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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玄月松了松僵住的手指,而后又握的更紧,急骤的雨珠不停歇地砸在剑刃上,剑刃发出阵阵凌乱的轻啸微吟,就像她此时的心境,血气沸腾却又极度茫然。

    车夫忽然转过脑袋,扯着声音向车厢内的人问道:“有人想搭便车,你介意不介意?”

    车夫居然是一个女人,虽然她是扯着嗓音近乎于喊叫的说话,但声音却不急不躁,温和而有力。

    “随便。”车厢里的也是一个女人,声音微弱且很敷衍。

    车夫朝玄月道:“姑娘可以上车了,不过要把蓑衣脱下搁在外面,车厢里装了几箱茶叶,不要弄湿了才好。”

    玄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车夫大概是以为她不好意思,盛情邀请:“别淋着了,车里有新买的一囊酒还有红糖姜丝糕,上去暖和暖和。”

    嘈杂的雨声搅扰的玄月几乎无法凝神思考,忙乱之中催生心魔,心里有声音在竭声嘶吼,要她先下手为强,要她立刻出剑杀了她们!

    她偏不愿被压制,就算是犯杀孽,她也不愿归咎于一道嗜血残暴的邪思。她挪了一下脚掌,改变站势,沉声道:“你们跟了我几条街,就是想让我搭车避雨?”

    车夫道:“我原以为你能找着住处才跟着一起,没想到你也找不到,既如此便上来避一避吧,我这车子虽然破,好歹头上有个盖子挡着。”

    “多谢好意,不劳你费心了。”玄月收了剑,狼狈地转身继续向前,再多耽搁一刻,她的腿就站立不住了。

    没走出几步,马车追来玄月身旁,车夫还在坚持:“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夜,你真的不要上车避一避?”

    “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夜。”玄月转首望向她,“你确定要邀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上车避雨?”

    “只是避个雨罢了,是不是非要我跟你收点钱或者让你帮我做件什么事,你才觉得我的邀请合情理?”

    玄月没有说话,步伐依旧。

    车夫道:“今天城里的人格外多,我车中这姑娘只想住上等客房,挑了好些家也没有合心的,挑到最后全都客满,方才那家有间客栈说是连柴房都挤满了人,好在我今日是驾车进城,不至于跟你一样淋成落汤鸡。”

    玄月道:“你是茶商?”

    “不是,我有家小小的茶坊,在漓水边上。”

    “她呢?”

    车夫笑道:“她也是搭便车的。”

    玄月停下脚,车夫见状,又一次勒停马匹,跳下车辕。车夫的个子在女子中只算是中等,穿着双轻便的草鞋,白色的布袜已经脏成泥色,坐在车辕上时,她的脚离地面距离还很高,可她跳下车辕时动作极轻极慢,两只脚像两滴雨珠般融进地面的积水中。玄月心底一惊,耳中急骤的雨势随车夫的动作突然静了片刻,仿佛时间都跟着停止了。

    呱噪的雨声转瞬复来,玄月脑中却再无一丝急躁,她不确定车夫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只知若这车夫执意要她上车避雨,自己所有的对抗都会是徒劳。罢了,横尸车厢里总好过泡在雨水中咽气!玄月转步登上车辕,脱掉蓑衣斗笠低身入内。

    将将把头探进车内,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金光灿灿的匕首直刺咽喉。玄月骇然一惊,脑袋微微一侧避过利刃锋芒,左手食指无名指夹住刀刃,手腕一抖,凛冽而霸道的力道便将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弹开。手的主人吃痛,捂着手腕缩向后方。

    玄月抬眼看去,眼前豁然一亮,她死咬住牙关,才不至于像个登徒浪子一般发出啧啧惊叹。车厢内并不宽敞,对门处摞放着四口乌木箱子,箱盖上拓印着墨色的“茶”字和圆形的标记,应是供茶商的字号徽纹。在这些箱子一角蜷缩着一位妙龄女郎,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都没能掩盖她罕见的脆弱而又高贵的气韵。她的脸上满是灰渍,抹的跟只小花猫似的,但五官依然是明艳绝伦美的出奇,身姿婀娜妩媚,神色惊慌中透着不可亵渎的端严,她不像是人,人怎么会美到这个地步!她是荷叶尖上一粒颤颤玉坠的甘露,她是高山之巅凌霄盛开的霜花,她是精灵,她是妖怪......便是把她扔进泥潭里再捞出来,她也会是美丽的。即使挡住她的脸和身形,她的手指和指甲也是美到无可挑剔的。

    “把刀还还给我。”美人厉声大吼,听起来有些唬人,她的眼神里充满敌意,瑟瑟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她,她在害怕!

    玄月把匕首还给她。美人一把夺回去双手握紧,刀尖对着玄月的咽喉。

    玄月不相信她真有胆子刺过来,兀自转身坐到一边,侧身靠着车厢壁,背后的伤口受到挤压,血冒的更欢。那美人闻到血腥,搜寻到她背后湿濡的一大片殷红,颤声道:“你你受伤伤了?”不知是因为太过害怕还是其他原因,美人说话有些结巴。

    玄月点点头:“要不了多久血就要流干了。”

    “你你不是是冲我来来的?”

    玄月扫了眼美人手里的匕首:“明明是你冲着我来。”

    美人双臂颤颤不止,手腕一软匕首翻落,刃尖穿透草席扎进底下的木板。

    车夫听见她们说话,将竹帘掀开一个缝隙,她分明看到了金柄匕首却并没有对此说什么。车内的灯光映亮了她半张脸,玄月眼神有些恍惚,只见她樱色的嘴唇边带着淡雅明媚的笑意,让人内心没来由的平定下来。

    “受伤了?撑不撑得住?”

    玄月道:“撑得住”。

    “你右手旁有个暗格,掀开席子就能看见。白瓶内是止血的,蓝瓶内是止痛,也有包扎的绷带。”车夫说道,又指了指车壁上挂着的酒囊和安置在茶箱另一角里的食盒,大方道:“水壶已经喝空了,酒囊到还是满的,红糖姜丝糕在食盒里,随你食用。”

    “多谢。”

    车夫浅然一笑:“城里找不地方住,我打算出城,你们意下如何?”

    她关心的只是她们的意愿,而不是出城这件事本身是否可行。如果不是无知到无畏,就是实力已经强悍到不必把一切阻难放在眼里。玄月敛着气,没有立刻表达自己的意愿。

    那美人却将顾盼生辉的美目从车夫身上转向玄月,窥探着,等待她的决定,车夫也将目光投向她。

    玄月无奈,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要由她来决定,掀起眼皮,唇中微吐薄呓,诮然轻笑:“出城?出的去么?”

    “那我就当你们是愿意了。”车夫撂下竹帘呦呵了声,车轮缓缓向前滚动。

    雨,下的更大更急。马车不紧不慢地淌水前行,车轮滚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车内的箱子和美人被巅的东倒西歪。冷风卷着雨珠暴烈的敲打着车盖,喧嚣的声音和水珠从四面八方灌进车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人很难保持平静。那美人儿吓的嘴唇发白,焦躁而惶恐地紧捂着双耳,整个人几乎快要缩进茶箱里。但当她看见玄月粗鲁地撕开自己的衣领,袒露出线条紧实的肩臂和挺俏的胸脯时,她瞬时忘了害怕,此情此景对她的冲击远远超过了她对眼下境遇的恐惧。她的眼神从怔忡变成不可置信,夹杂着无声的谴责和蔑视,她难以直视,猛然别过脸去。

    玄月顾不上美人的心情,她的左半边身子已经痛到没有知觉,右手越过左肩,在肩胛下摸到一条足有七寸长还在渗血的伤口。左臂上的伤也深可见骨,伤口边缘翻起,上面沾了许多细小的沙粒和黑色的腐烂的草籽,血水从中不断冒出,已有感染发溃之势。玄月惨然一晒,拿来酒囊咬掉塞子往自己口中猛灌数口,清冽的酒气瞬间侵占了她所有感知。那美人瞟见玄月喝酒,震惊地转过头,不解地盯着她。这点酒并不会让玄月醉,她到希望自己能醉过去。长眸微敛,平静地再度抬起右手,将囊中剩酒的一大半缓缓冲向肩胛下的伤口,美人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捂住了脸。

    冲完后背,玄月又用剩下的酒小心地冲洗臂上的伤,前后三次才将伤口上的杂质冲洗干净。尖锐的煞痛在她全身百骸肆虐,过后便是无尽的烈火般的灼烧感。末了,她搁下空空如也的酒囊,瘫软的身子靠着车壁瑟瑟发抖,脸色煞白如纸,下唇咬出一排血痕,目无点光,冷汗汇结成豆大的水珠扑簌簌的从头上脸上滚下来,但她始终未吭一声。

    到是那美人哭的满面泪水,颤颤移开捂脸的手掌,目色杂凝地望着玄月,几番犹豫终未出声相问。

    过了一会儿,玄月终于恢复一丝知觉,打开草席下的暗格,找到白色瓶子,摸索着洒了大半瓶药粉在背后,剩下的洒在臂上,而后拿了两卷绷带,将两处伤口紧紧缠裹。

    处理完毕,旁若无人地穿衣。

    “别,等等......”美人突然出声,把一只轻飘飘的蓝底白花布包袱扔过来,玄月接在手里时包袱已松开,一团红色的柔软丝滑的衣料在她手上层层滑落、绽开,似一片浓烈的烟霞映红了她的眼睛。

    玄月抬起眼皮,对上美人湿漉漉的眼睛。

    “换换上它,你的衣衣服,又又又湿又脏。”美人昂着下巴,目光不自然地闪动。

    玄月整个人已经痛到麻痹,颊边的肌肉栗栗颤动,但她还是朝美人微微一笑:“请问姑娘高姓大名。”

    女子呼吸一滞,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她的手在破碎的袖幅的遮掩下,小心翼翼地伸向金柄匕首。

    玄月视若无睹,一派无谓地剥掉身上又脏又湿的旧衣服扔在一边,抖开红衣一层层穿上身,一边说道:“这是成亲时穿的嫁衣吧?你是逃婚还是去找情郎私奔?”

    美人俏容一怔,羞恼之意紧冲上眉宇,很显然,玄月肆意的猜测又一次刺激到了她。

    玄月笑道:“我猜你是第二种,要是逃婚怎会不怕麻烦地带着嫁衣,一定早就丢到哪个臭水沟里去。”

    “我叫阿红。”美人尖声叫道,似乎是急于阻止玄月无礼的猜测。

    玄月系上衣带,看了她片刻,倏然一笑:“阿红姑娘,借衣之恩我记下了。”

    阿红去拔匕首的手悄悄缩了回去,转而抓住马车的窗棂,好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被巅的太狠。

    车速突然加快了。

    郁州城并不大,就算是双脚走这会儿也该出城了......玄月打开食盒,拿了两块姜丝红糖糕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阿红波光澄澈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看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玄月吃完糕点,重新执起了剑,她向前倾身拔出金柄匕首强塞到阿红手里,说道:“出刀却不敢见血,就别轻易把它拿出来,那只会更快暴露出最真实的你。”

    阿红的面色从懵懂不解急转至惊恐羞愤,咬了咬唇,还是没能抑制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你......你别别说了......”

    玄月叹了口气,软下语气道:“刀子如果用不好不一定有拳头和巴掌管用,活下去是很难的,想要生存就要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此时马车全速跑了起来,阿红在怔忡间身体被巅的歪来倒去,车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阿红没听全,急的又去看玄月。

    “她问我们是不是在吵架。”玄月伸手将竹帘拨开一个大缝,车夫并未频繁挥缰抽打马匹,她只是抓着缰绳根本不去引导马匹前冲的方向。

    “阁下这驾车技术真是别具一格。”

    车夫笑了声:“别慌,我的马儿比我聪明。”

    马儿突然急转,拖着车架毫无征兆地飞驰进另一条街道,仍旧是无边的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玄月诡异地嗅到了杀气,她不禁扬起嘴角。出动中原五大门派的围杀如果轻易便被摆脱,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比起坦荡通途,重重困阻更让她觉得真实安心。

    “停车。”

    “你确定?”车夫语气悠然,这个要求并没有惊到她。

    “杀人这种事情更适合发生在黑夜里。”

    “有道理。”车夫拉了一下缰绳,马蹄停落,车驾刚好停在十字交叉口正中。

    重重人影飞速穿过雨幕包围而来,头阵是至少五十多名射手,人手一架精钢弩,每弩上都配有三支蓄势待发的铁锥箭。次阵末阵百余名精壮大汉,手持钢刀,行进中身形步伐时刻递补,改进过的军用六花阵,来的竟然是神策军!

    这不是玄月第一次判断失误,却没有哪一次失误的这么离谱,心中一寒,矢口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话未毕,车架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车夫叹道:“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