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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恰逢此刻,隐约的钟声传进厅内,妙香像是接收到某种信号,立刻眼神示意林应:“不能再拖了,还请速战速决。”

    林应和非鱼交换了一个眼神,非鱼健步冲向小瑟,林应挥刀直奔尺素。

    这一次,战局没有拉的太长。小瑟身形诡异多变,步法成迷肉掌做刀,招式极尽阴狠毒辣,目标精准,快到没有一丝喘息之机,纯粹就是用来杀人取命的。非鱼与她对阵并不吃力,他的身法招式与小瑟不逞多让,且每一招都能恰到好处地将小瑟的攻击破解。奇怪的是小瑟对非鱼的招数也似乎并不陌生,两人像是已交过很多次手的老对手。

    而被玄月撕开伪装的尺素明显已不如初时那般自信,失了那份神秘,不再能让人畏惧,好几次失手都露出过足决成败的破绽,但林应却并未将这些机会抓住,他太想为自己证明,越是想赢就越是急切,越是急切,刀法和功力便就落了下风,以致尺素反趁他招式衔接中一个极其短暂的空档寻到一线生机,飞身反扑,合全身功力蓄于右掌直击妙香。

    林应突然丢了对手,整个人失神了一刹那,待他回神追去已然晚矣。那边非鱼制伏小瑟,一掌将人劈晕在地,却也根本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全无防备的妙香被尺素吸到掌中,初阶的大无极功力足以瞬间摧人心肝毁人精魄。

    尺素这一掌抱了同归于尽之心,凛冽的异种真气充斥进她的身体,袭遍她全身经脉穿透脏腑直击灵台,她没有吸收融合的余力,原本就枯竭脆弱的躯体再次被摧毁,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啸叫。她的痛苦不是因为身上筋脉爆裂皮崩骨裂的疼痛,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

    妙香重重摔到地上,惯力让她的身体飞滑出去猛地撞到圆柱上,撞的她口吐鲜血心痹气滞,险些缓不过来。她原已绝望的以为自己就要命丧阿姊手下,谁料九鼎一丝之时玄月冲将上来将她一把推开,悍然出手替她接下尺素致命一掌。

    林应和非鱼都看呆了,方才那一刻太过惊魂,以致于他们都没有看到玄月是怎么移花接木硬扛下尺素那一掌的。她也是重伤之身,怎么能做得到!她为什么会舍身救人!

    “林应。”妙香厉声大喝。林应被这一声惊回了神,拔步飞身果断挥刀,刀锋砍破大无极功散出的护体罡气,将尺素那只死死黏着玄月的右手齐腕斩断,强行分开了两人。

    玄月倒地不起,尺素亦摔到地上,断腕处却没有流出多少血来,她的身体连蜷缩抽搐都做不到,发黄的眼珠挣扎着看着妙香所在的位置。非鱼上前看了她两眼,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妙香翻过玄月的身体,林应上前急问:“她还有救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悔恨和羞耻的时刻,因为他的失误,险些葬送两条性命。

    妙香摸了摸玄月的脉搏,心里慌乱不已:“我不知道,要赶紧回到诊室内,这里不方便施救。”

    “......”林应头皮发麻,耳中嗡鸣,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妙香见他呆立在原地,知他在这关键时刻全然没了分寸,不由得发怒,伸手一指,吼道:“坎正位的悬窗,留有生门。”

    林应急奔过去,浑身发力接连使出三拳,果然将封住窗口的铁板打穿了,三两下拆掉整扇窗子辟出一条窄小的通道出来。新鲜空气扑进鼻腔,林应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从怀里抹出传信用的火硝箭筒,提醒道:“这道信号发出,你同繁花殿......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尺素尖声哀嚎,乞求道:“阿妙,她是你的姑姑啊,纵然她有做错的地方,也应该得到公正的裁决,清风他们不会讲道理,他们会撕了她的,阿秭求求你了,阿妙!”

    妙香握紧双手,一时没有说话。钟声又一次从祭祀台那方传过来,一声一声,响彻山谷直透云霄,催魂夺命一般。

    “发。”妙香咬牙,她看向林应的眼神太过平静,那种平静令林应后脊生寒,他完全分不清妙香究竟是一个有情之人还是无情之人。他神色复杂地钻出通道,朝暗暗透着血色的天空发出火硝箭,箭矢飞的很高,带着尖啸炸开一道绚丽的花火,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入夜。

    钟声终于停止,林应知道,真正惨烈的血腥争斗,才刚刚开始。

    火硝箭发出之后不久,李如蔚吴子舟等五位医宗年轻少使便策马疾驰赶到。原本沧澜州长使少使职衔皆要受命参加祭祀大礼,但秦斯年的丧仪不可无人留守照看,他们几个这才得以顺其自然地留下。因怕被暗影发觉影响计划,他们只能躲在密林之外极隐蔽之处,按照约定在第二次鸣钟之后赶上沉溟居。议事厅的大门已经打不开,他们从林应辟出的狭窄通道里鱼贯出入,将小瑟、弱水、玄月抬出议事厅送入诊室治疗。非鱼和林应都留下镇守,以防繁花殿再有后招。

    诊室内用屏风分隔出单独空间,三个伤患分开接受治疗。弱水受了惊吓,所幸刀伤未及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妙香放心的把她交给吴子舟照顾。

    玄月气脉微弱,汤药难进,针之不及,身上笼罩着死亡的阴影。跟着妙香的少使失了信心,见她尝试几十次之后仍不愿放弃,近乎痴狂的苦死冥想,忍不住出言劝解,求她保重自己,莫要再为将死之人倾心竭力。

    “倘若躺在这里的人是你,听到此话作何感想?”妙香没有看他,只是冷冰冰地问道。

    年轻的少使无言作答,他的骄傲与颜面荡然无存,心知自己丢掉的不止是医者之德,还有未来的前途。

    妙香道:“伤者有放弃性命的权利,医者没有,这需要精深的医术更需要极其坚定的心志。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现在就可自行离去,如果你做的到,立刻去准备药炉熏灸”。

    少使猛然抬头,大喜过望:“宗主还容我?”

    妙香单刀直入道:“我会暂时将她交给你照看,办不办得到?”

    少使躬身一揖:“属下必倾尽全力”。

    “宗主”。李如蔚轻声急唤,妙香闻声转出屏风来到他身边。噬魂蛊有母蛊和子蛊,尺素通过蛊虫之间千丝万缕同生同死的联系操控小瑟的思绪神志。当尺素不再控制母蛊发号施令时小瑟便陷入休眠状态,一旦尺素有什么不测,小瑟也会受其影响随之消亡。

    两人眼神一对,无需多说,妙香转过轮椅向诊室外面走去:“我去找阿姊。”

    “宗主。”李如蔚快步跟上来:“除了噬魂蛊,小瑟以前还服过忘忧散,噬魂蛊与忘忧散效力冲撞,所以她的神思才会那么混乱。”

    “我知道。”妙香曾参与改良过忘忧散,与小瑟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最初只是怀疑,时间一长便就断定了。

    李如蔚有些愕然,心底交杂着悲哀与无奈,动容道:“虽然还未得到验证,但属下认为噬魂蛊极有可能会将忘忧散的效力消解掉。宗主要有心理准备,救回来的小瑟也许不再是宗主认识的那个小瑟。”

    “不管她是谁,我只要她活着。”

    尺素仍瘫倒在议事厅的地板上,功力反噬的重创下,她整个身骨都已经坍塌了。林应留在厅里,他没有靠她太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亲眼目睹她最后的倔强。

    终于,尺素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你想知道除了礼宗之外还有谁在暗中帮我们繁花殿,你想给清风那狗男人带去更大的惊喜。”

    林应长舒一口气,落寞复杂的心境竟然开阔了许多:“没错,我的确很想知道,我很需要这些消息。”

    尺素艰难地笑了两声,喑哑的嗓音带着哭腔道:“你真是傻,同我一样傻的可怜,你都没想过阿妙为什么不问我?”

    林应眉头一蹙,额心又显出来几道令人视之唯觉感伤的深痕:“她不想一次替清风长老除去所有对手,那样就再也没谁能挡得住清风长老。”

    “林兄弟,清风他不值得,我劝你别对他报什么希望,趁早打消你的心思,否则阿妙也不会放过你。”

    林应沉默了片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尺素胸腔里迸发出一声绝望而痛苦的大笑,嚎叫道:“滚,滚开,不用你可怜我,不用为那贱人来做说客。”

    林应立刻明白,妙香来了,尺素的话是说给妙香听的。回头,妙香已从窗口的通道进来,他咽下话头,走过去帮妙香把轮椅推到离尺素不远的地方。慎重起见,他没有离开议事厅,只是背过身站在通道出口处。

    尺素睁开双眼,看着半空中微微晃动的古铜灯架,凄然笑道:“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

    妙香没有说话,将抱在怀里的药箱放到地上,双手撑起身子挪下轮椅,带着药箱爬到尺素身边。她捡起尺素断掉的右手,像握着一把轻飘飘的干树枝,深褐色的皮肤没有丝毫柔软,紧紧包裹着枯朽的骨头,这只手没有一点脂肪,却有着直穿心肺的冰寒。

    妙香的思绪又一次被强拉回十六年前那个可怕的晚上,那时她只觉得惊悸恐怖,现在她成了医者,能想象到人的身体承受那样的摧残会有多么痛。腑内剧颤,强烈的刺痛让妙香难以呼吸,热泪充满了眼眶。

    “别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尺素奚落道,但她却没有像竭力反抗其他医师那样抗拒妙香为她包扎断腕伤口。妙香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尺素的身体不同于正常人,她的脏腑和经脉都因十六年前的巨创而变形移位,妙香最擅长的金针无处可施。

    “阿姊,对不起你和姑姑的人是我,小瑟是无辜的,你放过她。”

    “谁一开始不无辜?我若放过她以后就再也没人记得我。”尺素怆然说道,慢慢转过头来直视着妙香,随着她艰难的动作,她的脖子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分不清是骨结摩擦还是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她的目光阴凉幽暗如同深渊,与骷髅无异的脸孔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妙香无法给尺素答案,她从不会寄望于他人,命运对她何尝不残忍,她也只是拼尽全力自救,若救不了,沉沦也好,被吞没也罢,与人无尤。可到底人与人不同,境遇所求皆不同,难有感同身受,她无权把自己所思所想强加于人。

    “你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狠?你奉郁浅秋为师为母,践行她的经世之道,你今日之选择皆是为她,可你忘了姑姑也是你的至亲,除了那次意外致你患病,姑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她把她一生的爱和温情都给了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阿姊......”千言万语止于此,事情走到这一步任何解释都只会让尺素更加痛苦愤怒。

    尺素也完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幽沉地说道:“要说错,许多错误都是我造成的,偷盗食髓血竭之毒意图拉你入局,勾结方齐,杀范逸,逼死封庆,嫁祸游云......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成功了便能掀塌无垢岛半边天,顺道除掉你......我不能说姑姑完全与此事无关,她这一生太过艰难,我们......为人子侄的......总要多理解......多为她分忧......”

    “范逸,范坊主......我最不懂的就是他,不知他为何......会默许手下为我们转运灵药,他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他跟我们繁花殿,跟姑姑没有过任何私交,他让许安给玄月投的毒不会要人性命,只会让人短暂的失去武功......他甚至在事前亲自试过药......所以我害他时,他没有应对之力......是我指使方齐把药换了,他这人,又好笑又奇怪,他必须得死......妨碍姑姑的隐患......都得死。”

    “郁浅秋之死.....是他们谋定......姑姑答不答应......改变不了......怪只怪上尊无能......你若论罪报仇,姑姑只算次从者,亲自动手的是......是......”尺素眼神涣散,她奋力张开嘴唇,想要说出那个名字,左手也向上抬起,手指够向妙香,似乎只是想摸摸她衣襟。

    妙香心潮激荡,身体急扑向前,双手接住尺素无力垂落的手腕紧紧握住。尺素嘴角边浮上一抹凄然的笑意,手心的力量引着妙香,让她俯身侧耳,贴近自己的嘴唇。

    林应虽然一直背对着她们,但心始终无法平定,他牵挂着尺素,也许是因为自己同她有太多相似之处。听到妙香哀伤的痛呼,他知道尺素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不禁转回身看向她,趁此间隙一股幽风张扬地卷进厅内,半空的灯架被其催动,“吱嘎吱嘎”地剧烈晃动。

    “你陪我......一起去死吧!”尺素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低咒,妙香大惊,却发现身体已经动弹不得,尺素的四肢扣在她身上,将她和自己死死锁抱在一起。

    随着一声木质断裂的声响,灯架轰然塌落。

    妙香眼中的热泪汹涌而下,她没有再挣扎,反用双手搂住尺素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挂在阿姊身上撒娇一样:“阿姊,阿秭,别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