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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极其难熬,当然,也有人是例外的,比如黎照。他习惯早睡,天黑便上床,一夜安眠至清晨,被一阵肃穆的钟声叫醒。

    鹫鸣殿外幕尘钟!黎照睁开眼,身侧的人还沉浸在睡梦中,帷帐中残留着昨夜欢愉的旖旎之味,身子不由贴过去,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有人扣门请见,黎照才恋恋不舍的下了床榻,赤脚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眸,帐里的人拥着被子翻过身继续安睡,黎照满心充盈,轻步走向外间,唤人入内。

    长生殿中多的是年轻且面容姣好的少年弟子和仆从,但被允许入内近身侍候的唯有一个名叫荆棘的中年男子。荆棘即无特别的才华,又无出众的容貌与气质,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一个优点,那便是他的眼睛很乖,嘴也很乖,无论遇到什么场合,从不会像没见过世面一样东张西望。也绝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多说一字出来。在无垢岛这象征自由平安的世外之地上,能同时管住眼睛和嘴巴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荆棘进门既行跪拜大礼,无需吩咐什么,轻车熟路的从柜中取来一套素色衣衫服侍黎照穿戴。幕尘钟鸣过七声,是长使位薨逝之意。

    黎照道:“可惜了秦斯年的医术。”

    荆棘弯着腰,轻手轻脚的拉平黎照的衣襟,替他系上腰带。

    荆棘什么话也没有说,黎照却眯起眼睛一笑,说道:“秦斯年不死我始终难以安心,他如今死了正好,省得我再让人动手。”

    须臾,钟音又起了三声,这是在鸣冤!

    “哦豁”黎照笑道:“兔子急了果真也会咬人,他们认真闹腾起来也着实够人喝一壶的。”

    衣衫穿妥,黎照径直走向妆案前坐下,荆棘拿过梳子托起他披散的长发梳理。荆棘手指粗短黝黑,但力道却轻柔的不可思议,没有梳断过一根发丝。

    “沧澜大宗主的名头可不是一个用来哄人开心的虚伪尊称,能以残损之智走到这一步,放眼整个天下都未必能有人做到,她看起来简单木讷,也只是她想让人看到而已。”

    “一个久病不愈之人心里多少是有些病态的固执,尤其是那种病,尤其她本身还是一个医师,她的自尊心绝不允许自己在情绪上有任何明显的起伏,就怕遭人诟病,前日里隐者围堵之时她的无措和过度反应,是她在藏锋示弱。”

    “沉溟居外的暗卫要尽快设法补上,这次要更隐秘些,这个时候再把她得罪了,实属自找麻烦。”黎照娓娓说来,神情里露着愉悦,像是在同朋友随口闲谈。荆棘束起发髻,选了顶白玉玲珑发冠为他戴上,这恰好选到了黎照心坎上,他对荆棘的满意达到顶峰。

    “女人的手一旦握住了权柄,对她对别人都是场灾难。既然她以为自己不再需要我们,那就让她知道,没了我们的助益,她什么都不是。”黎照漱口、去须、净面,苦恼地叹道:“唉!我向来最见不得女人受委屈的。”他走向门口,荆棘为他推开了房门,清晨的阳光是温柔的,带着些许潮意零碎地洒在地上。黎照踏出门,仰头深深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向荆棘道:“忌惮大无极功的人不止我们,让他们斗去吧......我当然要去,我虽然见不得女人受委屈,但女人和女人斗法到是别有趣味。”

    游云因在无算草堂向诸部长使大打出手发疯撒气,被当场卸夺追魂刀,扭送至刑司先打了五十大板,后又作为暗影作乱杀人案的受害者和主告被抬上鹫鸣殿陈词,戍海卫由观柳出面带人前来陪同听审。弱水作为证人之一,证实那夜桑林中所见所闻。

    原本无垢岛上各家人手都有登记造册,由专门部署管理,并定期复核增减,严明周密。后来随着各长老势力渗入各宗部之中,许多律条执行起来都是明禁暗纵,尤其人口方面愈加混乱。因此,有人豢养暗影死士便不算什么新鲜事,彼此心照不宣,多年来从未互相揭穿指摘过。但暗影这么明目张胆出来作恶的还是第一次,半个月不到接连害死三条人命,牵涉数个宗部,闹的无垢岛上乌烟瘴气。医宗不愿糊涂了事,孙有仪在鹫鸣殿上据理力争怒悖数十人,因秦斯年之死悲伤过度的鹿知言从头哭到尾,连带着经年遭受的不公以及各部失责之事一一列举,痛陈时弊,叶容与紧压阵脚毫不示弱,三人长枪铁盾攻防相宜,誓要肃本逐源,以求能将祸首搜捕归案。

    清风长老当即表态支持,并言法理不容私情,要求上尊的两处居所明光宫与绝世楼以及他自己的惊岚殿皆要列入搜捕行列之中。并令监察司为首,医宗、武宗、户籍司、戍海卫、百工坊机巧局等听从调配全面搜捕,各处防卫皆由监察司武宗调派人手暂时接管,不放过一个死角,绝不给涉案暗影留一条活路。逐光长老身体不适由黎照代为列席,期间温温吞吞,只言一切以众位长老决议为遵。姝岳一贯桀骜,冷哼了声,嘲讽道:“主意敢打到上尊头上,首座长老好大的威风。”说罢也不管旁人作何反应,径自起身,愤然离去。

    阿齐耶亦短暂露面,难得的十分配合,事情便就敲定,立刻布局执行。

    弱水在庭审结束当日晚间才被送回到沉溟居,她也不嫌累,特意赶到妙香跟前将鹫鸣殿庭审辩论的过程说给她听,回想起那场面笑的浑身乱颤:“想不到在无垢岛上还能看到阵势如此之大的搜捕行动,几乎所有聪明绝顶身怀绝技的人都参与其中,跟外面打仗闹兵灾似的,一个鬼魅暗影搅得所有人昏头转向,真真是了不起。”

    “还有还有,以后谁要再说你们沧澜州养的是一窝兔子,我可要撕了他的嘴!我想,这都要归功于大宗主御人有方,治下有道”。

    妙香手里握着卷沧澜州新送上来的《医经》首稿正在看,闻言掀起眼皮对上弱水别有意味的目光,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看起来平平淡淡的,可是小瑟就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扯了扯弱水的袖子,低声下气道:“阿姊你少说几句,别吵宗主了。”

    弱水呵呵笑个不停,像是三月的清风吹响一串银铃,清清脆脆此起彼伏,笑够了她说道:“我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会吵到她,不信你现在问她嫌不嫌我吵。”

    小瑟有些懊恼,只好降低要求:“那你说话声音小一点嘛。”

    弱水毫不收敛,反而把声音提的更高更嘹亮:“小瑟,你真的是小心过头了,她天天捧着这些破书看,年纪轻轻就有老花眼了,你就该跟她多说说话,不然她学书迟早都学傻了。”

    凭良心说,弱水这些话小瑟是极认同的,不过她并不指望宗主能听弱水的,以前赫连长使也说宗主经年夙兴夜寐用功太甚伤身太甚,宗主也是一边听一边就忘了的。

    妙香有些无奈,弱水性子泼辣,若跟谁较上劲,就没有不认栽的。小瑟自她发病之后心思似乎愈加敏感,照顾她就像新手母亲照顾自己刚出生的小婴孩,爱不释手又有些茫无头绪,动辄难过的肝肠寸断落泪如雨,这两个她都不敢招惹。当即放下手中卷册,未敢多言。

    小瑟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绽开,弱水已给她分派任务:“小瑟,请你帮我烧一锅热水,这一天一夜连惊带怕紧张兮兮的,我要好好泡一泡才能睡个好觉。”听到后半句,小瑟满心的不愿意就烟消云散了,说到底弱水也是为了秦长使的事才辛苦了这一遭,给她烧锅洗澡水也是应当。

    小瑟走出屋后,弱水婷婷袅袅地走到妙香身后,翠色云锦披帛从臂弯滑到手腕,羊脂玉般洁白绵软的手掌轻轻落在妙香肩头:“我有话要说。”

    “去诊室,你脸上的脓疮不能再耽搁了。”没等弱水答应,妙香径直转了轮椅往居室外去。弱水望着她的身影出了好一会儿神,等她一步三摇慢慢悠悠走到诊室,妙香已经做好所有准备。她没有搭话,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坐在诊台上,脱掉鞋子,屈腿躺下。

    妙香也没有说话,纤细柔韧的手指拨开弱水面颊上覆的头发,这半边脸颊上长满了脓疱暗疮,有几处已经溃烂,疮口上湿淋淋的渗出带血的脓液。弱水有点忐忑,换作旁的任何一个医师遇上她这样记吃不记打的病患,恐怕早就不愿搭理她了,妙香为什么从未说过她的不是?还在胡思乱想,脸上感到丝丝清凉,猛一醒神,发觉面颊上已涂满了药膏。

    弱水体质特殊不宜用普通麻沸散,妙香尝试过百种草药为她特制出药膏,涂在患处可祛毒镇痛,亦可短暂麻痹神经。

    这丫头待我......是真好!弱水暗暗想道,即便她分不清这种好是出于医者道义还是朋友之谊,但这并不重要,好就是好,点点滴滴却又源源不断。

    “唉!”弱水分明叹了声,脸上却是幸福地笑。

    妙香挑眼对上她目光:“别笑”。

    弱水嘴角一僵:“是不是我笑起来很丑?”

    妙香提了提脖子,全面的扫了一眼她的脸:“还......还好。”

    弱水立马在袖中摸镜子,摸到了却又捏在手里不敢拿上来,她没有勇气面对,一半妩媚娇美一半漆黑僵硬血肉模糊的脸怎么会好看?只怕亲眼看了晚上睡觉要做噩梦,挣扎半响还是放弃,喏喏说道:“我不管,我这辈子只让你一个人见过我的丑样,你不准告诉别人。”

    妙香没有说话,双手一支针一片细刀,在弱水面颊上飞快舞动,下手轻柔而熟练,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很快结束,弱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心里感恩戴德,嘴上连一个谢字都死活出不了口,心内天人交战烽火连天,终究强迫着冷静下来,目色发狠,硬着心肠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纷争,我从来不信无垢岛会如外界所传那样干净如斯。历来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凡人,我已经死里逃生过一次,下一次恐怕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明白些告诉你,比起我的容貌我更爱惜我的性命,桑林撞到那鬼影子是我倒霉,我去作证也算是为朋友之谊,但也只此一次,往后任何危及我性命的事我一概不会再沾手。”

    “如此甚好。”妙香抬起头,她的话并未说完,可是眼前突然发黑,使她不得不停下来。诊台的高度适合她站着的时候,现下她坐在轮椅上,就必须时刻提着腰身并要极大幅度地伸长着脖子才足以弥补空缺的距离,时间稍长肢体便会僵痛,加之她发病虚耗过度元气不济,又服猛药相激,身体总是一阵接一阵的发冷。咬牙死撑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身旁的人自然也发觉不了什么。

    弱水酸楚地嗤笑道:“我就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无论你怎么想我,我都不会说什么。”

    妙香失声道:“我怎会那么想!”

    “我贪婪地受着你的恩,却不愿帮你,你心里不怨我?”

    “我不怨你,我是医师,此生对敬畏生命之人都格外敬佩。我替你医治面疮是医师本分,留你在家中短居,是因我和小瑟也需要你,你根本不欠我什么。这个世上没有谁应该帮助谁,若是狭恩图报,那样的恩情从一开始便不纯粹......我没有任何理由怨你。”

    “我......我总要为你做点什么,就算是微不足道的事也好”。

    眼前黑雾散退,妙香斟酌片刻,正色道:“弱水阿姊,我想请你帮我照顾小瑟。我不在之后,你可以同她一起住在这里,也可以住到你想住的地方,沧澜洲不适合她,跟着你一起她才会自在快乐。阿姊,我没有什么朋友,这件事我只能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