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追月轶事 » 第十二章 危机

第十二章 危机

    殷越大步迈入厅中,身上风尘仆仆,手握马鞭,脸颊上有两块异样的绯红。众人都察觉到他的气息也有些急,却不敢贸然说话,纷纷向他行礼。

    殷越漠然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游云,环视众人,濯亮的目光落在通明脸上,叫后者莫名有些原形毕露的心虚。过了片刻他才沉缓道:“十六年前,繁花殿中不是闹了一场邪祟,以致当时才五六岁的妙香丫头失了魂魄惊惧成疾,后被先尊夫人收养至身边亲自照顾,直至今日还未曾痊愈。”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丹若,都在等她说些什么。丹若略微斟酌了一下,脸上的愁容加深了许多:“丹若当时在外殿伺候,后来听及当时种种转述亦觉惊心动魄难以置信。无论如何此事还需多谢礼宗及时出面相助,才未造成更多的悲剧。”一边说一边向通明微微侧身颔首,以示谢意。

    通明机警地挪了一步避开:“不敢当,我资历浅,十六年前还是个闲散在家的顽童呢!丹若长使要致谢意,不该对在下,更不该在今日。”

    佟义郁闷地扫了他们两个一眼,武宗能做的事已然完成可以交差,他不愿再多耽搁时辰,于是肃神上前:“殷总领,事发之后我等赶到现场,第一时间便接手了原引渡坊侍卫的守卫,将坊内以及观渡峰上层层排查过,确实没有任何异常。”

    殷越虽年长佟义不少,但身材高大魁梧高出佟义半头,眼下听佟义说话,便朝他走近了一步,垂视着他道:“所以,你们没有查到旁人的痕迹,就要把罪名全然扣在游云的头上?”

    佟义也是习武之人,颇有几分铁骨铮铮的气势,不卑不亢道:“总领言重了,武宗只是按制提供一应调查线索,无权定罪。”

    “那就好,范坊主乃人中龙凤,身手之利即便武宗之内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凭这不成器的东西这点三脚猫功夫......。”殷越站在游云身旁,低头,左手手掌捏住游云头顶粗鲁地将他受伤的半边脸转向自己,眼神微微一缩:“下辈子也伤不了范坊主一根头发。”

    通明目色不可调控地变得毒辣,望了望游云,咬咬牙道:“殷总领,事实摆在眼前,范坊主死于追魂刀下是明明确确的事情,您心疼孙儿大伙都能理解,但少领牵扯到的毕竟是杀戮重罪,三言两语就揭过去了,如何服众?”

    殷越转头过来,通明蓦地缩了缩身子,殷越看他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你是想在这儿教老夫如何行事?如何做人?”

    通明硬着头皮道:“通明不敢,但殷总领如此行事,通明不服,礼宗不服。”

    丹若怪笑一声道:“通明长使,引渡坊请你来是推算故去范坊主入殓下葬时辰的,旁的轮不到你管,你服与不服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没有人会在意的。”

    通明简直想要扑上去撕丹若的脸,捏了捏拳,强忍下来。

    佟义忽然上前一步,说道:“请殷总领放心,我会亲自将少领送去刑司亲自看顾,我佟义以性命担保,必保少领在刑司中安然无虞。”

    通明只当佟义是在讨好殷越,心内不忿,讽刺道:“佟长使可别自作多情了,你的性命如何能与戍海卫少领可比?你的担保恐怕殷总领放心不下啊!”

    “好了。”一直沉默的文主司终于发声,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并不严厉,但却无人敢不从。“犯血腥杀戮罪,需经监察司律堂审理结案,若查明所犯属实难逃严刑峻法,任何人皆无可恕。然今日尚属证据核查阶段且少领提出异辞,还需武宗、医宗协同监察司继续详查,待范坊主丧仪过后,着日开律堂审判。”

    当下没人再有异议,通明心想既还要继续往下查游云便还不算真正的犯人,顶多是个嫌疑犯。按说嫌疑犯也是要暂押刑司的,等了半响也没见文主司来做定夺,正想着要不要追问一下,却又听到那杀千刀的丹若说道:“殷总领,文主司,我看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大家便在此守一夜,范坊主英灵未散,就算我们再陪陪他,别叫他走的太凄凉。”

    文主司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殷越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游云,也没有说什么。

    通明翻了一通白眼,暗骂丹若多事。佟义一脸猪肝色,尚且没从通明方才的讽刺中缓过来,又听丹若这一番恳切建议,直恨得牙痒痒,奈何文主司和殷总领都同意了,他实在是不好自己先跑。

    一串脚步声打破了厅中的安静,大家皆收起各样心思和欲说的话语,屏息着,等待那脚步从后面出来,气氛煞时压抑凄然起来。

    吴子舟捧着一只托盘,一露头便发现厅中两边人影夹立,自己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中间,而游云就跪在正中下方。吴子舟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云兄......你的刀......你......。”

    游云眼皮一震,看见拖盘上横放着的追魂刀,刀身上凝满了血渍,那是范逸的血!“我不要。”他嘶吼了一声,一下坐倒在地,一边猛烈摇头一边惊恐地向后躲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连声嘶叫着躲到门口,爬起身就要向外面跑,封庆一把将他拉住:“少领,少领,别要这样,坊主已经去了,别让他走的不安心......。”巨大的悲伤席卷了肺腑,封庆语气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吴子舟楞在原地,他抬眼去看师兄,却见师兄亦是神情恻然,众人看着游云和封庆,都怔怔然没有说话。

    忽然,吴子舟手上一轻,追魂刀从托盘中消失了,紧接着便是“啪”一声重响,游云被殷越从封庆怀中拽出,又一耳光掀翻在门口。

    殷越将追魂刀扔到游云身上,气的胡须都在颤动,压着嗓音痛骂道:“你有什么资格不要它?废物!废物!”

    人家训自己的孙子,旁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好多话插手的,封庆却是不顾,匍匐着抱住殷越的腿道:“总领息怒,阿云他一时难以接受,给他些时间让他缓过这口气吧。”

    李如蔚忙将痴傻了一般的游云从地上拉起来,连拖带抱地带回先前的房中。吴子舟跟着追过去,同师兄合力将游云安顿好,他担心游云心神错乱,想起自己身上带有成药安神丸,便拿了出来:“师兄,他这样下去不行,他会疯的,不若叫他好好睡上一觉?”

    李如蔚摸了摸游云的脉搏:“也好,给他喂下去。”

    吴子舟立马动手,把药丸塞进游云嘴里。

    时至次日凌晨,游云方才慢慢醒转,一睁眼见李如蔚还坐在床榻边,他连忙坐起身,脑中还是混乱的。

    李如蔚端过来一碗米粥,用调羹细细搅动,粥还冒着丝丝热气,却也不烫了,现在入口最合适不过。“这是封主事方才专程送来给你的,吃吧,吃了才有力气,再去看一看范坊主。”

    “我大哥他......。”

    “封主事安排好了一切,范坊主已经入殓,他的遗容很安详,殷总领他们都在堂前守灵。”李如蔚又将粥碗往前送了送,游云兀自怔忡,没有接。

    李如蔚道:“你是不是还要人喂你。”

    游云道:“我没胃口,我不吃。”

    李如蔚将碗放回托盘内:“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范坊主逝去已是事实,你现下处境危惙,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殷总领为你身后的戍海卫想一想。你知道现今的刑司是什么样的地方?倘若你真被当成杀人疑犯抓进去,你想过后果吗?你这般沉湎自咎不但于事无补,反倒是在真凶设下的圈套里越走越深了。”

    “圈套?”游云茫然不明。

    “难道你不知道,若拿住了你就等于拿住了殷总领的命脉......。”李如蔚顿了顿,叹道:“我只是一个医师,于这一道所知甚少,我的看法也不尽然。”

    游云灰败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光亮,然而这点光亮才刚刚开始便已经结束,快的李如蔚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让这光亮飞速消失的“罪魁祸首”是吴子舟,他猛然推开房门,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喊:“师兄,师兄,你快出来看看,封主事不见了。”

    李如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是游云脱口发问:“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吴子舟急的满头大汗,“啊呀”一声道:“不见了就是失踪了,里里外外都找过,就是不见人影。”

    “这不可能!”李如蔚站起身,“他方才还送了米粥过来,粥还没凉,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吴子舟道:“我们都知道他来给云兄送粥,方才寻不到人已经先问过守卫的武宗少使,里面的守卫亲眼见他拐出影壁,可影壁之外的人就是没有再见过他!”

    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踪迹已经够匪夷所思了,何况是在这个时机,何况是封主事这个身份!

    “先不要急着下定论,也许封主事有什么急事要处理。”李如蔚说道,此言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几分说服力,封主事多年辅佐范坊主以行事谨慎周全见长,以常理而论他不可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让别人找不到他。

    游云果然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安下心,他几乎是从床榻上滚下来的,连鞋子也顾不上穿便直扑门口。一步还未跨出左右两边冒出两个人来挡住去路。这两人身着的是监察司服制,斩铁截钉地说道:“没有文主司指令,少领不能出去,请少领退回屋内。”铁面无情毫无回还,游云若再坚持,就只能动手了。

    李如蔚连忙回身按住游云往外挣扎的身体,以眼神示意:“少领切勿再鲁莽,有任何消息我会立刻前来告知你。”

    游云愤怒道:“那个人他要杀庆叔,他要灭口,庆叔现在很危险。”

    “有殷总领和文主司在,定能稳住局面,你现在去恐怕会令情形更乱更复杂,不要浪费了他们的苦心。”李如蔚觉得自己今天说了太多话,他深知自己不应该,他只是一个医师而已。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想,如果游云还是执意要往外冲,自己该怎么办?是放任?还是用点迷药直接把人放倒?他没有拿定主意,游云已经被他这句话刺的楞在原地了,幼兽般的眼神满是受伤,令李如蔚不忍心再看。监察司守卫毫不犹豫地把门扇关上了。

    李如蔚识得这两名守卫,他们俩原本就是本家亲兄弟,年纪稍长的叫闻道,年纪小的叫闻理,在监察司中素以和睦可靠见长。虽然他们三个都是同辈,论起职位李如蔚还要高于闻家兄弟俩,但他还是深鞠一礼,谆谆托付道:“少领的安危就拜托两位了。”

    闻家兄弟俩俱欠首回礼,闻道回道:“这是自然,我们兄弟看守过的疑犯从未出过岔子,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他。”

    吴子舟又再催促李如蔚,只说前头的人已经兵分三路要去寻人,每一路都需要一个医师随行,就等着他了。医师当然不擅长寻人,这种时候医师能做的,除了救命就是收尸。

    引渡坊经历了自创立以来最混乱的一天一夜,所有人彻夜未眠滴水未尽。阿茶带了一群人又一次爬上官渡峰的峰顶,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这里也找不到封庆,他们就只能相信一个大活人是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的。这种话听起来就很可笑,阿茶却宁愿做个可笑的人相信这个可笑的笑话。他们在上山的路上捡到了一小片白色麻布,堪堪挂在一株刺藤的枝丫上,佟义推测这是从封庆身着的期服上勾下来的:“封主事恐怕是被人掳上来的!可是这一路上为什么又没有第二个人的脚印?”

    通明打了个哈欠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凭一块麻布就说人是被掳上来的?换做别人摸黑来爬山,又遇到起雾路滑,一不小心衣服也会被勾破的啊。”

    佟义道:“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在家中治丧的情况下舍下逝者未完的后事趁夜来爬山,何况是封主事,他一向都极为尊敬范坊主。”

    通明爬的累了,喘着粗气道:“好吧!就算封主事真的是被掳上山的,可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难道游云那小子所说是真?我分明记得有人昨日说过,不漏行迹便能借刀杀人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武宗一众都是傻子,佟长使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啊。”

    佟义没有接话,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当众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失察出错。

    他们在沉默中终于爬上了观渡峰峰顶。

    阿茶抹掉额上的汗,太阳又升起来了,清冷的晨风穿透他身上麻制的期衣,纵然晨光已经落在身上他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云海依旧,封庆没有在这儿。他生疼的心脏刚刚才从疼痛中缓解了一点,便又立刻坠入谷底,这一次彻底摔的粉碎。他看见文主司在崖边来回走了几步便蹲下身去,他看见文主司看到的东西,那是一串脚印,一串印在潮湿的土地上,倒着的凌乱的脚印。脚印的尽头便是万丈高崖。

    从这崖上掉下去,尸身绝不会完整,山中豺狼野兽成群,恐怕......

    李如蔚倾身在崖边往下看,除了白色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同行的监察司护卫伸手拽着他的手臂,生怕他一不小心被风卷下崖去。

    佟义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点着脚印上能看出来的线索试图还原实情:“看来封主事是被人从这里推了下去,脚印是倒着的,说明被推下去之前,封主事看到了对方是谁并且他认识对方,否则他一开始的脚印不会这么工整。”

    通明眼珠子转了转:“也能说明他不一定是被人强掳上来,而是极有可能与人相约在此见面的。”

    佟义唏嘘道:“可是,这里仍然没有其他可疑的痕迹,跟昨天是一样的情况。”

    通明哎呀一声,掩着嘴道:“难道真是冤魂作祟?只有这个能说的通了,只是不知封庆主事到底得罪了谁,让人家肉身消亡灵魂却不能安生非要来找他报仇不可。”

    佟义冷眼看着他,捏了捏身侧的剑柄,心想无垢岛这样的福灵之地怎么会养出这样的人来,真想一剑割了他的脑袋,让他这张嘴再也不能张开说话。

    文主司站起身,向阿茶道:“这峰底可下的去?”

    “下的去。”阿茶满面泪水,没有片刻犹豫。“若只有去那里才能找到我们封主事,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带他回家。”他说完,就地跪下俯身磕头,身边所有的引渡坊侍卫都跪了下去。

    阿茶乞求道:“文主司,请您一定详查到底,还我们引渡坊一个公道。”

    范逸、封庆、许安、方齐,当年上元佳节初露锋芒的四个少年成为引渡坊的中流砥柱,如今皆已先后离世,每一个都走的离奇而又惨烈,身后徒留难解的谜团和偌大的失去主心骨的引渡坊。

    文主司面色忧戚,低头摸了摸阿茶的头:“孩子,靠别人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公道,应该我做的事情不必你求我,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求我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