到生死存亡之际,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没有毒药这回事你都在这局中......所有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