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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下

    “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在做梦!醒来便好了…”

    游云不知这么念了多少遍才说服自己睁开眼睛:“你怎么在这儿?”他看到了李如蔚。

    李如蔚满面凝色,俯身检视他的瞳孔:“少领心魂受创,切勿激动。”

    “这是哪里?”游云心急之下挺身翻起来,按着他的李如蔚都被掀到了一旁。看清室内的摆设,原是大哥在自己院中特意辟出来供他小住的卧房!

    游云不敢置信,慌乱地摸到头上一圈一圈紧紧缠绕的绷带,拉了两下解不开,便两只手去撕扯。

    “你这是做什么?”李如蔚上前阻止,奈何他敌不过游云的力道又一次被横臂掀开。游云疯了一样将绷带扯了下来:“我好好的,我没有受伤,我只是喝多了酒......。”他抱住脑袋,手指摸到左额角的伤疤,五六寸长,已经缝合好上了药膏。一路往下,高肿的眉骨和眼窝,脸颊上全是深深浅浅的裂口......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粗暴的推开,一条黑黝黝的人影堵在门口,游云一看是武宗中一个少使,与他不过点头之交。这少使眸色深沉,嘴边挂上一丝鄙夷,眼睛投向游云头顶的帷帐绣边,十分傲气地说道:“少领既已醒了,请往正厅问话吧。”

    李如蔚出声道:“殷总领到了?”

    武宗少使道:“尚未,不过......。”

    李如蔚打断他:“请恕我不能放人,孙长使方才叮嘱我一定要在此照看好少领。殷总领不在,少领状况堪忧,若再出半点差错,我无法向孙长使交代。”

    武宗少使嗤笑道:“问个话而已,众位长辈都在场,难道还会有人打他不成?你若是担心一同前往便是。”

    李如蔚正要再说,游云却将他叫住:“李少使,不必了,谢谢你。”他愣愣地昂起头,眼睛里的星光早已泯灭,看起来惊慌而又绝望:“我大哥在哪里?”

    李如蔚知道他难以接受现实,若易地而处,他宁愿死的人是自己。“在内居中,孙长使正在为范坊主......。”他们赶来时范逸早已气绝多时,再无施救的可能,孙长使能做的只有将那把追魂刀取下,验尸,缝合遗体。

    游云晃晃悠悠地起身,天旋地转,身子控制不住地歪倒,李如蔚连忙将他扶住。

    武宗少使讽刺道:“素知少领酒量与酒品一样差,看样子是酒还没醒,实在走不动,再歇一歇也是无妨。”游云为人直率不羁,喜欢他的人喜欢至极,讨厌他的人讨厌至极。因他毫无寸功,仅凭殷总领之孙的身份便稳居戍海卫少领之位,让竞争惨烈难以出头的武宗少使们更加看不惯他。

    李如蔚忍不住道:“请你闭嘴吧!”他一向是好脾气,从无人见他变过脸,蓦然发了薄怒颇有震慑力,武宗少使讪讪地不再说话。李如蔚很快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向游云道:“你失血过多,内息飘浮,切勿强撑。”

    游云缓了缓神,强咽下喉中的异物感,在武宗少使略藏挑衅的逼视中一步步挪向房门,李如蔚没有再阻挡,提了自己的药箱跟在游云身后。

    “少领?”刚走出门口,游云便被叫住,是阿茶!游云胸口一震猛然跌倒在地,犹如一滩烂泥,那些在脑中闪过的片段将他狠狠击碎了。阿茶大概是下了职后急着找他,便领着两个兄弟也上了观渡峰。阿茶是一个称职尽责的侍卫长,当他看见游云抱着坊主,而坊主的身体被追魂刀贯穿,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连发数道信号,通知坊内叫医宗医者,令坊内侍卫赶上峰顶围搜现场,在最快的时间内做了所能他能做的事。

    游云迟钝地想起许安方齐两位长者已在离恨海上遭遇不测,阿茶却还不知道,他抓住阿茶的胳膊,一想到要开口说的话内腹就抽痛不止:“阿茶,许伯伯和方伯伯,他们......。”

    “大爹爹的玉符在坊主身上......我已知道了。”阿茶双目赤红,面上有干涸的泪痕。除非身死否则玉符不离身,这是引渡坊几百年来的规矩。

    武宗少使回过头来,见阿茶和游云一里一外在门口相对跪着,吐了口口水,嘲弄道:“哟,这就急着认新兄弟了?赶着在这儿结拜呢!”

    他声音不算小,但没人理他。

    阿茶把游云扶起,撑着他站直身体:“你撑住,他们都在等着你。”

    院内站满了人,各个门口皆有武宗使者代替引渡坊侍卫驻守。游云用完好的一只眼睛投向引渡坊的数位管事,他们面色悲切目中含泪,看着游云的眼神中是心疼、痛惜、责备、愤怒、还有不解。

    游云低下头,麻木地穿过回廊走向正厅,范逸的卧房在正厅之后,想要进去必须从厅内经过。可是厅内前前后后也已站了数人,皆是各主要宗部的主事长使,游云踏进去,有种被剥衣凌迟疼痛感。

    立在门口的封庆一把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向他面上扬过来,游云心中大恸,闭上眼睛等这一巴掌落下。

    “伤成这样怎么不好好包扎再出来。”预想中的掌掴没有发生,封庆的手端着游云的下巴将他惨不忍睹的侧脸转过来查看伤势,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意外。

    封庆凄然叹道:“若坊主知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他会生气的。”话中深意游云岂会不明,膝头一沉,直直跪下:“庆叔......我......我......。”喉咙发硬发涩,他说不下去话了。

    “众位有什么话要问还请尽快,今日事多,我们武宗实在是分身乏术!”说话的人一身黑色轻甲,手中一把古铜长剑,面庞清瘦,留着山羊胡,眼光犀利,语气凌冽冷硬,正是武宗长使之一的佟义。

    天还未亮时他便被吵醒说是木重在沉溟居误触机关被活生生绞死,紧接着惊岚殿又传来消息,他门下弟子林应触怒清风长老,被直接革职投进刑司暗狱,正欲去刑司探探口风,引渡坊中又出了命案。佟义身为武宗长使需第一时间护送监察司前往案发现场配合查找线索,好不容易查完了,却又耽搁在这儿迟迟走不得。佟义满腹火气不能发泄,憋得一张脸黑如锅底。

    与佟义对面而立,身着烟色锦衣满面忧戚的中年女子豁然别过头来,泠然道:“既来之则安之,引渡坊出了这么大的事,佟长使何必三番四次的催促。”

    佟义眉色深敛,悻悻道:“丹若长使好大的气性,今日诸多祸事撞到一块,丹若长使离开繁花殿时姝岳长老就没叮咛过?”

    “繁花殿向来同诸宗诸部同气连枝,视同一家,试问家中兄弟姊妹遭遇不幸,岂有作壁上观冷眼漠视之理。”丹若说罢,不管佟义如何反应,轻摆袍袖转向另一旁,朝一个着藏青文衫的老人道:“文主司,少领虽已醒来,但他年纪尚轻突遭变故,此时只怕还六神无主,不妨等殷总领来了一同再问。”

    文主司是监察司主司之一,年届花甲,须发灰白,眼皮已有些松弛,目光却是幽深而睿智的。眼下丹若气势凛然,已然压下佟义就要掌控全场,文主司也只微微轻叹一声,什么话都没有说。

    立在前侧,身着黛紫色长袍头戴漆纱冠的男子轻轻吸了吸鼻子,闻到几丝酒气,冷哼着笑了笑端然转身正对游云。他的发鬓梳的极为整齐,一丝不苟地收进冠帽中,眉眼微吊,色厉内荏道:“幼时跳脱淘气爱闯祸便也罢了,如今已长大成人更身兼公职却还同幼子一般目无尊长,动辄撒泼打滚酗酒胡闹,屡教不改,若非有殷总领相护,礼宗岂会纵容你这样的人领任重职!如今闹出此等大祸,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袒护于你。”

    礼宗除观天象测吉凶主祭祀的职责外,还负责古往今来各种礼仪条约休整制册以及传教。游云自小常惹出祸端被告状至礼宗,数次被强迫在礼宗学习规矩礼仪,眼下说话的便是他的主教先生通明。两人年纪相差十二三岁,性格不睦,常生口角。放在常日,游云必得回怼两三句,闹得通明几日吃不下饭才会作罢,但眼下却全无回击之力。封庆扶他起身,怎么也拉不起来。

    丹若动容道:“虽未亲眼见过,但常常听闻范坊主将少领带在身边,同吃同住教他认字读书,为他搜寻武功秘籍陪他对战刀法,用心之深刻与亲生父子无异,范坊主走的这般突然,最伤心难过的莫过于少领了。通明长使,眼下真相未解,你难道也有火烧眉毛的着急事,所以才急着下了定论。”

    这一下可真是通明心窝里去了,他一声冷哼,怒道:“木长使死在沉溟居,不要一个护卫的沉溟居原来是机关重重,玄皇圣器重归却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红衣圣女带回来,这一宗宗一件件,本使就不信你不着急?你不好奇?”丹若气结,没有接话,通明眼珠转动,斜睨着游云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善于诡辩吗?”

    封庆道:“通明长使,此事尚未过审,少领惊惧之下又受重伤,心魂未定,还请长使嘴下留情。”

    通明右侧眉毛一抬,眼尾挑的更高了,逼仄的视线落在封庆身上,冷笑道:“范坊主猝然离世,未见你有几分悲伤,到是一而再的替这小子说话。此事尚未过审,为何封主事要一心向着他,莫非其中有什么我们不得而知的内情?”

    众人皆知范逸猝然离世,按例封庆要继任为坊主,通明问的刻意,用心十分狡黠。当下佟义与丹若便变了脸色,显然他的话已经起了作用。

    游云发觉他意图,愤然相对:“你别攀咬他人,错在我与庆叔无关。”他话说的又急又快,甚至拂开封庆的搀扶膝行向前与通明对峙,封庆根本来不及阻挡。

    见游云上来,不似往常那样仗技欺人可恶可恨,到是满头伤疤狼狈不堪,气势也已矮了大半截,通明心口一松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轻蔑道:“有关无关你说了不算,凡事讲求证据确凿,等你们到了刑司再好好分说吧。”

    丹若冷笑了两声道:“通明长使出门的时候,你家宗主就没交代过礼宗没有资格代文主司发号施令么?”

    佟义紧箍着通明的两眼似要蹦出火星,亦是哼了哼,对他的越界表示强烈不满。通明面露尬色,忙拧头拱手去向文主司赔罪,文主司却似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目光只落在自己脚尖前方,负手在背后,默然不语也没搭理他。

    通明也知自己僭越,又怕日后封庆拿了实权给他为难,连忙找补道:“封主事,请原谅我方才情急之下言语冲撞,我别无他意,可是范坊主的的确确是死于游云的追魂刀下啊。若说这小子有意杀害范坊主我自是不信的,他不过是言行无规无矩态度恶劣罢了,还不至于有杀害范坊主的胆量。但他常同范坊主边嬉闹边对招,又是一身酒气,失手误伤......。”

    丹若一听立时双眉倒竖,怒道:“通明,你这是何意?我方才不过触怀感念提了几句,你怎能以此为据去指证一个孩子。”

    “丹若长使,你也说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身手不凡轻狂不驯的孩子喝多了酒,失手伤人的可能性难道没有吗?”通明有些光火,话都是丹若先提起,她自己却要做好人,哪里这么便宜的事?“哎呀!”通明突然一拍脑袋,急道:“本使居然才想起来,隐者渡离恨海向来是引渡坊的事,怎么好端端的人落到戍海卫手里?原来去接人的渡船呢?船上的渡翁和护卫呢?这些问题你们怎么没想起来追究?”通明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拍的啪啪响,加重了语气道:“诸位、诸位,这摆明了渡船在海上出了事故啊!范坊主也有可能原本就有畏罪自裁之意......”。

    “通明长使!”封庆沉声轻喝,打断了通明的话,“我家坊主在坊中几十年,卓然不群沉严敢当,绝计不会以死推避责任,你可以指责我侮辱我,但我请你不要诋毁他。”

    通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死者为大,本使可没有对范坊主不敬的意思,封主事怕我们冤枉了少领,本使也怕啊!大家都不愿说真话就怕得罪人,本使恶名在外没那么多顾忌。”他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拧身朝向文主司等人,语气森森道:“诸位,那劳什子红衣圣女一送入沉溟居,木长使就被捆杀在那,这一头范坊主又突然逝去,这两者之间难道就没有什么联系?依本使看,律堂过审还需把殷总领、郁宗主、封主事还有那位红衣圣女一起请过去,大家当面对质不愁事情搞不清楚。”

    一大早先后接到两道噩耗,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了些小道消息,原本已各有猜测,眼下经通明一提,联系起来一想,顿时都神色各异。佟义却是不耐极了,心道通明这厮怎地管的这么多,真是闲的慌,还嫌不够乱的么!忍不住出言讽刺:“通明长使好脑力啊,做礼宗少使岂非可惜了。”

    通明正要回怼,却听游云忽然拔声叫道:“你们别吵了。”他的声音喑哑中透着一些古怪,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住思绪都往他身上看去。他人虽虚弱不堪,但腰背自始至终却挺的笔直,抬起头,目光直视文主司:“大哥的确是死于追魂刀下,刀也的确是从我手中出去,但我当时已被控制住,我根本无法掌控自己。”

    “满口胡言。”佟义怒道。“在我们到达峰顶搜查之前,阿茶已叫了引渡坊中侍卫将峰顶围住保护现场。我们搜查了几个时辰,峰顶除了你与范坊主就是阿茶同两个侍卫,根本没有其他异样的痕迹,少领这么说,是在质疑我们武宗核查追踪的能力。”

    游云看也不看他,仍坚定地向文主司道:“我没有说胡话,那人功法诡异,没有触碰到我却使我内息暴乱,功力流失无法自制,追魂刀也是在他的控制下出鞘的。”

    佟义阴沉地扫了游云一眼:“你当我们武宗人都是傻子吗?为防止线索漏掉出现冤情,我们第一时间便让医使当众替你诊明伤情,李少使,刚好你也来了,请你说说实情吧!”

    后到的李如蔚悄无声息地立在封庆身后,若非忽然被佟义点名,封庆仍未觉察到他来了。李如蔚施礼后方道:“在下方才向诸位禀明过,少领内息汹涌不平难以压制,以致气浮血燥四肢僵痛,心痹昏厥。”

    佟义烦躁地追问:“他的功力可有流失?”

    李如蔚道:“在下不事武学,难以断定。”

    佟义飞快地瞪了他一眼:“你不事武学难以断定我却清楚的很,内息紊乱是真,动刀动枪了的哪个内息不乱一乱,可若好端端一个人陡然功力流失,就是一头牛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爬的起来。少领,你莫非以为凭这样粗劣的谎话就能骗过我们?”

    游云的身体一直处于痛而麻的状态,听佟义一提,这才想起运转真气尝试。一试之下才觉自己虽内息浮乱,功力却未有丝毫实际损失,这怎么可能?在观渡峰峰顶上的那一刻间,他甚至感觉到身体急遽枯竭,可是现在又无异常,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游云心思凝滞,百口莫辩。

    功力完好无损对游云来说是好事,可是眼下对他却又非常不利。佟义认定游云失手误杀范逸不敢承认,通明无限发挥自己的疑虑恨不能多拉几个人下水,丹若不知是何意图,文主司虽一直没有说话,但是旁人的话不可能对他毫无影响。

    封庆即未在事发时去过现场,亦不懂武学,即使想说话也没有切入点。阿茶自武宗来人后,亦被取了口供调查,人都不能靠近正厅。李如蔚暗自一叹,他只是后到的医师,通明又拉扯上沉溟居,游云已设法转移大家注意力,他不好再贸然开口了。

    通明慧黠的眼珠转了转,说道:“依少领所说,那人不似人,到像是鬼魂邪祟,就不知这污糟之物出自哪里?可别是心中作怪,不然怎得只有少领遇上了?”

    丹若敏锐地截住他的话:“通明长使主持了几次中元节祭奠,说起话来竟也阴阳怪气起来。”

    “依老夫所知,通明长使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一道低沉却掷地有声的声音传进厅内,通明与丹若不得不各自收起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