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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姝岳长老被捕之后,武宗宗主伍羡安垂死病中惊坐起,头不晕眼不花,也不再每日呕吐咯血了,腆着肚皮跑去求清风长老批准他带人去接手繁花殿。他火速肃清殿中人手,搜查内外,又找出许多阴晦不明的事物让姝岳长老身上的罪状狠狠地添了几笔,就连戍海卫南营大火和设伏加害殷总领的罪名也有了新的说法。清风长老也算顺心,虽然未在祭祀当场落实姝岳的罪行,但凭尺素在沉溟居中的作为和那些干尸,姝岳无论如何也撇不干净了,他与殷总领长久以来的误会和敌对关系也终于有所缓和。这场骚乱惊岚殿与武宗受益最大,过后论功行赏,唯独林应的功劳无人提及。

    林应习惯被遗忘。医宗众人强留他在沉溟居中养伤,他也没有拒绝,直到五天之后他接到监察司传召,临行前他去向妙香辞行,远远看到妙香房门外站着一个墨衣女子。这女子身形娇小,脚上穿着薄底短靴,靴筒服帖地裹住脚踝,看起来很是轻便,长发绑在头顶结成一条直垂背心的发辫,通身装束极其简单利落。大约是觉察到林应的动静,她突然侧头看过来,刹那间,林应有些失神。

    林应早从照看他的医师嘴里听闻小瑟中的噬魂蛊并未随尺素之死而发作,他问吴子舟,后者一脸轻松地说:“就当她是活吞了一只大蚕蛹,除了想起来略微有些恶心之外,没什么大碍了。”

    “小…”林应叫不出来,他早知小瑟并不简单,却未想到她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公输瑟眉峰微敛,大步走向他:“我叫公输瑟”。

    林应没有动,他的脚底像是生了根深深扎进地底深处,拖的他半步也无法挪动。转瞬之间公输瑟已经来到他面前,圆眸中清傲冰冷,犹豫了片刻突然单膝跪地低下头道:“林少使几次舍身救我宗主,未使我酿成大错,此等大恩我公输瑟没齿难忘,日后林少使旦有所用,只要不伤及宗主,公输瑟绝无二话。”

    林应看着她压低的头颅半响没有做出反应。其实最后救下妙香的人并非是他,古铜灯架重逾百斤,底下又坠有数百条水晶珠链,庞然重物急坠而下他根本无力阻挡,只能飞身扑上以肉身相护。生死一瞬,一个白衣男子凭空跃出,袍袖轻挥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灯架推出丈余,他和妙香才幸免于难没被砸成肉酱。那男子大约四十多岁,面孔苍白,左手提着一只并未点亮的灯笼,灯笼上画着一只展翅斜飞的燕子。

    “你是谁?”林应站起身,满身的水晶碎片簌簌掉落。半晚之内他受到的震撼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骇人视听。

    那男子道:“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你是林应,这一代小辈之中你是最有趣的一个。”

    林应从未被人当面夸奖过,如果“最有趣”算是一种褒奖的话,他很快忽略掉这一层,直接问道:“你方才是怎么做到的?”

    “你真想知道就去柩冥峰下等我,我不保证你去了就能等到我,但有一点,倘若你让别人知道了,那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我。”

    没等林应再说什么,听到巨响的李如蔚等人急奔进来,林应的目光只是错开了一瞬,那男子已不见踪影。尺素身死,妙香保住了性命,众人只当是林应将灯架推开救了宗主,一个一个对他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他曾掐去柩冥峰之约给李如蔚解释过,李如蔚一面连连点头表示深信不疑,转身就给他的方子里增加了几味凝神的药材,还叮嘱其他医师不管林应说什么都要顺着他,不要反驳,以免让他神思紊乱影响伤病复原。以致于他后来回想起来自己也有些恍惚,有时候他会产生怀疑,认为自己要么是产生了幻觉,要么就是走了大运真遇到了神仙。

    林应不知该怎么告诉公输瑟事情的真相,他空着的右手悄然移向背后,手指揉搓着握成刚硬的拳头,嘴上生硬吐出几个字:“职责所在,公输姑娘不必挂怀。”

    公输瑟强硬道:“我即已许诺便不会收回,你尽管推辞,我自己看着办。”说罢自行起身,神色肃然,面上没有丝毫笑容,眉眼间尽是公事公办的冷漠:“林少使要找宗主?”

    林应道:“在下要回凌霄峰述职,特来辞行。”

    公输瑟眉心微蹙,据她所知武宗根本没有召过林应,就好像完全忘了有他这号人,他这么说怕是不想让人觉得他太惨,公输瑟没有戳穿,只说道:“方才魏长使说宗主又睡了,林少使不急的话晚些再来。”

    “不必了,公输姑娘代为转达便好。”

    公输瑟点了一下头,答应下来。

    “小瑟,我......”林应脸色发红,嘴角不住地颤动,眼神却闪闪发亮,好似裹着冰寒的阴云突然散开漏出蔚蓝澄静的天空。

    公输瑟皱着眉别过脸,说不清为什么,她异常抗拒别人这么叫她。

    “我......我......告辞。”林应眼里的光亮泯灭,肩头萎顿,欠首拜别。公输瑟抬手回礼,林应转身便走了,直至离开沉溟居穿过密林他也没有再回过头。

    没有人知道林应到底想对小瑟说什么,他几经犹疑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可是到底物是人非,错过了,他的勇气再也没有什么意义。

    公输瑟回来了,她的灵魂在自己的身体里沉睡了五年,蓦然醒来满心迷茫,迷茫过后是纷沓而至的混乱,混乱之后便是无尽的无处可发泄的愤怒。

    当她从厨房端了一碗甜汤送到玄月房中时,驻守在院中的闻道闻理俩兄弟没有阻止她,她顺利进到屋中却没有很开心,因为他们只把她当成原来的小瑟。

    屋子里只有一束孤独的烛火在慢腾腾的跳跃着,玄月立在窗前,而窗扇是关闭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投映在窗扇上,看起来就像她在看自己的影子。

    公输瑟将甜汤轻轻放到妆台上,没有说话,没有退走,只是悄悄地盯着玄月纤瘦的背影,越握越紧的双拳却将她内心的情绪暴露无遗。

    “整个医宗的人都巴不得把我当神仙一样供起来,为何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气?”玄月回过身,被光线照到,她枯井般幽深的眼睛里有了些许亮光。

    公输瑟屏住一口气,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你的残气破障法是谁教的?”

    玄月没觉得惊奇,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刻,只是这逼问的口气令她不爽,不愿太配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公输瑟语气更加逼仄:“为什么?因为残气破障法是我公输家族绝学,难道我不该问吗?”

    玄月沉默片刻,看起来有些伤感:“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我认识他时他十八岁”。

    公输瑟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你在哪里遇到他?”

    “云居城,庄氏府邸”。玄月喉咙开始发紧,胸口剧烈地震动着,以至于她的声音无法像平常那般沉稳。

    “你去那里做什么?他又为什么去那里?”

    “我去做客,他......也是去做客。”

    公输瑟嘎声道:“你......你们是不是成婚了?”

    玄月:“......”

    公输瑟见她反应,知道自己猜想落空,紧张的情绪稍有缓解:“如果你没有成为他的家人,他怎会把残气破障法教给你?”

    玄月道:“大约他是怕残气破障法失传”。

    “他是在死前教的你?”霎时间,公输瑟满目泪光。

    玄月点头。

    公输瑟绝望地退了两步,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哽咽出声,半响之后,她猛然抬起头强压着声音道:“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好多年,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是不是知道?”

    “是我杀了他”。

    “......”公输瑟失惊地张开了嘴,右手忙乱地撑住妆台边缘努力支撑住自己没有跌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质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湖人江湖事有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

    公输瑟脸上血色褪尽,咬着嘴唇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可是他传了你残气破障法,就算你不是他的家人一定也是他能以性命相托的挚友,你怎么会杀死他?是不是你们遇到什么事?你误杀了他?”

    玄月轻声一叹,淡淡而道:“不是误杀,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从他身后出剑,一剑毙命”。

    “嘭”一声,汤碗和托盘被公输瑟扫落在地,汤汁四溅,碗勺摔得粉碎。

    “小瑟姑娘,怎么回事?”闻家兄弟在屋外询问,没有贸然闯进来。

    公输瑟俯在妆台上浑身发抖,久久不能平静。

    “小瑟姑娘?可否方便我们进去看看?”外面等不到回复,语气明显有些急了。

    公输瑟没有理睬。

    “那天为你擦眼泪时摸到你的面孔,你跟他长得很像,鼻子、眼睛、脸上的酒窝……几乎跟他一模一样。”玄月娓娓道来,声音居然多了几丝温软柔和。

    公输瑟再听不下去,猝然直起身,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指着玄月道:“你给我等着,我会亲手杀了你,给我哥哥报仇”。转身径直走出门去。

    公输瑟没有别的去处,她回到以前居住的屋子,屋子不大,一眼过去尽收眼底,全都是小瑟生活的痕迹。散乱的妆台上一堆珠钗头绳搅合在一起,她瞟了一眼决定今生都不会再用它们,顺手把盖错了盖子的香粉胭脂盒做了调换。一转身又看见五尺高的衣橱双门敞开,色彩鲜亮的衣衫拉的乱七八糟,她觉得刺目,索性将柜门紧紧关上。床头的桌几上放着针线萝,五颜六色的线团和绣了一半的手帕上都落了灰,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活计搁置了多久。珍珠贝壳分了类,各自占满一个银盘,铁质的穿针在一边,还没来得及磨穿一颗珠子。榻上的被褥拉的很平展,里侧却堆满了布偶......

    公输瑟满心悲痛,在床榻边坐了许久,扭身提了一只灰白两色碎步缝的小兔子出来,长长的耳朵,巴掌大的兔子脸上竟然还缝了眉毛鼻子和嘴巴,针脚粗笨,缝合的地方还露着棉絮。公输瑟明明想笑,却又难过地流了泪。这一切分明都出自于她之手,可却都是属于小瑟的,小瑟是小瑟,小瑟再也回不来了......

    正在伤感之间,屋内突然有人“喂”了一声。

    公输瑟一下从床塌边弹起身,见一条“黑脸大头鱼”一晃一晃地倒挂在房梁上。

    “非鱼!”公输瑟脸都气歪了,咬着后槽牙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关柜门的时候。”非鱼翻身下地,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向窗口:“跟我来。”

    公输瑟顾不上再生气,扔了布偶兔子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蒙蒙雾气如青烟般笼罩着沉溟居,草丛里有窸窣的虫鸣,一盏盏灯笼在廊檐下散发着微黄的光亮。非鱼脚不沾地,身影一闪拐入另一条回廊,公输瑟紧步跟着,直至妙香屋外,飞鱼抱着手臂站在门边,朝紧闭的房门努努嘴。

    公输瑟紧张的头皮发麻,却不敢又片刻迟疑,顺从地推门入内。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召她来的不是宗主妙香。里外两重青罗帷帐将外间西首临窗的席榻严密地遮挡住了,大约是刻意隐藏行迹,帷帐之内没有额外增点灯烛,十分昏暗,但公输瑟还是看见席榻右侧的蒲团上坐着一个人,朦胧微光下看不清样貌。一个身着玄衣鹤发童颜的老者将帷帐从中拂开窄小的缝隙,闪身轻步走出来,公输瑟微微一怔,慌忙跪下,俯身先向帷帐内参拜:“公输瑟拜见上尊。”又向面前的老者行礼:“见过大执事。”

    “公输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罗冬夫笑眯眯地扶她起身。

    公输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两条腿抖个不停,她没敢贸然说话,起身低首侯立在侧。

    罗冬夫抖了抖袖子,将双手拢在一起,微倾着身体轻声道:“上尊不可见风,你可入内说话。”

    公输瑟支吾着就是不动,突然灵机一动左右拍拍袖子道:“属下从外入内身上沾染了潮气,还是离上尊远一点比较好。”无垢岛上有个由来已久的说法,姜氏一脉单传,代代皆是情种,代代皆有仙人之姿。姜源是不是情种还是两说,他的容貌却是俊美非凡秀逸绝伦,令人轻易不敢观视,视之唯于惊叹,等闲之人被他看一眼都要丢了魂。公输瑟从小便不大敢面对这位尊主,又因身负罪责,从心底忌惮尊主的雷霆手段,更加心虚怯场。

    罗冬夫到不难为她,仍是笑咪咪道:“你喜欢在这里说话那就在这里说。”

    公输瑟咽了咽唾沫,挪了两步向前,隔着帷幕问道:“上尊近来可还好?”

    “我很好。”简单的三个字像是调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语气听似温柔,却能让人感到积寒千年般的萧瑟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