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追月轶事 » 第三十三章 诱.陷1

第三十三章 诱.陷1

    天蒙蒙亮时,沧澜州医宗医使们准时上任值守,看顾一夜伤兵的游云被替换下来,得空回去补觉。

    自那日暗入沉冥居见过妙香之后,游云便没回过戍海卫,一门心思扎在沧澜州照看南营大火中受伤的兵卫。初时兵卫们见这活祖宗来做贴身看护无不大惊,不仅不敢随意唤他帮忙,就连呼痛呻吟的声音也憋着不敢发出。一向嫌游云桀骜难驯的孙有仪多次以碍事为由出言驱赶,游云铁了心死赖着不走,舔着脸乖孙似的跟在孙有仪身边忙前忙后,他毕竟机智聪颖,性情活络,很快摸出要领,照顾人的方式渐渐老练,喂饭换衣伺候如厕样样尽心尽力,兵卫们见他诚心实意毫无架子,慢慢也就习惯了。孙有仪也对他剔除成见,欣慰之余为他单独安排居所供他休憩,他大手一挥执意去李如蔚家,也没问人家愿不愿意,自顾自地就去住下。

    照顾病患极耗体力,连熬几天几夜下来,游云头昏脑胀,浑身跟散了架似的,揉着脖颈勾着腰一步一挪终于走回李如蔚和吴子舟居住的小院子。院子一共也就五间屋,两间卧室一间正堂一间书房,一间纯为摆设的小厨房,医宗人一日三餐有专人照顾,厨房最多只用来煮个药汤。游云站在院子中间左右看了看,随意挑了一间游荡过去,推了下门,门扇从里面落了栓,他抬腿一脚把门踹开,摇摇晃晃地进去。

    吴子舟背朝外蜷缩在地铺上,睡得鼾声震天,游云踢了踢他的屁股,他无意识地促了下呼吸,人却没醒。游云懒得叫他,打了个哈欠,踢掉鞋,扔了刀,掀开灰色的帷帐跳上床。床榻不算窄,睡两个人绰绰有余,游云四仰八叉地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曲起长腿架在秦斯年的被子上,权把秦斯年当成巨型抱枕拥起来。他很快熟睡,呼吸均匀绵长,偶尔会有两声微鼾,没盖被子,脸上及至脖颈却起了细密的汗粒。

    吴子舟醒来时发现门栓被撞断,罪魁祸首竟抱着秦长使呼呼大睡,拽住游云的后襟想把这只大蛤蟆提溜起来扔出去,一触之下手心潮湿,这才发现游云身上都汗透了。

    “怎么盗汗这么严重?”吴子舟登时就将游云的罪行原谅了一大半,忙不迭地找了几味药材煎了一大碗汤药回来,两巴掌呼过去把游云从睡梦中扇起来,趁着人还恍惚,捏着他的鼻子就给灌了进去。

    游云抹了一把嘴低吼:“你给我喝的什么?”

    吴子舟吸溜着鼻子道:“补气安神的,你汗的跟洗了澡一样,你这身子也太虚啦。”

    游云铁青着脸,扯下帷帐将床榻严实遮住,自己又躺倒接着睡。吴子舟连忙去抓他:“你别在这儿挤秦长使,要睡去我房里睡,不然师兄回来要生气的。”人没拉动,吴子舟自己反被游云一脚从帐中磴出来,劲道不大,也让他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干嘛听你的话,你又不是我师兄。”吴子舟提着崩开的腰带,又要上前,“嗖”地一下,追魂刀抵在他脖子前,刀未脱鞘,仍可感觉到丝丝渗骨的寒意,吴子舟呆呆道:“阿云兄......你什么意思啊!”

    游云道:“再啰嗦吵我睡觉,信不信我把你吊起来打。”

    吴子舟禁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不管他是捏鼻子闭气还是敲打胸膛始终停不下来。等到连夜出急诊的李如蔚回到院中时,吴子舟的委屈已经到达顶峰,端着张欲哭无泪的小圆脸可怜巴巴地坐在台阶上喊师兄,李如蔚去洗手换外衫写医案,他就跟在后面唠唠叨叨添油加醋地告了一通状。

    “师兄,他都这么欺负我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教训他。”吴子舟见自己说了那么一大堆,师兄都没有回应他一句,不免就有点心急。

    李如蔚写完最后一个字,收笔,又将素筏中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才终于肯理一理师弟:“这件事情我会去找游云分说”。

    “嗯,师兄待我真好”。

    李如蔚合上素筏,侧过身道:“叶长使的春季课堂开课,我给你报了名,今夜是第一堂课,你记住,一定要早到不准迟到,课上不准打瞌睡,不准和其他学子嬉闹。”

    “真的!”吴子舟喜不自胜,这真是天大的惊喜,叶长使一年只有春秋两季会开课,每季只开十二堂课,每堂课只选十二个学生,说是学生多了他教不过来。叶容与本人是夜猫子,所以课也都选在晚上,他对学生课业要求严苛,但课上总是妙趣横生,易懂易学,所以他的课是所有长使中最受欢迎名额也最难抢的。

    吴子舟高兴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什么:“师兄可给自己报名了?”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这次你先去。”

    “那我也不去了,我跟师兄一起照顾秦长使,不然再有急诊来,师兄就走不开了。”

    “我方才已经跟孙长使说过,近日不会再安排我外出急诊。”

    吴子舟还要争辩,李如蔚脸色微沉,佯装出两分厉色:“好了,你再啰嗦我就真去把课退了,你等明年吧。”

    “别别别,师兄。”吴子舟慌了,拉住李如蔚的胳膊迭声恳求:“我去我去我去师兄,我今夜辰时就去候着,我现在就去准备书册笔墨。”

    机会难得,吴子舟不敢不用心,每日都早早到课堂,抢着坐到叶容与鼻子底下的绝佳好位置,他年纪虽小,但记忆力超群,思维机敏,课上应答流利,自身于医道也颇有见解,比同期年长的学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很得叶容与的喜欢。

    李如蔚没再出诊,每日照料秦斯年之余不是煮茶看书就是洗衣洒扫,若有要事也是别人上门找他,他几乎没有再出过院子。吴子舟心窍玲珑,隐隐感觉师兄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自己,但见到师兄时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假装无意地问了一回,反遭师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告诫他不要把心思用在胡思乱想上,小心落下课业被叶长使训斥。

    这却并未让吴子舟安下心,揪着些细枝末节的疑点苦思冥想,大半节课都在跑神。叶容与停下话语,捡起戒尺敲了一下书桌,吴子舟悚然一惊,慌忙道歉认罚。叶容与似乎身体有些不适,轻咳了两声,下令休憩一刻,吴子舟神思恍惚,误以为这堂课结束了,忙收了纸笔书册塞进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跃而起,深深一躬,夺门而出。

    一口气跑回家,院门还没有关,院中亮着灯笼,静悄悄的。师兄正在喝茶,冷不丁见他踏进门,神色一变,语气也有了一丝慌乱:“师弟!”

    吴子舟见家中一切如常,心口才定下几分,规规矩矩地站好,躬身施礼:“师兄,我回来了”。

    李如蔚道:“你怎这时便回来了?叶长使的课分明还没结束!”

    “我身体有......点不适.......故而提前离......席了。”吴子舟一边解释,一边偷偷抬眼打量师兄的神色,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傻到家了,身为一个医师居然在另一个医师跟前说自己不舒服,师兄慧眼如炬,有没有病难道会看不出来!

    早退便罢了,还被当场捉住说谎,肯定要被师兄念叨到明天早上!吴子舟夹着脖子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直视师兄的眼睛。

    李如蔚却只是点了点头,关心道:“你自己看过了没有?要不要服药?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服药,晚上多睡一会儿就好了。”吴子舟茫然抬起头,师兄竟然没有揭穿!师兄为什么没有揭穿?

    “你正在长身体,近来确实睡的晚了些,难免会有些精神不济。”李如蔚语气中满是疼惜,叮嘱道:“快去洗脸洗脚,换了衣服早点歇息。”

    “这会儿还早呢,我睡不着的,我陪师兄再待半个时辰吧。”吴子舟笑的露出两颗虎牙,不等师兄说话,人已经坐到石凳上了。

    李如蔚也未再说什么,清亮的目光染上些许凝杂,指间托着只碧色瓷茶杯,杯里空空如也。

    桌上茶鼎内的细炭烧的通红,铁壶里水已煮沸许久,水汽氤氲,吴子舟挥了几下手,将面前的湿气打散,李如蔚见状,连忙伸手。

    “小心啊师兄,烫!”吴子舟眼疾手快地将他挡住,转手捡了茶巾包住提手将铁壶从鼎上拎下来,揭开壶盖一看已没有多少水了:“师兄今天是怎么了,这壶里都要烧干了。”

    李如蔚摇摇头,自嘲道:“你就当是师兄嫌天气干燥,想以蒸馏的温热之气润面吧。”

    吴子舟笑道:“师兄所说可是有依据的,蒸馏水对皮肤保养本来就大有裨益,魏长使还用蒸馏水萃花瓣珍珠做胭脂,听说在外面卖的可好了。”

    “哦?你又听谁说魏长使的胭脂在外面卖的好?”

    “我听一个隐士说的,我给他诊病,他跟我讲了好多外面的故事,可精彩了。”吴子舟嘟嘟囔囔囔地抱怨:“师兄你从来都不跟我讲外面的事,一次都没有。”

    李如蔚浅笑道:“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你可以自己去外面看一看。”

    吴子舟兴奋地在石桌上捶了两下:“师兄会跟我一起去吗?”

    李如蔚摇头:“不会,师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也要走自己的路。”

    吴子舟眼里光亮一闪,笃定道:“师兄不去,那我也不要去了,我可不要离开师兄。”

    李如蔚扬眉,这样的话貌似前几天也听到过:“不急现在决定,离你长大还早的很。”

    “嗯。”吴子舟站起身,扫视一圈桌面上的侍茶器具,急不可待地道:“我给师兄重新煮新茶吧,我会做的,请师兄指点。”

    李如蔚极其配合地伸出一只手:“请。”

    一套烹茶流程下来颇要费些心思,吴子舟做的分毫不差,动作讲究而又不显刻意,李如蔚并没有指点的机会,在观赏的过程中觉出几分享受来,分好茶汤,吴子舟煞有介事地颔首:“师兄请用”。

    李如蔚依言端起杯细细品味,一举一动,端方有度,持静自然:“师弟煮的茶,极好!”。

    吴子舟笑道:“都是师兄教的好,等师父回来,我也要煮茶给他老人家喝。师兄,古人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内平外成,我觉得说的就是我们和师父这样的。”

    李如蔚哑然失笑,点点头,道:“半个时辰到了,你该去睡觉了。”

    ”哦。”吴子舟满面失望,收拾好书包抱在怀里,踟蹰着走了几步,叹了口气,又退回来:“其实师兄有事瞒着我,对吗?”

    “......”李如蔚神色虽还安然,但却没有如之前那般直接否认,在这短暂的犹疑之间,院中忽然一声巨响,吴子舟大受一惊,未及看清什么便被师兄合身扑倒,俩人滚到一丛圆叶青后。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阴煞之气击在石桌上,一瞬间石桌坍塌碎裂,坚硬的石粒四下迸溅,桌上一应物件尽数损毁,鼎炉不知飞到了哪里,火红的碳灰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倘若方才动作稍慢一丁点,这一片狼藉中定然也会有他们师兄弟的尸骨。

    吴子舟被热烘烘的碳灰呛的不轻,揉着眼睛问:“师兄,发生什么事情了?”

    “别抬头。”李如蔚一把将师弟圆圆的头颅按下去。

    那煞气实在强劲,饶是二人并未沾身,亦是浑身汗毛“嗖嗖”竖起,吴子舟禁不住凛冽的打了个冷战,匍匐在师兄臂下不敢说话。

    “如蔚兄,你身上着火了。”这声音吴子舟听着熟悉,一骨碌爬起来,果然看见李如蔚后背上卷起红色火舌,慌忙用手扑打,扑打不灭索性揪住衣领将外衫剥下窝成一团扔地上连踩几脚。

    “师兄你没事吧?”吴子舟紧张不已,颤声问着,扯着李如蔚前前后后检查,

    “没事,我没事”。李如蔚心中感动,眼眶有些泛潮。

    吴子舟心下安定了些,转回头却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屋里跳出来,等等,这人怎么从墙壁的大窟窿中跳出来!等等,墙壁上怎么会破出这么大一个窟窿!吴子舟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又被跳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惊恐道:“秦长使!怎么是你!”

    疤面脸,乱蓬蓬的头发,腰身佝偻,不是秦斯年又是谁?只是秦斯年是不懂武的,怎么拿着一把刀!那刀分明是游云的追魂刀!

    “秦斯年”的眼睛扫了两人一圈,急问道:“你们看到了吗?”

    吴子舟瞠目结舌,秦长使喉部受过重伤,根本无法说话的!

    李如蔚道:“如鬼似魅,只一股阴煞之气,什么都没看到,我一直守在此处,根本没有感觉到它已经进了屋内。”

    “秦斯年”道:“你的无痕露用了没?”

    “房中出入口都涂了无痕露,但它行动太快,恐怕身上沾染的不多,若是气味太微弱绿野寻踪虫也无法探知追踪。”

    “秦斯年”未有恼色,从怀中掏出一只细细的竹筒,拔开塞子凌空一撒,十几只黑头绿翅的甲虫嗡嗡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毫无头绪的盘旋,片刻,又忽而统一调转了方向,朝院外飞去。

    “我就不信追不到它。”

    “秦斯年”一手伸进耳后“刺啦”一声揭下来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年轻鲜亮的面庞。

    “游云。”李如蔚将人拽住:“此人太危险,我们从长计议。”

    “她之前趁你不在迷晕子舟对秦长使下手被我撞破,这次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引来,他行迹泄露必会回来报复,没机会从长计议了,你晚些再去找秦长使,小心那人杀个回马枪跟着你。”说罢挣脱了李如蔚,展开身形流星般飞速追了出去。

    吴子舟口干舌燥,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如蔚叹道:“移花接木,引蛇出洞。”

    吴子舟不解道:“师兄,蛇是谁?”

    李如蔚摇摇头:“不知。”

    “我们快去找帮手吧,以方才的情形看,阿云兄恐怕不是那人对手。”

    “谁能是我们的帮手?”李如蔚急言回问,吴子舟被问住了,医宗人没几个会武功的,何况那人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师兄方才不按着我多好,我夜视较好,说不定就能看到,若我有幸看到画幅小像出来,好歹还能去指证!”

    李如蔚眉目紧锁,有些懊悔地说道:“是师兄露怯,那人实在太厉害,若有万一总要有个人留下照顾师父,传承师父衣钵”。

    “什么!”吴子舟惊呆了,所有事情在脑中抽丝剥茧,原来这阵子那些看似正常的安排都有师兄特别的用意,给他报了叶长使的晚课,让他总是在子夜之后才能回来,这是将他推出有可能发生的危险之外!在生死边缘舍身护着他,即便是最后也不让他抬头,只要他什么都没看见,对方也许就不会杀他灭口!吴子舟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喂,鼻头发酸,一股热泪涌到眼眶,连连退了几步,羞恼之下一时言语混乱,不知道说什么。

    李如蔚道:“你生师兄的气了?”

    吴子舟抹掉泪花,猛烈摇头:“我知道师兄是爱护我,怕危险波及到我身上,我怎么会生师兄的气,我只是......有点不服气!保护秦长使也是我的责任,为什么师兄信阿云兄却不信我?”

    半大的孩子委屈而又倔强,李如蔚走过去,手掌落在师弟的肩膀上,恳切地道:“是师兄没有顾及到你的想法,师兄向你道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子舟抓住李如蔚的胳膊,圆鼓鼓的脸颊憋得通红:“我才是跟师兄更亲的人,我也想与师兄共进退,就算一定要有人牺牲,为什么师兄可以我就不行?我才不怕死呢。”

    “师弟,你这么懂事勇敢,师兄很敬佩你,师兄也希望你能明白,留下坚守和往前拼杀的人一样是伟大的。”李如蔚摸了摸吴子舟的头,又道:“师兄为长你为幼,所以师兄疼你照顾你是人之常情,而我们同为男子,师兄又怎么会不明白身为男子汉的夙愿和抱负。在你这个年纪就学会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就算是师兄也不一定能做到,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师兄......”吴子舟一下子被师兄的话触动,澄澈的眼神里充满热切,激动的说不完一整句话。

    李如蔚道:“师弟,而今师父身边只剩下你我两个弟子,我们身上的责任也许会有不同,但绝不分轻重,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