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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敌是友君莫问

    秋去冬来,杜陵中花开花谢。

    临近端午,一天散学后,洛雨远远见一大队人马逶迤而来,队中彩幡招展,侍从如云,正中间簇拥着一辆青牛拉的车驾,初夏的风吹过侍女们丝绸的衣衫,如水纹般微微波动。正是一位被选为荆王妃的韦氏宗女归家探亲。

    车马没到,韦曲内一阵喧哗,在韦氏长房韦仁章的率领下,老老少少几十人已迎了出来。

    两个侍女捧来一道红毡,铺开在车门前。竹帘轻卷,只听环佩叮当,从里面走出一个少妇,身穿一件绣有金线团花的红色齐胸襦裙,脸颊丰满,鬓边簪一朵鲜艳的牡丹,白腻的胸前画一朵嫣红的花钿,衬的人如娇花,又雍容华贵。这少妇正是韦氏宗女——韦庭芳。

    韦庭芳一下车,韦仁章带领众人拜谒道,“参加王妃娘娘。”

    韦庭芳伏身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说着,袅袅婷婷地走上前,与同宗叙旧,她眼波含笑,声音娇嫩,依稀还是少女模样,并没多少王妃的架子。

    洛雨暗道:“王妃娘娘可真美。”

    正寒暄时,忽听仪仗后面一阵骚动,尘土飞扬中突然窜出一匹栗色三花马。那马身高膘肥,黄金络头,银质马鞍,马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锦袍玉带的少年,生的也是明眸皓齿。

    那少年冲到人前,不但不停下,反而驱马往人堆里钻,不少女眷被吓得连声尖叫,那少年却不住大笑,像是觉得十分有趣。

    众人不禁恼怒,但又不知他是何人。

    荆王妃柳眉微颦,厉声斥道:“卓儿,不许胡闹,还不快下马,给诸位舅公赔礼。”

    原来这马上的少年正是荆王世子——李卓,他见母亲发怒,并不害怕,故作娇痴道:“娘,这么多人,哪个是我舅公啊?”

    荆王妃道:“这里是韦曲,娘是韦氏的宗女,凡是娘的兄弟,自然都是卓儿的舅公。”

    李卓扫了众人一眼,小声嘟囔道:“这么多舅公。”

    一跃下马,动作十分漂亮干净:“诸位舅公在上,受卓儿一拜,卓儿年幼无知,冲撞了各位舅公,还请责罚。”

    他样貌俊美,说话也甜,又加上年龄还小,众人大都消了气,韦仁章忙扶起他道:“小孩子调皮些,也是常有的,贤外甥不必客气。”

    众人寒暄一番,簇拥着王妃一行进了韦曲。洛雨正瞧的热闹,远远见韦欣妍跑过来,叫她回去一同参拜王妃娘娘。

    回到家,两人换了身礼服。等到天色渐黑,跟着韦家的孩子一起来到西园。

    那西园面积广大,内有园林秀美。韦庭芳归省,就住在园中。

    晚饭时分,众孩子跟着引路的宫女穿堂过院,来到灯火辉煌的芙蓉堂,参拜了荆王妃。韦庭芳自嫁与荆王后,回家不多,多年不见,见一群后辈已茁壮,不禁欣喜,一一给了赏赐,韦欣妍得了一把扇子,那扇子极精丽工巧,显然出自宫廷,洛雨则得了块羊脂玉坠。

    第二天,便是端午佳节,天公作美,和风煦暖,西园中便摆开长席宴,韦家老老少少,均来赴宴,一时竟有数百人之多。

    孩子们吃完饭,都到园中玩耍,韦欣妍约了洛雨,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玩投壶,洛雨不擅长投壶,五投竟是一个也不中,被罚了一杯酒,不禁兴趣索然,跑去看人下棋,韦欣妍却是此道高手,投了十把,竟把把命中。

    忽见花丛后走出一个少年,身后跟着个甲衣鲜明的侍卫。那少年冷笑道:“投壶有什么意思,你们陪本世子玩突厥游戏吧。”

    众人一看,正是荆王世子——李卓。他今天穿了件绣工精美的翻领胡服,脚蹬乌皮靴,乌黑的头发散下,结成十几条辫子,头上又戴一顶高高的尖帽,与昨天王孙公子的打扮,全不相同,好像个突厥小子。

    一个孩子问道:“什么是突厥游戏?怎么玩?”

    李卓道:“待会你就知道了。”手指众孩子,“你们都过来陪我玩。”

    韦欣妍不喜他的跋扈,不客气地道:“我们不会玩突厥游戏,你去找别人玩吧。”

    李卓笑嘻嘻地道:“不要紧,妹妹不会玩,我来教你啊。”

    韦欣妍噘嘴道:“不用了,我不喜欢玩。”甩袖就走。李卓拦住她道:“妹妹不喜欢玩突厥游戏,我就陪你们玩投壶,不过……这种玩法没意思,不如咱们设个赌局,你们要是输了,就得听我的。”

    韦欣妍道:“没听说输了,还有这种规矩。”

    李卓笑道:“你是怕了,不敢跟我比?”

    韦欣妍知他是想激自己,但在投壶游戏上,她一向自视甚高,就哼了一声道:“谁怕你了?比就比。”转念一想,“你输了要怎样?”

    李卓笑道:“无论是输是平,都任由你差遣。”

    韦欣妍心想那就让他学狗叫,看他还神气不。于是,同意比试,一旁游戏的孩子见有赌局,都围了上来。

    投壶游戏规则简单,游戏者站在壶前十步外,每人十只箭,投中多者为胜。

    当下两人轮番来投,那李卓敢抛下大话,也果然是此中高手,前六把,两人都命中,他不禁略有些得意,但到第七把,手一偏,箭支顿时落空。韦欣妍抛出箭枝,划一道漂亮弧线,眼见稳了,忽听“噔”一声响,箭支凭空一跳,弹落在地。

    “啊!”韦欣妍大吃一惊,冲李卓喊:“你做鬼!”

    “冤枉!”李卓双手高举,“我可动也没动,不信你问别人。”

    孩子们虽然向着韦欣妍,但都摇摇头,表示没人看到李卓捣鬼。

    韦欣妍无奈,只能接着再比,谁知接下来两箭,都被击落,而李卓则全中。韦欣妍又急又气,好连连跺脚。

    李卓大笑道:“好妹妹,你输了,可得陪我玩啦。”

    韦欣妍急道:“不算不算,是有人捣鬼。”

    李卓笑道:“哪个捣鬼?谁看见了?你该不是想耍赖吧。”

    韦欣妍正烦躁,眼角忽然瞥见站在外围的侍卫,登时明白了,刚才一定是那侍卫在捣鬼,可惜却没有证据。

    李卓又指着众孩子:“你们都要来陪我玩,我扮突厥可汗,你们就是本可汗的奴隶。”一个孩子道:“我们才不要当你的奴隶。”

    李卓脸一寒,冲上去,啪给他一巴掌:“你敢不听本可汗的话。”那孩子有几分骨气,小脸一红,抱住李卓便要扭打,哪知李卓眼疾手快,没等他近身,已一脚将他踹倒。韦家的孩子没几个会打架,一时间,都没人敢吭声。

    李卓洋洋得意:“都跪下,参拜本可汗。”扭头又对韦欣妍笑道,“好妹妹,你就不用做奴隶了,就做本可汗的焉知吧。”说着,拉起韦欣妍的手,笑道,“本可汗要跟焉知成亲,你们都来恭贺。”

    韦欣妍讨厌死他了,奋力想甩,却又甩不脱,急的骂道:“不要脸。”这时,忽见一个女孩拨开众人,冲进场来:“快放开欣妍。”正是洛雨。

    李卓见道:“你又是谁啊?”

    洛雨眉毛一扬:“你是突厥可汗,我就是大唐的李靖将军,见了本将军,还不束手就擒?”

    李卓哼一声:“就你?还李靖将军?”

    洛雨道:“你可敢跟我比比,谁的武功厉害?”

    李卓有心要显摆,就道,“好吧,反正本可汗也无事,只要你能赢我一招,就算我输了。”

    洛雨撇撇嘴:“输就是输,什么一招两招,咱们要比就真比。不过得说好,谁输了都不许给王妃娘娘告状。”

    众孩子见状,纷纷欢呼道:“李靖将军横扫大漠,威震突厥。”

    众人腾出一片空地,洛雨不敢大意,凝神摆好架势。

    那李卓却一脸懈怠,只见他走到场中,脸上还带着懒洋洋的笑。忽然左臂后摆,挥拳打向洛雨,原来他想出其不意,一击将洛雨制服,好显得本事。但洛雨精神集中,见他移动,已提前脚步一划,一个后仰,避开了这一拳。李卓这一试探,知她会些功夫,轻哼了一声,把衣角卷起,挥掌再劈,出手甚是凌厉,显然得过名师指点。

    洛雨不敢大意,回身也是一掌。她久未和人过招,见李卓也会武功,不觉精神大振,跳跃劈打,衣衫闪动,十几招间,恰和李卓打个平手。又过几招,李卓见洛雨背后露出空当,横臂攻来,哪知洛雨却滑如泥鳅,从李卓臂下划过,背后使个擒拿手,李卓站立不稳,登时扑倒在地。洛雨扑上去,扭住他胳膊,用膝盖抵住后背,笑道:“哈哈,你输了。”

    众孩子也跟着叫:“李靖将军擒住突厥可汗了。”

    就在这时,又听“叱”一声响,洛雨忽觉肘部一麻,像被什么击中,她“哎呦”一声松了手,李卓趁势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一脚踢在洛雨肋骨上,洛雨大痛,仰面跌到。

    李卓趁机扑上,脸上,头上,就着了四五掌,她大为慌乱,双手乱抓,忽听李卓“哎哟”一声,捂着脸跳起来,左颊上赫然添了三道红印,红涔涔的。

    两个孩子都急了眼,也不管招数,扭打着滚到在地,你打我一拳,我给你一掌。洛雨毕竟是女孩,吃了力气小的亏,疼的直掉眼泪。

    正打的紧,忽听有人叫道:“王妃来了。”

    原来这边的响动早惊动了酒宴上的人,一群人簇着韦庭芳赶过来,只见两个孩子滚在地上,两个小厮赶忙上前,撕扯了半天,才把两人分开。

    韦庭芳一看,李卓衣服散乱,脸上还有好几道伤痕,登时大怒,望向洛雨:“是你抓的?”

    洛雨满脸是泥土和泪水,大声道:“他让人暗中伤我,我躲不过才抓了他。”

    韦庭芳见她一脸倔强,就冷笑着对韦霑道:“九哥,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吗?”

    韦霑心想不过是两个孩子打闹,也没太放心上:“雨儿,你把世子抓伤,是你的不对,快给世子道歉。”

    洛雨心里不服气,但想想抓人的确是自己不对,就走上前对李卓道:“世子,刚才我抓你,是我不对,雨儿给你赔礼。”

    李卓看也不看她一眼,冲地上啐一口:“谁稀罕你赔礼,你这个没人要没人管的小贱婢。”

    洛雨从没被人这般骂过,登时愣在那。忽听韦霑沉声道:“贤外甥是王孙之后,不可出口粗语。洛雨是我的义女,也就是你的妹妹,你们身为兄妹,还需互相尊重。”

    他语气并不严厉,但不知为何,李卓竟不敢还嘴,只好拉着韦廷芳的手,一个劲大声喊疼。

    韦廷冷笑道:“我看九哥是越活越糊涂了,自己亲外甥在这,竟帮一个外姓人说话。”

    韦欣妍大声道:“王妃娘娘,他虽是我哥哥,刚才却欺负我,还打人。”韦欣妍一带头,其他孩子也纷纷道:“就是,是他玩游戏先耍赖的,还打人。”

    韦廷芳心想:“若跟这些孩子计较,不免失了身份。”但要就此算了,又咽不下这口气。微微一笑,对韦霑道:“十一妹心中有个疑问,还想向九哥请教。”

    她说是请教,不等韦霑吭声,就接着道,“我听说这丫头是九哥一个好友的后人,但我自小与九哥一起长大,怎么从没听说,九哥有一个姓洛的好友?”

    韦霑淡淡道:“他虽是我朋友,但很少来韦家,十一妹自然不知道”

    “是吗?”韦廷芳笑道,“那倒是我没运气了。不过十一妹却知道,九哥年轻时是一等一的风流才俊,我记得那时长安还有句俗谈,杜陵九郎,在世潘郎。那时长安城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盼能嫁给九哥,有多少歌姬舞姬盼九哥光顾,这风流阵中过,想来九哥也欠下了不少桃花债吧。现在莫名其妙多了个义女,九哥疼的跟心肝似的,莫不是当年与哪位名妓舞姬的私生女?”

    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众人不禁哗然,洛雨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不是韦家的私生女,我爹叫洛无形,是凉州的游骑将军。”

    韦庭芳笑道:“小姑娘,我来告诉你,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天底下没那么好的交情,没有骨肉之亲,谁会把一个朋友的孩子真当自己的孩子。”

    韦霑心想:“十一妹天性刻薄,如今又是王妃的身份,不便和她争执。”就道:“这些事日后再说,还是先找大夫给两个孩子看看,伤着没。”

    韦庭芳轻笑了下:“九哥既然不愿说,小妹也不为难,不过小妹还是有句话,要送给九哥。这女娃娃,不管是九哥的,还是那位将军的,既属了韦家,九哥都该好好管教,小小一个女孩,这般蛮横,长大了还了得?”说完,狠狠瞪了洛雨一眼,自管携着李卓离开了。

    众人各自散去,韦欣妍怕父亲责罚洛雨,一路上添油加醋,说李卓如何蛮横,洛雨又怎么挺身而出。韦霑也不说话,等到了家,才问:“疼吗?”

    洛雨脸上、身上火一般痛:“自然疼的,不过爹爹说打架就不能怕疼。”

    韦霑不禁苦笑一声,拍了怕她的肩膀,柔声道:“雨儿,你这次是为了欣妍才跟李卓打架,伯父不会责怪你。但你须记着,你是个女孩,和人打架迟早会吃亏,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

    洛雨低头想了想道:“可我要是把武功学好,不就不吃亏了?不但自己不吃苦,还能帮那些被欺负的人。韦伯伯,这样不更好吗?”

    韦霑见她还是心存习武之念,立刻正色道:“扶危救困,秉持正义,自然值得鼓励,但习武对一个女孩子,终究不是正道,伯父更希望雨儿将来能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雨儿,你能明白吗?”

    洛雨心中失望,终于点点头,表示会听话。

    这时,婢女已拿来药,韦霑又嘱她可以休息两天,这才离去。洛雨听说不用上学堂,自然一阵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