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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去见殷越的一路都很平顺,行至聚辉堂,苏冕只说是循例来向总领述职,递上文书令牌等一应物事,守门的精卫没有多问,接了东西回转入内通传。

    见面的地方在一间阁楼改建的书房,苏冕与两名从属都被留在内居正屋内,连观柳都留在通往书房的楼梯口处把守,不得入内。

    玄月总算可以光明正大抬起头,这一路走过来一直勾着肩压着脑袋,脖子属实是不舒服。书房里挂着湛蓝色帷幔和窗帘,整整六面书橱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书橱上一格一格堆满了书籍,有些凌乱,一些看起来成色极为古老的竹卷还是展开了一半的,好似它们的主人没有看完就着急出门了。一张巨大的木桌,桌上全是些新奇古怪的东西,做木工的刨子,没有完工的人像木雕,一沓沓画着奇怪符号的纸稿,勘测风水的罗盘,仿制的小型地震仪,数支箭头相异的箭矢,干枯的细藤花环,不再鲜艳的彩鳞鸟羽......都是被岁月侵蚀的非常明显的陈年旧物,但每一个都没有落下一丝灰尘,看得出来是在被精心养护着的。

    玄月站了半天也无人搭理,便径直走向书橱之后,她知道那里别有洞天。

    “慢着”。

    里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喝,音色沧桑却十分有力。玄月急收步伐,刚好停在一面书橱的阴影之下。她机敏地发觉到一种奇异的现象,这个空间里的气流是被什么控制住的,在以某种微妙的规律流动,就好像人的一呼一吸,而这呼吸格外绵长缓慢,这便是殷氏混元秘功的玄妙么......玄月抬起手臂,皮肤上的寒毛正在一根根立起。

    “谁允许你在这间屋子里随意走动的?”对方愠怒之意未加掩饰,即强硬又有些别扭,每一个字传过来都像是一把重逾百斤的铁锤敲砸在人身上。

    玄月不慌不忙地揖了一礼,道:“晚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请殷老先生莫要怪罪。”

    里面一时没有出声,玄月灵敏的耳朵却捕捉到一种极其微小的窸窣声。透过书橱格挡的缝隙,看到一条灰暗的身影蹲坐在地台的台阶上,蒲扇大的手掌中轻轻捧着那只骨埙,定睛细看,那双手是颤抖着的。

    僵持许久,殷越终于说道:“你想跟老夫说什么,站在那里说便可。”

    玄月铮铮然道:“殷老先生若是不方便说话,晚辈这便回去择日再来”。说罢竟就真大步回转,往门口走去。

    “站住”。殷越低声厉喝,怒意更甚。

    玄月顿下脚步:“殷老先生有何指示?”

    “你就用这种态度与老夫说话?”

    玄月神色一敛,淡淡说道:“晚辈受人之托前来传话,殷老先生连晚辈见都不愿见,晚辈说的话对殷老先生又有几分可信?”

    “你是在怪老夫怠慢你了?”

    玄月轻声一笑,没有说话。

    “难得你有几分骨气。”殷越感叹,颤声问道:“你先答我一问,我的女儿......她还活着吗?”

    玄月不吝辞色,回道:“也许小殷前辈目下不得自由,但以她的才智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好!好!”殷越声音一梗,一时没有后话。玄月不知为何心田一动,下意识地回身缓步向里面走去。

    “咚”的一声闷响传出来,玄月心觉不妙,急向前赶了几步,竟见殷越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玄黄圣器已经跌落到别处。

    “殷老先生!”玄月奔过去推了两把,殷越人事不省,她又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霎时冷汗涔涔,豁然站起身,简直是天绝人路,殷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一见她不出两刻就厥死过去,现在她出去浑身是嘴也什么都说不清。便是守在楼梯下的观柳不出手,本就对她充满怀疑和戒备的苏冕也不可能放过她。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了。”玄月凝聚神思,屈身下手掐殷越的人中穴。卷起沙包大的拳头在他心室的位置擂了几拳,又在印堂、神庭、风府、神门等穴位揉搓,一通忙活下来附耳能听见殷越的心脏迟缓而微弱的跳动。玄月未敢迟疑忙扶殷越坐起身,左手撑着他身躯不倒,凝神静心催动仅存的内劲真气聚于右掌,全力拍向心俞、督俞两穴,因她残力太过微弱,一掌下去毫无反应,咬牙拍了数十下殷越才发出声闷哼咯出一口血块,浑厚的内力也被玄月方才的击打激活,真气自行在经脉中运转,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了。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殷越恢复生机。方才那出意外对他来说就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只是脸膛和嘴唇还有些发白。

    殷越展衣起身,捡回玄黄圣器,审视的目光垂落在玄月头顶:“小友所知似乎比老夫想象中还要多啊!”

    玄月气竭力怠,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强撑着说道:“这个方法是小殷前辈教给我的。”

    殷越深眸一缩,紧张地问道:“她被伤到要借外人之力才能刺激内力自疗么?”

    玄月道:“当时境况确实有些危险,好在安然度过了。”

    这句话没有让殷越满意,也丝毫没有减轻他心中的担忧,他的嘴角倔强地崩直着,冷哼了声:“她就是吃了太自信的亏,不知天高地厚,以至于这把岁数上还受这种苦。”

    玄月爬起身,拍了拍衣摆,刚想解释两句,眼前事物竟都飘转起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越发头重脚轻,最后在“哐哐当当”一片乱响中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待她悠悠醒转,发觉自己还身在书房之中,背靠着一壁书橱,灯烛消融五存有余,她便知道自己晕的时间并不长。她的身体也感觉轻快了许多,缠缚她多时的疲软无力之感褪去了大半,立时盘腿打坐,捏了手诀运气舒经活血,尝试数次,那游丝一般微弱的真气还是无法通达心脉,玄月只好放弃,暗叹如今还能喘气已是最好的结果,不该妄想其他,发自内心道:“混元秘功果然玄妙!”

    殷越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像在热水里泡过的钝刀。

    玄月见他埋头蹲在地台之下,连忙立起身走过去:“多谢殷老.......”映入眼帘的情景堵住了她后半截话,四级台阶之下是一方五尺长的汉白玉地台,光润的玉面上凌乱地堆满了木头雕刻的山峰河脉、楼宇院落、猪马牛羊、深巷长街,还有无数形态各异的小木人,最大的不过拳头大,最小的不及指甲盖。

    殷越闷闷地说道:“阿音很小就对雕刻有极其浓厚的兴趣,她五岁生辰时我打磨了一套刻刀送给她,她很是高兴,说要雕一座无垢岛给我,比平面的舆图好一千倍,方便我练兵设防......后来我没有什么时间再能陪她玩,也没有怎么关心过她,直到她离家之后我才发现她的刻刀之下已有了如此规模的作品,她一刀一刀的雕了十几年,竟真的雕出来了座无垢岛”。

    “阿音懂些机括技法,每一块木雕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位置,一块套一块任何一个部件都不能错位,你.......你偏生把它压塌了”。

    殷越的语气里有遗憾有悲凉也有责怪,他的身影看起来执拗而孤单,像一头受伤的老兽在舔舐经年的伤疤。玄月心中有愧手足无措,从喉咙到嘴巴都像是被浆糊黏住了。

    殷越深叹了一口气,肩背有些许委顿,即使三十多年里他把女儿留下的这些东西摩挲过千百遍,眼下还是没有一点头绪,他瞪了一眼“罪魁祸首”,眉心的刻痕又深了几分:“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殷老先生......”

    殷越粗暴地打断:“老先生老先生,你不嫌绕口老夫听的心里烦......看你的年纪比老夫的孙儿大不上几岁,方才还救过老夫的命,你叫一声殷阿翁不算老夫欺负小辈”。

    玄月眼中微茫乍现,一向爽利的嘴皮子突然就凝顿住了。

    殷越眉头微蹙:“怎么,你不愿?”

    玄月怅然一笑:“非亲非故,我还是叫您殷前辈更好。”

    ......

    殷越心里很是意外,看着她半响没有说话。殷阿翁与殷前辈不单单只是称呼的不同,他分明是在告诉她“老夫就是会救你命的稻草,还不快抓紧。”她却拒绝了!她为什么会拒绝呢?斜目扫了她一眼,讪讪地催促:“你方才想说什么?继续说。”

    “晚辈觉得是不是先确定几个主要参考物的位置......”

    殷越立刻就明白过来,搁下手里的小人小马翻寻出一座九层塔楼和五座细节各异的殿阁出来,大致方位一经确定其余的也就渐渐有了脉络可寻。殷越松了口气,不由得又看了眼玄月,心底暗暗一喟,问道:“能得到阿音手上那么重要的信物,小友与阿音渊源不浅啊!”

    “晚辈有幸与小殷前辈相处过两日。”玄月翻找到一座手掌大小的拱桥递过来,殷越接过,发现自己刚刚装上的河脉两岸留有装置拱桥的凹槽,心里对这后辈多了几分欣赏,脸上却还是平平的:“哦?在什么地方?”

    玄月道:“在郁州,之后一路到了碧水城,至碧水江畔如心茶坊。”

    殷越手一顿,火冒三丈:“她还有闲情逸致带你去喝茶!”

    玄月道:“小殷前辈是如心茶坊的老板。”

    殷越语气一滞,给这句话惊的目瞪口呆,半响才反应过来,喃喃道:“阿音虽说很聪明,小时候可最厌烦看账本,她去做老板能有生意?”

    玄月委婉道:“茶坊主顾以游人为主,铺位靠后,还算不错。”

    “嗨呀!那就是没有生意啦。”殷越叹吁一气,双手无意识的在膝面上摩挲搓动。

    玄月见他说透,也如实道:“生意着实一般。”

    殷越像被刺扎了一样“啧”了声,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你们怎么遇上的?你给老夫细细说来,一点也别落下。”

    “我被仇家围追困在郁州城中,小殷前辈救了我。”玄月说道,思绪慢慢飘回那个漆黑的雨夜。

    在她藏匿的第二个时辰末尾,地气蒸腾潮热的令人透不过气的郁州城突然下起暴雨。天空像是破了大洞,雨水倾泻而下声势骇人,可遮挡血气湮灭足迹。玄月趁此时从有间客栈后面的马厩里走出来。有间客栈是城中最末等的客栈之一,平时鲜有客人光临,以至于草料积压腐烂,成了蝇虫的天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数不清的旅客赶了进来,前堂客房都塞得满满当当,烟尘雾燥人声鼎沸。马厩里不止有马,还有无数代步的牲畜被赶进来,毛驴挤着骡子,骡子挨着青牛,瓢泼似的雨水让它们处在惊慌发狂的边缘,拥挤的空间却让它们连身子都转不开。

    玄月的出现并没有引起牲口们的反应,或许是因为她身上也有牲口的骚臭味,让它们误以为她也是同类。只是瞬间她便被暴雨浇透,或许是她身上太冷,竟觉雨水是温热。没有人想到她会藏身在腐气冲天的草料垛里,因为太脏太臭,连牲口都不愿靠近。

    后背的伤口又绽开了,鲜血顺着雨水淌下与满地的牲口的粪便混在一起,这一切她都恍若未觉,她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跃上高墙,滂沱的雨势影响了她的听觉,以至于她跳上去之后才发现墙外不远处有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朴刀的汉子路过。她压低身子匍匐在墙垛上,失血带来的晕眩让她险些跌下去。这短暂的迟疑,两个蓑衣大汉发现了她,六目相对,他们一前一后游步飞冲上来,眨眼而至,不容思索。她纵身跳下墙垛,同时掷出长剑,待她落地,两个蓑衣人先后被她的剑贯穿喉咙钉在地上,就像两只被穿挑在一起濒临死亡的大鱼,还在奋力收缩着鱼鳃拼尽力气呼吸。血雾与地上的积水同时蓬起,他们的眼睛瞬间充血,面目像要爆开一般胀的通红。

    玄月拔出自己的剑,他们彻底气绝,变成两具死尸。屈身剥下一套蓑衣时看见那人护腕上刻有苍龙徽纹。玄月心下一惊,居然是天祁国皇帝御卫神策军的标符!先前躲避追杀之时碰过面,当时正是天时地利的好时机,但他们并没有与她冲突,要么是他们没认出她,要么他们此行的目标根本不是她,所以不愿节外生枝。以玄月对神策军的了解,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这场意外之灾,也许只是因为这坏天气,汹涌的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剧烈的雨声扰乱了他们的心神,他们在快要窒息的紧张之中互相认错了人。

    下辈子一定要记住,暴雨天气要少出街。玄月抹下他们的眼皮,聊作告慰,而后捡起蓑衣斗笠穿戴上,趁着丝毫不见收敛的雨势奔向城门。城门早已关闭,神策军既在城中,城防守备必会比之前更严密,围追她的江湖高手也定会在暗处监守,出城几乎没有可能,但若想活命她就非出城不可,否则待雨停天亮新一轮的围捕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玄月没能如愿直抵城门,如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街巷之间绕来绕去,一匹瘦马拉着架简陋的快要散架的车,不知从哪里跟上了她,没有杀气,意图不明,却始终无法摆脱。转入一条窄长的深巷,马车也尾随驶入,玄月猛然收住奔势,回身堵住马车的去路。若最终难免一战,她不介意先出手。

    马车溜溜达达地停下,车盖边檐上挂的灯笼孤零零地在风雨中摇晃,里面的烛火早被吹灭了。竹篾编制的门帘随着雨势的冲击一下下敲打在门框上,车厢里到还里亮着灯,微弱的灯光透出来,映在车夫身上。车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雨水在斗笠边缘汇成一片流淌不息的水帘挡住了他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