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迷局4
范逸下葬时观渡峰峰顶上晨光灿烂如昔，云雾却罕见的早早散去了。前来祭奠的人形形色色，人人皆着缟素，气氛悲戚肃穆。棺椁按着时辰下墓，人群嗡然一片，分不清谁在哭泣，谁在低诉哀思......
墓碑立起，丧仪结束，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坊中执事者沿路护送他们下山，从熙熙攘攘到寂寥无声，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而已。
墓前一层又一层一摞又一摞的摆了许多祭品，一双虚肿的胖嘟嘟的手伸下来，把它们一样样拿起来，按着大小和品类重新整理摆放。这双胖手的主人当然也不是瘦的，她的下巴几乎被脖子上的软肉淹没，她的臂膀极肥极厚，腰身也堆满了脂肪。这些看起来软的像棉花一样的肥肉在她身上却比石头还重，当她不得不跪下身去够墓碑跟前翻倒的酒盏时，她的气息无力回还，肺腔如破风箱一般喘动。
她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应该来这里的。她放任自己坐在了地上，问道：“少领，你为何不过来帮帮我？”她的声音竟是纤弱的，洋洋盈耳，温柔动听。
游云身子一晃，险些倒了下去。他消瘦了很多，面容灰败，侧颊上的伤疤还是触目惊心。他的眼神始终是垂落的，他根本没有勇气去看那面冷冰冰的墓碑。他的桃花笑眼中布满红丝，再也看不到一丝灵气，有的是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疲惫。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曾经爱不释手的追魂刀不见了，他站的很远，喑哑虚无的声音随着柔和的风缥缈过来：“青岚姑姑......我......”
青岚没有逼迫他：“好孩子，若你实在没有办法走过来也无妨，你无需心急，只能说还不到时候。”
游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他的身体痛的麻木，心如死灰：“青岚姑姑......你说的那个时候再也不会来了。”
青岚道：“任何事情都会过去，只要时间往前走，你也往前走。你会等到那个时候的，范坊主也会在这儿等你。”
游云却道：“姑姑，你可以先离开这里吗？我求你。”
青岚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了你打算在这儿以命偿命？我若不知你的打算便罢了，可我知道了。我不会走的，除非你先离开。”她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的全身的肥肉都在震颤，她掏出手帕捂住嘴不致让那一口血沫污了范逸的墓碑。许久之后，她的咳嗽渐渐缓息下来，她抬头正看见游云满脸的担忧：“你也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如果你不回家，我就只好陪你耗在这里了。”
游云脚步胶凝，片刻后，只得道：“我走，我现在就走，青岚姑姑，天色不早我送你下山。”
青岚道：“你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怎么送我？请你先去，托别人来接一接我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脸上灰青，那双清明温柔的眼睛仿佛随时就要阖上，游云咬咬牙，返身下山。
青岚看着游云的背影，折起手帕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继续整理墓碑前面的祭品。她提起一盏鱼儿灯笼，看见灯笼下那一盏粘了糖渍点缀着桂花的炸圆子，她看的笑了，自呓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最爱吃的是这炸圆子，只有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醋泡花生，可惜这里的陈醋比不上宫里的，这里也没有娘娘亲手种的花生。”
青岚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渗了出来：“殿下.......奴婢......奴婢该不该为你......报仇啊......。”
游云在坊内找到了忙的脚不沾地的阿茶，未及开口，先被阿茶一把抓住手腕，“你怎么还在这儿？你怎么出来了？”
游云浑身一颤，颊边的肌肉隐隐抽动：“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难道你也不想我来？”
阿茶知道游云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根本来不及解释什么，径直把他向山门处推：“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莫要忘记你肩上的责任，这个时候你万不能再让殷总领分心了。”
游云是趁巡卫换防时偷跑出来的，这几天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睡，宛同活死人。对他的任性殷越一贯不哄不劝，直接下令让人在他屋外严加看守，至死方休。他偷跑出来时并未发觉营中有什么异常，不，他是全然未曾关心过！
游云顾不上细问，交待阿茶派人去接青岚后便心惊胆战地奔向山门，策马回奔，急至戍海卫营寨门口时天已大暗，十丈高的哨楼上下灯火通明。雪浪无需勒缰施令稳稳停下狂奔的四蹄，游云力竭气短从马背栽倒下来。守卫抢上前将他扶起，人已晕了过去。
不一会收到传讯的观柳赶过来，游云被安置在哨楼底下的小耳房内，房内狭窄紧凑，一进门便见着游云平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榻一角，发鬓松散，侧颊血肉模糊，整个人看起来沧桑落拓形容枯槁，全无曾经明光洒脱的少年模样。观柳心里不是滋味，准备了一路的责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游云恰在此时醒转过来，慌忙翻身下榻，拉着观柳急问：“翁翁怎么了？”
观柳道：“他老人家正等着孙儿一起用晚饭......少领撑着些，我带你回家。”说着便将游云稳稳揽住往外走，游云不愿给戍海卫兄弟们看到自己的惨样，遂挣了一下想站直身体，可惜他头昏脑涨浑身无力，还没挣开便眼冒金星腿脚虚软。
观柳无奈道：“少领若再晕过去，我只好将少领抗在肩上，到时岂非更丢人！”
游云知他说的出做得到，立时放弃打算。观柳顾及游云走的并不算快，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游云视线有些模糊，可他还是看见比平常密集数倍的巡卫，皆是刀甲在身，手持火把，列成长队纵横交佐，似在偌大的营寨中织出火网。如此严密，恐怕连只老鼠都无所遁形。
戍海卫营中从未有过这般严峻紧张的时刻！
游云脑中骤然一声惊雷巨响，冷汗瞬间狂扑上来：“你告诉我实话，翁翁到底如何？”
观柳闻言颇觉莫名，两边望了一下便明白游云这般忧急的原因，范坊主之事后少领如惊弓之鸟生怕再生惨剧：“放心，还无人敢来戍海卫大营造次。”
“那这些巡卫是怎么回事？苏冕行事谨慎，若是等闲情况他不会做这样的布局。”
观柳缄默片刻，说道：“此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少领只需好好待在家里，先把身体养好。”
“你少糊弄我。”游云急火攻心，忍不住一把将观柳领口揪住，怒目相逼：“戍海卫中到底发生何事？”
观柳清瘦的面孔紧紧绷起，满目肃然地与游云相对。游云知道自己失礼且观柳一向嘴严，他若不想便是铁锥也别想撬开他的嘴，可再一想自己所见所感戍海卫俨然已有鱼游沸鼎之势，便也顾不得这些了。
观柳无奈至极，轻叹一声说道：“这几日营中陆续逃了些兵卫。”
游云怔住，一时连话也忘了说。观柳连忙补充道：“少领不要担心，苏营主早有预备，逃的人都已经抓回来暂且都关押在后营暗室里。”
“怎么会这样？”
“前日惊岚殿晨议，清风长老代传上尊命令，要总领暂时交出总领印鉴及海事舆图！”
“什么？”
“总领拒不服从，两人当众就闹翻了。”
游云满腹愤慨与悲凉，清风长老身居第一长老要职，大权在握深得上尊倚重，一度代替上尊总揽诸项要务。诚然，他身在高位睥睨众生，常以上尊之名发号施令说一不二，从不避讳狂悖之嫌。惊岚殿上下皆袭其风，行事霸道专横手段亦是狠辣非常。翁翁执掌戍海卫，最为上位者忌惮，常被寻机挑事受无妄之灾。纵使翁翁完全不干涉玄黄廷权责，他们还是急不可耐地害死了殷尚小姑姑，她原是翁翁这一脉中仅存的亲族！从那以后翁翁性情大变，越发暴戾强硬，一但与上尊及诸长老之间起了争端必会不遗余力地较量，次次都是僵持不下不欢而散。
“那日在引渡坊，众人安顿好封主事身后事，总领与文主司在偏厅议事，还未说上几句忽然跳出来一个引渡坊的侍卫，左冲右突一路逃将出去，扬言说总领要反。当时各宗司人都还没有离开，这则荒谬的谣言便就传了出来了，加之总领与清风长老公然反目玄武营留滞离恨海上未如期归来，这几日谣言便愈演愈烈。”
游云浑身血液沸腾，火气直逼天灵盖：“所以，那些逃兵是信了这谣言才要逃跑！逃了多少？”
观柳面色沉了沉，等到近旁的一列兵卫走过去才郁闷道：“第一天八十三，第二天六十一个，今日至今也已有二十六个。”
游云有些慌神。只要人还在无垢岛上生活，逃又能往哪儿逃？翁翁统管戍海卫铁纪严明，在役外逃抓回来恐怕就要把牢底坐穿了。他们明知如此还要这么做，这是铁了心不愿在翁翁麾下效力！游云松开了观柳的领口，观柳揉揉起了勒痕的脖颈，拍了拍游云的肩膀，惆怅道：“许多事他们都不明白，不怪他们要跑，无垢岛的戍海卫虽然存在了几百年，可从来没有跟自己人打过仗啊！”
游云道：“总营里除却玄武营滞留在离恨海上操练，逃兵无非就是出自于青龙营朱雀营白虎营，兵卫出逃这三营营主难辞其咎！”
观柳叹道：“总领始终顾念同袍情谊......唉......这事说来话长！”
游云灵机一动：“清风长老要翁翁交出总领印鉴和海事舆图，要给谁？”
“原意，是给青龙营齐营主。”
“齐翁翁！”游云埋怨观柳：“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齐化之虽只身兼青龙营营主之职，但在戍海卫中德高望重一度是等同于副总领的存在。只是近些年总与翁翁在戍海卫事务上发生分歧，闹得有些僵了。
观柳抓起他左臂架上自己肩膀，一手揽住他继续向前：“范坊主与封主事故去又走的那样凄惨，少领痛不欲生身魂俱创，总领怎还舍得让你知道这些！”
游云心口一酸：“是舍不得还是对我失望透顶不愿搭理？”
观柳眉头紧蹙，语重心长道：“别这么说，让总领听见该伤心了。”
“伤心？”游云想起那天在引渡坊中通明那翻逼迫后，翁翁分明已经有了放弃他保全戍海卫声名的意思，如果不是庆叔之死证明真凶另有其人，他现在就已经在刑司暗牢里了。虽然他并未想要逃避，可是一想起翁翁当时那凶狠决绝的神情，他就不由得觉得失望。当他不敢再接追魂刀时翁翁那可怖的神色，他踹在自己身上的每一脚都那么狠厉......不光这些，还有过往十几年里动辄皮开肉绽的鞭笞，种种痛骂历历在耳......
以前他从不会想起这些，他自知是自己活该，也因大哥的关爱填补了心里缺失的温情，所以他没有感到过酸楚，没有过抱怨，可是现在大哥不在了......游云心里悲痛不已，惨然叹道：“你一点都不了翁翁，他不会伤心，他对我只有恨其不争怒其无用罢了。”
观柳看了看坡道底下堆满泥沙的校场，忍住没将游云扔到底下的泥坑里：“属下斗胆，少领为何一到总领跟前就活活从一个洒脱不羁的小郎君变成个娇气刁蛮的小娘子了？”
游云气的跳脚，双手箍住观柳的脖子恶狠狠道：“你再信口乱说我掐死你。”
观柳莫可奈何，连忙认错，思来想去终是开口说了出来：“少领有情同父兄的范坊主，有沧澜大宗主和阿茶他们做朋友，还有许多人愿意亲近你和你游戏谈天，可是总领有什么？总领夫人早早离世，他的女儿是玄黄尊者，却在少时判离至今生死不明不知身在何方，亲族凋零，唯一的嫡亲内侄死于非命，昔日并肩把臂的好兄弟如今势同水火，对他只有忌惮排挤，上尊对他从无信任可言，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对他只有害怕，轻易都不敢靠近，就连你也是不属于总领的，你们并非血亲......说到底，总领只是无垢岛上一个孑然一身的七旬老人罢了。”
游云眉宇一皱：“翁翁哪有你说的这么惨。”
观柳没有管他，继续道：“你说总领对你恨其不争怒其无用，可你有没有想过总领的教诲你从小到大听过几次？殷氏一脉皆修习内功，你嫌修练太闷进益太慢偏要去练刀。戍海卫演兵大礼，你头一天晚上趁总领酒后沉睡去偷令旗，打翻灯盏点着了床帷，总领居室被烧去大半，身上寝衣烧了几个大洞连胡子都被燎秃了。让你去西线大营历练，你倒好，跟野马脱缰似的不是鼓动兵卫下海捉鱼就是上山套野猪打野鸡，半个月不到就将西营搅得一团糟。”
“你在各处横行无阻，别人不敢收拾你便总来找总领告状说被你欺负吃尽了苦头，你又知道总领在后面为你赔礼道歉多少次？总领让你往东你偏要往西，让你多吃口鲜菜多喝一碗汤，你都要说是总领太抠搜生怕你多吃几块肉，诸如此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总领治下严明，对自己更是近乎苛刻，你做的那些事要放在别人身上早就被打死百来回了。可我从不见你在总领手下真正伤筋动骨过，到是常见你将总领气的喘不上来气起不来床。”
游云听得颊烫耳赤，嘴上犹自争辩：“我有这么糟糕么？”
“少领自称苦练刀法多年，可依我浅见少领刀法虚势有余实战不足，内力就更浅薄了些，唯有轻功身法灵动独一无二，少领悉心想想，这是从何练来的？”
游云心中一动，脸上更加灼烫，羞愧难当。
观柳停下步伐，他们已到了聚辉堂大门口，这是戍海卫众营主卫长聚会议事的正堂。飞耸的檐角后面露出一座光秃秃灰扑扑的矮楼屋顶，那便是殷越游云爷孙俩的家了，只消穿过聚辉堂也就到了。观柳不欲再往里送，向游云深深一揖：“属下言语粗苯，以下犯上......。”话未说完便被游云截住了：“说都说了又做这副样子，存心让我难堪么？”
观柳顺流直下：“那属下告退。”
游云一把将他抓住，恳切道：“你不准走，你陪我进去见翁翁。”他现下心情复杂面上窘迫，自觉无颜面对翁翁，但直接避走不见又是万万不能，一心想拉上观柳给他托底。
观柳脸上乍然变色，忙道：“我还有要务在身忙的很，总领看见我在这儿耗时间，非得狠狠训斥一顿不可。少领自己进去，那是你的翁翁你怕什么。”说罢唯恐避之不及，甩脱手一溜烟地逃遁了。
游云还待追他，恰在这时听见“吱呀”一声，扭身见一魁伟雄健的身影立在门口，墨蓝轻袍，须发中泛着几丝银灰，浓眉深眼，手上提着盏竹编灯笼，正是殷越。
游云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翁翁......要出门吗？”
殷越深邃的眼神微微一紧，眉心的竖纹犹如刀刻，脸上更加阴郁。
游云不大敢直视殷越的脸，惴惴不安地垂下头，咬唇捏拳，大气也不敢出。
“去洗把脸，吃饭。”殷越的嗓音如馨钟般低沉浑厚，说罢转身回去了。
“是。”游云悄悄呼出一口气，提着脚尖跟在殷越后面，始终不靠的太近，直到穿过幽深昏暗的聚辉堂跑回自己屋中才痛快地松了一口气。一瞬也不敢耽搁，昏头昏脑地打水洗漱找到药膏涂过脸上的伤口，连滚带爬地赶到翁翁屋中。
饭几上已摆好了寡淡的两菜一汤，两碗粟米饭，一如常日般清俭。不过殷越正往杯中注入的酒却是少有的好酒，游云闻的出来。
还未坐稳，一只酒液满溢的墨色酒杯便置在游云面前。游云蘧然避目，呐呐道：“翁翁，我身上有伤......。”
“这是特制药酒，每日饮足三杯，喝。”殷越语气蛮横，尤其最后一个字咬的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游云端起酒杯，浑身颤抖。殷越视若无睹，兀自端起一杯一口喝干，眼神猛然横扫向游云，鹰瞵鹗视，无声地逼迫着非要亲眼看他喝下去。
游云冷汗直扑，脑中嗡然一片，只觉一颗心脏似乎揪成一团，腑内震颤不止。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抬起手臂将药酒倒进口中，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头时他再也忍不住扑倒一旁呕吐起来。游云有三天水米未进，呕过两声人就虚脱了，逶地蜷缩着身子，禁不住涕泪齐下。刹那间，他仿佛又看到范逸从万丈光芒中转过身来，追魂刀又一次穿透他的身体。
恍惚中游云听见翁翁起身朝他走来，他赶紧抹掉眼泪，哽咽道：“我没事翁翁。”
却听殷越厉声道：“哭够了？起来，还有两杯。”
游云浑然一凛惊慌地抬起头，见翁翁正收腿屈身，手中提着小酒壶凑向自己：“张嘴，就这么喝，翁翁有数。”殷越背着光，游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的语气冷硬肃杀咄咄逼人，令人闻而生畏。
“张嘴！”殷越命令道。
游云咬紧牙关，殷越强横地扼住他的下巴，轻而易举地迫使他的嘴巴张开。辛辣苦涩的酒液涌入喉咙让游云心底滋生的愤恨嘭然爆炸。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合身一挣将殷越冲开，酒壶呯一声撞碎在门框上，殷越踉跄数步才站定，低头甩去手上溅到的酒渍重回饭几旁坐下了。
墓碑立起，丧仪结束，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坊中执事者沿路护送他们下山，从熙熙攘攘到寂寥无声，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而已。
墓前一层又一层一摞又一摞的摆了许多祭品，一双虚肿的胖嘟嘟的手伸下来，把它们一样样拿起来，按着大小和品类重新整理摆放。这双胖手的主人当然也不是瘦的，她的下巴几乎被脖子上的软肉淹没，她的臂膀极肥极厚，腰身也堆满了脂肪。这些看起来软的像棉花一样的肥肉在她身上却比石头还重，当她不得不跪下身去够墓碑跟前翻倒的酒盏时，她的气息无力回还，肺腔如破风箱一般喘动。
她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应该来这里的。她放任自己坐在了地上，问道：“少领，你为何不过来帮帮我？”她的声音竟是纤弱的，洋洋盈耳，温柔动听。
游云身子一晃，险些倒了下去。他消瘦了很多，面容灰败，侧颊上的伤疤还是触目惊心。他的眼神始终是垂落的，他根本没有勇气去看那面冷冰冰的墓碑。他的桃花笑眼中布满红丝，再也看不到一丝灵气，有的是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疲惫。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曾经爱不释手的追魂刀不见了，他站的很远，喑哑虚无的声音随着柔和的风缥缈过来：“青岚姑姑......我......”
青岚没有逼迫他：“好孩子，若你实在没有办法走过来也无妨，你无需心急，只能说还不到时候。”
游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他的身体痛的麻木，心如死灰：“青岚姑姑......你说的那个时候再也不会来了。”
青岚道：“任何事情都会过去，只要时间往前走，你也往前走。你会等到那个时候的，范坊主也会在这儿等你。”
游云却道：“姑姑，你可以先离开这里吗？我求你。”
青岚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了你打算在这儿以命偿命？我若不知你的打算便罢了，可我知道了。我不会走的，除非你先离开。”她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的全身的肥肉都在震颤，她掏出手帕捂住嘴不致让那一口血沫污了范逸的墓碑。许久之后，她的咳嗽渐渐缓息下来，她抬头正看见游云满脸的担忧：“你也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如果你不回家，我就只好陪你耗在这里了。”
游云脚步胶凝，片刻后，只得道：“我走，我现在就走，青岚姑姑，天色不早我送你下山。”
青岚道：“你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怎么送我？请你先去，托别人来接一接我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脸上灰青，那双清明温柔的眼睛仿佛随时就要阖上，游云咬咬牙，返身下山。
青岚看着游云的背影，折起手帕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继续整理墓碑前面的祭品。她提起一盏鱼儿灯笼，看见灯笼下那一盏粘了糖渍点缀着桂花的炸圆子，她看的笑了，自呓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最爱吃的是这炸圆子，只有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醋泡花生，可惜这里的陈醋比不上宫里的，这里也没有娘娘亲手种的花生。”
青岚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渗了出来：“殿下.......奴婢......奴婢该不该为你......报仇啊......。”
游云在坊内找到了忙的脚不沾地的阿茶，未及开口，先被阿茶一把抓住手腕，“你怎么还在这儿？你怎么出来了？”
游云浑身一颤，颊边的肌肉隐隐抽动：“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难道你也不想我来？”
阿茶知道游云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根本来不及解释什么，径直把他向山门处推：“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莫要忘记你肩上的责任，这个时候你万不能再让殷总领分心了。”
游云是趁巡卫换防时偷跑出来的，这几天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睡，宛同活死人。对他的任性殷越一贯不哄不劝，直接下令让人在他屋外严加看守，至死方休。他偷跑出来时并未发觉营中有什么异常，不，他是全然未曾关心过！
游云顾不上细问，交待阿茶派人去接青岚后便心惊胆战地奔向山门，策马回奔，急至戍海卫营寨门口时天已大暗，十丈高的哨楼上下灯火通明。雪浪无需勒缰施令稳稳停下狂奔的四蹄，游云力竭气短从马背栽倒下来。守卫抢上前将他扶起，人已晕了过去。
不一会收到传讯的观柳赶过来，游云被安置在哨楼底下的小耳房内，房内狭窄紧凑，一进门便见着游云平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榻一角，发鬓松散，侧颊血肉模糊，整个人看起来沧桑落拓形容枯槁，全无曾经明光洒脱的少年模样。观柳心里不是滋味，准备了一路的责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游云恰在此时醒转过来，慌忙翻身下榻，拉着观柳急问：“翁翁怎么了？”
观柳道：“他老人家正等着孙儿一起用晚饭......少领撑着些，我带你回家。”说着便将游云稳稳揽住往外走，游云不愿给戍海卫兄弟们看到自己的惨样，遂挣了一下想站直身体，可惜他头昏脑涨浑身无力，还没挣开便眼冒金星腿脚虚软。
观柳无奈道：“少领若再晕过去，我只好将少领抗在肩上，到时岂非更丢人！”
游云知他说的出做得到，立时放弃打算。观柳顾及游云走的并不算快，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游云视线有些模糊，可他还是看见比平常密集数倍的巡卫，皆是刀甲在身，手持火把，列成长队纵横交佐，似在偌大的营寨中织出火网。如此严密，恐怕连只老鼠都无所遁形。
戍海卫营中从未有过这般严峻紧张的时刻！
游云脑中骤然一声惊雷巨响，冷汗瞬间狂扑上来：“你告诉我实话，翁翁到底如何？”
观柳闻言颇觉莫名，两边望了一下便明白游云这般忧急的原因，范坊主之事后少领如惊弓之鸟生怕再生惨剧：“放心，还无人敢来戍海卫大营造次。”
“那这些巡卫是怎么回事？苏冕行事谨慎，若是等闲情况他不会做这样的布局。”
观柳缄默片刻，说道：“此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少领只需好好待在家里，先把身体养好。”
“你少糊弄我。”游云急火攻心，忍不住一把将观柳领口揪住，怒目相逼：“戍海卫中到底发生何事？”
观柳清瘦的面孔紧紧绷起，满目肃然地与游云相对。游云知道自己失礼且观柳一向嘴严，他若不想便是铁锥也别想撬开他的嘴，可再一想自己所见所感戍海卫俨然已有鱼游沸鼎之势，便也顾不得这些了。
观柳无奈至极，轻叹一声说道：“这几日营中陆续逃了些兵卫。”
游云怔住，一时连话也忘了说。观柳连忙补充道：“少领不要担心，苏营主早有预备，逃的人都已经抓回来暂且都关押在后营暗室里。”
“怎么会这样？”
“前日惊岚殿晨议，清风长老代传上尊命令，要总领暂时交出总领印鉴及海事舆图！”
“什么？”
“总领拒不服从，两人当众就闹翻了。”
游云满腹愤慨与悲凉，清风长老身居第一长老要职，大权在握深得上尊倚重，一度代替上尊总揽诸项要务。诚然，他身在高位睥睨众生，常以上尊之名发号施令说一不二，从不避讳狂悖之嫌。惊岚殿上下皆袭其风，行事霸道专横手段亦是狠辣非常。翁翁执掌戍海卫，最为上位者忌惮，常被寻机挑事受无妄之灾。纵使翁翁完全不干涉玄黄廷权责，他们还是急不可耐地害死了殷尚小姑姑，她原是翁翁这一脉中仅存的亲族！从那以后翁翁性情大变，越发暴戾强硬，一但与上尊及诸长老之间起了争端必会不遗余力地较量，次次都是僵持不下不欢而散。
“那日在引渡坊，众人安顿好封主事身后事，总领与文主司在偏厅议事，还未说上几句忽然跳出来一个引渡坊的侍卫，左冲右突一路逃将出去，扬言说总领要反。当时各宗司人都还没有离开，这则荒谬的谣言便就传了出来了，加之总领与清风长老公然反目玄武营留滞离恨海上未如期归来，这几日谣言便愈演愈烈。”
游云浑身血液沸腾，火气直逼天灵盖：“所以，那些逃兵是信了这谣言才要逃跑！逃了多少？”
观柳面色沉了沉，等到近旁的一列兵卫走过去才郁闷道：“第一天八十三，第二天六十一个，今日至今也已有二十六个。”
游云有些慌神。只要人还在无垢岛上生活，逃又能往哪儿逃？翁翁统管戍海卫铁纪严明，在役外逃抓回来恐怕就要把牢底坐穿了。他们明知如此还要这么做，这是铁了心不愿在翁翁麾下效力！游云松开了观柳的领口，观柳揉揉起了勒痕的脖颈，拍了拍游云的肩膀，惆怅道：“许多事他们都不明白，不怪他们要跑，无垢岛的戍海卫虽然存在了几百年，可从来没有跟自己人打过仗啊！”
游云道：“总营里除却玄武营滞留在离恨海上操练，逃兵无非就是出自于青龙营朱雀营白虎营，兵卫出逃这三营营主难辞其咎！”
观柳叹道：“总领始终顾念同袍情谊......唉......这事说来话长！”
游云灵机一动：“清风长老要翁翁交出总领印鉴和海事舆图，要给谁？”
“原意，是给青龙营齐营主。”
“齐翁翁！”游云埋怨观柳：“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齐化之虽只身兼青龙营营主之职，但在戍海卫中德高望重一度是等同于副总领的存在。只是近些年总与翁翁在戍海卫事务上发生分歧，闹得有些僵了。
观柳抓起他左臂架上自己肩膀，一手揽住他继续向前：“范坊主与封主事故去又走的那样凄惨，少领痛不欲生身魂俱创，总领怎还舍得让你知道这些！”
游云心口一酸：“是舍不得还是对我失望透顶不愿搭理？”
观柳眉头紧蹙，语重心长道：“别这么说，让总领听见该伤心了。”
“伤心？”游云想起那天在引渡坊中通明那翻逼迫后，翁翁分明已经有了放弃他保全戍海卫声名的意思，如果不是庆叔之死证明真凶另有其人，他现在就已经在刑司暗牢里了。虽然他并未想要逃避，可是一想起翁翁当时那凶狠决绝的神情，他就不由得觉得失望。当他不敢再接追魂刀时翁翁那可怖的神色，他踹在自己身上的每一脚都那么狠厉......不光这些，还有过往十几年里动辄皮开肉绽的鞭笞，种种痛骂历历在耳......
以前他从不会想起这些，他自知是自己活该，也因大哥的关爱填补了心里缺失的温情，所以他没有感到过酸楚，没有过抱怨，可是现在大哥不在了......游云心里悲痛不已，惨然叹道：“你一点都不了翁翁，他不会伤心，他对我只有恨其不争怒其无用罢了。”
观柳看了看坡道底下堆满泥沙的校场，忍住没将游云扔到底下的泥坑里：“属下斗胆，少领为何一到总领跟前就活活从一个洒脱不羁的小郎君变成个娇气刁蛮的小娘子了？”
游云气的跳脚，双手箍住观柳的脖子恶狠狠道：“你再信口乱说我掐死你。”
观柳莫可奈何，连忙认错，思来想去终是开口说了出来：“少领有情同父兄的范坊主，有沧澜大宗主和阿茶他们做朋友，还有许多人愿意亲近你和你游戏谈天，可是总领有什么？总领夫人早早离世，他的女儿是玄黄尊者，却在少时判离至今生死不明不知身在何方，亲族凋零，唯一的嫡亲内侄死于非命，昔日并肩把臂的好兄弟如今势同水火，对他只有忌惮排挤，上尊对他从无信任可言，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对他只有害怕，轻易都不敢靠近，就连你也是不属于总领的，你们并非血亲......说到底，总领只是无垢岛上一个孑然一身的七旬老人罢了。”
游云眉宇一皱：“翁翁哪有你说的这么惨。”
观柳没有管他，继续道：“你说总领对你恨其不争怒其无用，可你有没有想过总领的教诲你从小到大听过几次？殷氏一脉皆修习内功，你嫌修练太闷进益太慢偏要去练刀。戍海卫演兵大礼，你头一天晚上趁总领酒后沉睡去偷令旗，打翻灯盏点着了床帷，总领居室被烧去大半，身上寝衣烧了几个大洞连胡子都被燎秃了。让你去西线大营历练，你倒好，跟野马脱缰似的不是鼓动兵卫下海捉鱼就是上山套野猪打野鸡，半个月不到就将西营搅得一团糟。”
“你在各处横行无阻，别人不敢收拾你便总来找总领告状说被你欺负吃尽了苦头，你又知道总领在后面为你赔礼道歉多少次？总领让你往东你偏要往西，让你多吃口鲜菜多喝一碗汤，你都要说是总领太抠搜生怕你多吃几块肉，诸如此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总领治下严明，对自己更是近乎苛刻，你做的那些事要放在别人身上早就被打死百来回了。可我从不见你在总领手下真正伤筋动骨过，到是常见你将总领气的喘不上来气起不来床。”
游云听得颊烫耳赤，嘴上犹自争辩：“我有这么糟糕么？”
“少领自称苦练刀法多年，可依我浅见少领刀法虚势有余实战不足，内力就更浅薄了些，唯有轻功身法灵动独一无二，少领悉心想想，这是从何练来的？”
游云心中一动，脸上更加灼烫，羞愧难当。
观柳停下步伐，他们已到了聚辉堂大门口，这是戍海卫众营主卫长聚会议事的正堂。飞耸的檐角后面露出一座光秃秃灰扑扑的矮楼屋顶，那便是殷越游云爷孙俩的家了，只消穿过聚辉堂也就到了。观柳不欲再往里送，向游云深深一揖：“属下言语粗苯，以下犯上......。”话未说完便被游云截住了：“说都说了又做这副样子，存心让我难堪么？”
观柳顺流直下：“那属下告退。”
游云一把将他抓住，恳切道：“你不准走，你陪我进去见翁翁。”他现下心情复杂面上窘迫，自觉无颜面对翁翁，但直接避走不见又是万万不能，一心想拉上观柳给他托底。
观柳脸上乍然变色，忙道：“我还有要务在身忙的很，总领看见我在这儿耗时间，非得狠狠训斥一顿不可。少领自己进去，那是你的翁翁你怕什么。”说罢唯恐避之不及，甩脱手一溜烟地逃遁了。
游云还待追他，恰在这时听见“吱呀”一声，扭身见一魁伟雄健的身影立在门口，墨蓝轻袍，须发中泛着几丝银灰，浓眉深眼，手上提着盏竹编灯笼，正是殷越。
游云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翁翁......要出门吗？”
殷越深邃的眼神微微一紧，眉心的竖纹犹如刀刻，脸上更加阴郁。
游云不大敢直视殷越的脸，惴惴不安地垂下头，咬唇捏拳，大气也不敢出。
“去洗把脸，吃饭。”殷越的嗓音如馨钟般低沉浑厚，说罢转身回去了。
“是。”游云悄悄呼出一口气，提着脚尖跟在殷越后面，始终不靠的太近，直到穿过幽深昏暗的聚辉堂跑回自己屋中才痛快地松了一口气。一瞬也不敢耽搁，昏头昏脑地打水洗漱找到药膏涂过脸上的伤口，连滚带爬地赶到翁翁屋中。
饭几上已摆好了寡淡的两菜一汤，两碗粟米饭，一如常日般清俭。不过殷越正往杯中注入的酒却是少有的好酒，游云闻的出来。
还未坐稳，一只酒液满溢的墨色酒杯便置在游云面前。游云蘧然避目，呐呐道：“翁翁，我身上有伤......。”
“这是特制药酒，每日饮足三杯，喝。”殷越语气蛮横，尤其最后一个字咬的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游云端起酒杯，浑身颤抖。殷越视若无睹，兀自端起一杯一口喝干，眼神猛然横扫向游云，鹰瞵鹗视，无声地逼迫着非要亲眼看他喝下去。
游云冷汗直扑，脑中嗡然一片，只觉一颗心脏似乎揪成一团，腑内震颤不止。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抬起手臂将药酒倒进口中，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头时他再也忍不住扑倒一旁呕吐起来。游云有三天水米未进，呕过两声人就虚脱了，逶地蜷缩着身子，禁不住涕泪齐下。刹那间，他仿佛又看到范逸从万丈光芒中转过身来，追魂刀又一次穿透他的身体。
恍惚中游云听见翁翁起身朝他走来，他赶紧抹掉眼泪，哽咽道：“我没事翁翁。”
却听殷越厉声道：“哭够了？起来，还有两杯。”
游云浑然一凛惊慌地抬起头，见翁翁正收腿屈身，手中提着小酒壶凑向自己：“张嘴，就这么喝，翁翁有数。”殷越背着光，游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的语气冷硬肃杀咄咄逼人，令人闻而生畏。
“张嘴！”殷越命令道。
游云咬紧牙关，殷越强横地扼住他的下巴，轻而易举地迫使他的嘴巴张开。辛辣苦涩的酒液涌入喉咙让游云心底滋生的愤恨嘭然爆炸。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合身一挣将殷越冲开，酒壶呯一声撞碎在门框上，殷越踉跄数步才站定，低头甩去手上溅到的酒渍重回饭几旁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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