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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块铜牌引旧事

    中午下了一场阵雨,傍晚时亮起一道绯红的晚霞,洛雨闷了一天,正好出来。一路走到韦曲西面的草地,忽听一声马嘶,树林中缓缓走出一骑,马上坐着个淡紫衫子的少年,正是李卓。

    “小贱婢,还不给本世子下跪。”李卓扬起马鞭。

    洛雨没想到他竟阴魂不散,抓起石子抛过去,恨恨道:“你才是小贱婢,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李卓怒道:“看我用马踩死你。”说着,叱马向前。

    洛雨大吃一惊,发足狂奔,眼见那马越来越近,就要从她身上踏过。

    忽见路旁一骑路过,那骑者见状,不收缰绳,一个纵身,轻烟般掠了过来,一伸手将洛雨捞在怀里。

    这是个年轻男子,穿一件普通的竹青布衫,却掩不住一股丰神如玉。

    李卓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的闲事?”

    那陌生男子冷冷一笑:“你又是谁家的孩子?可知你这马若是真踩到人,顷刻就有人毙命。”李卓大怒:“本世子的事,何须你管?”

    忽然调转马头,又向两人冲来。

    洛雨大叫:“快跑。”话音未落,只见那男子已纵上了李卓的马背,李卓忙回身来打,但背上一紧,已被拎了起来,跟着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落地时虽无大碍,却被吓得失魂落魄,好半天才道:“你……你是谁?”

    那男子却不回答,洛雨待要吓唬李卓几句,见他要走,便连忙追了上去。

    这时,一阵风吹过,他宽大的衣袖随风飘飘,宛如行于水上,洛雨心想:“他是谁?是天上的仙人吗?只有仙人才这么漂亮,又这么厉害。”

    “多谢郎君相救,可否留下姓名,再容拜谢。”洛雨追上去道。

    那男子淡淡一笑道:“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洛雨见他出手相救,却不留姓名,更为钦佩,就问道:“郎君是要去韦曲吗?”

    男子点点头,洛雨赶紧道:“我就住在韦曲,郎君要去找谁,我可以带路。”

    男子闻言笑道:“你已经把他吓住了,以后他也不敢欺负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洛雨脸上一红道:“郎君误会了,只因郎君救了我,还吓得那小子再也不敢欺负我,这番大恩无以为报,我是想让郎君去我家中坐坐,容家人拜谢。”

    那男子微一沉吟:“你是这韦家的女子?”

    洛雨点点头,“但我不姓韦,我叫洛雨,我伯伯是韦霑,您认得他吗?”

    “你是韦霑的侄女?”男子一听,打量了洛雨几眼,忽然朗声笑道,“那巧了,我正是来拜访他。”

    “原来您是韦伯伯的朋友啊。”洛雨一听,大为高兴,赶忙牵起缰绳,当先带路。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男子只微笑不语。

    回到家中,一进院门,只见朱晴和韦欣妍正站在院內浇花,洛雨兴冲冲地道:“朱晴叔叔,韦伯伯的朋友来了,他刚才……”

    话没说完,却听“啪”一声,朱晴手中的水壶跌落在地,他整个人也呆住了:“你……你……”神色极为恐惧。

    那男子却笑道,“朱晴,我又不是来讨债的,何必这副样子?我千里迢迢,前来拜访韦兄,他可在家中啊?”

    朱晴呆了一呆,忽然长叹一口气:“主人在家,我带你去见他。”说罢,转身向后院走去。

    洛雨暗道:“这人果然是韦伯伯的朋友,可朱晴叔叔为什么看起来,很怕他的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

    忽听韦欣妍问道:“洛雨,你怎么跟他在一起?”洛雨三言两语把刚才的事说了,韦欣妍先是臭骂李卓“阴险狡诈”,语气一转,又道:“原来这人会武功,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书生。”

    洛雨道:“你认得他?”

    “他好像每年都会来看爹爹,”韦欣妍道,“我见过两次,不过,这人怪的很,每次都是匆匆来去,从不跟别人说话,爹爹也不说他是谁。不过每次他来,爹爹好像都很不开心。”

    洛雨转了转眼珠道:“欣妍,我们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吧?”

    韦欣妍也十分好奇,“你去听,我给你望风。”在深思熟虑后,这位大小姐给出了更成熟的方案。

    当下,两人来到韦霑的书房外,韦欣妍假装找猫,引开了守在门口的朱晴。洛雨则趁机溜到韦霑的书房后面,悄悄一探头,只见那神秘男子坐于案几前,一盏青铜香炉袅袅吐着青烟。韦霑却远远站在另一侧的窗前,背向而立。故人相见,却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热闹,反而显得特别冷清。

    那男子从包裹中掏出一个卷轴,笑道:“韦兄,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徐徐展开卷轴:“昔日曹子建途径洛水,梦中与洛神相会,称赞其貌,“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闭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洛雨听他声音清越,暗道:“这篇《洛神赋》他读来真好听,好像洛水边的曹子建,可比夫子念的好听多了。”

    那男子继续说道:“到东晋时,顾恺之以一支妙笔勾勒子建梦中景象,隧成就了这副洛神赋图。此图线条优美,飘然若神,尽得顾恺之人物画之神韵,实奈千古名作。小弟费了半年功夫才寻得。韦兄,快来一看。”

    洛雨暗道:“原来他是来送画的,韦伯伯最喜欢收藏字画,他一定很喜欢。”

    不料韦霑动也不动,冷冷道:“不必了,这样的神品,韦霑无缘消受。”

    那男子笑道,“此图本就是送给韦兄的,怎说无缘消受?韦兄是风雅之士,善绘丹青,这幅洛神赋图若是流落民间,或落入那商贾铜臭之人手中,哪怕是流入宫廷,都是暴殄天物,只有韦兄的才华,京兆韦氏的声望,才配的上这副千古名画。”

    洛雨心想:“这人拍起马屁,可真是半点不含糊。”

    但韦霑依旧不为所动:“洛神赋图是千古神品,阁下还是留着自己观赏吧。”

    那人称他韦兄,他却称对方阁下,显然有意划清界限。

    洛雨暗道:“人家把画送来了,韦伯伯为什么连看也不肯看。”转念一想,又明白了,“他来送画,一定是求韦伯伯什么事,韦伯伯不想答应。”

    那男子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收起字画。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具琴,随手一抚,诤诤两声,如闻玉鸣。

    只听他道,“昔日南齐太子萧统睿姿天启,当世无双,且他平生素爱抚琴,曾命工匠铸过一把凤鸣琴,据说琴鸣之时,有凤凰停在梧桐树上,鸣叫不止,故此琴名为风鸣琴。后来南齐为梁所灭,这把琴也于战火中失落,辗转流离,一直不遇明主,今日碰巧为我寻得,韦兄可要一听这百年前的琴音?”

    说着,叮叮咚咚,一串琴音飞扬而出。洛雨略懂一点音律,只觉如闻泉水淙淙,风过松林,令人心旷神怡。正自沉醉,琴声戛然而止,男子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不见凤凰鸣叫?”

    洛雨心想:“当然没有凤凰,那都是骗人的。”

    那男子道:“不见凤凰,想来这把琴是假的。既是假琴,要来何用?”说着,忽然起身,只听“咚”一声,竟是古琴撞碎的声音。

    洛雨差点叫出声,“哎呀,可惜。”她虽一知半解,也知那古琴定然价值连城,没想到男子说摔就摔。便是王侯人家,也不至如此任性。

    韦霑终于怒道:“阁下这是做什么?凤鸣琴是天下至宝,保存至今,需经多少人心血,你竟说砸就砸,这……这简直是屠夫、刽子手……”

    那男子笑道:“宝物?不过一块死木头罢了,何况还是假的,韦兄要是觉得可惜,我立刻再捧来一把。哎,只恨韦兄不看。此物既不入韦兄之眼,留在世上又有何用?”

    洛雨暗道:“要是他再寻来一把琴,韦伯伯还不看,难道他要再摔?”忽然想起欣妍说他以前常来,每次必定也带了如凤鸣琴、洛神赋图一样的宝贝?韦霑一定也不要,难道这些宝贝也被他摔了?一念至此,顿觉此人疯狂至极。

    只听韦霑急声问道:“那《洛神赋》的画卷?”

    “那画怎么了?”男子慢吞吞地道。

    “那毕竟是顾恺之的名作,世上仅此一副,再无可寻,你……你莫要……”韦霑的声音已十分着急。

    “名作又怎样?”男子笑道,“这种东西,在韦兄眼里,价值千金,但在在下眼中,却只是一张破纸,只要找个工匠,随时都能再临摹一副,保证一模一样。也譬如在下所求之物,在韦兄手中,它不过寻常之物,甚至不值一提,但在在下手中,它却可成为天下至宝。”

    他轻叹一声道:“韦兄是聪明人,就忍心看着前人心血,不得其主,落寞人间吗?”

    洛雨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拿这些宝物,跟韦伯伯换一样东西,韦伯伯却不肯。”

    只听韦霑冷笑道:“我早说过,你要的东西早不在韦家了,就算在,我韦家也绝不会交给你。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依旧是这句话。”

    男子沉默了下,道:“好吧,已经十三年了,我每次来,你都如此说,看来我也不必枉费口舌了。不过,看在你我一场朋友的份上,可否告诉我,她现在在何处?”

    洛雨暗道:“咦,她又是谁?”

    只听韦霑道:“她已经死了,青春之年夭折,世上唯余一座青冢,这不就是阁下所盼吗?你若想见她,可自去坟前拜祭。”

    “韦兄何必诳我。”男子叹道,“你们韦家立的那个墓是空的,我已让人挖开过。”

    “你……”韦霑听到他竟偷偷挖墓,立时气结,颤声骂道,“你……你不仅是个屠夫,刽子手,也是这世上最卑鄙无耻的恶徒。”

    “看来果然是空的。”男子笑道,“她果然还在人间,韦兄的确是在诳我。”

    韦霑一愣,这才明白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心中惊怒交加,良久才道,“她在人间又怎样,不在又怎样,你也莫要再拿话诳我,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你也休想知道她的下落。”

    他说的大义凛然,那男子却哈哈大笑道:“韦霑,你是知道我绝不会对你动武,才这么说的吧?我要是真想动武,还用得着把刀架你脖子上?我大概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信?”

    洛雨暗道:“原来他武功虽高,却不敢对韦伯伯动手,那是为什么?”

    屋内又寂静了半盏茶功夫,只听那男子喟叹一声,道:“十三年了,十三年中,我遍寻天下至宝,奉送于韦兄面前,本以为总有一天,能打动韦兄的心。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连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都不能让韦兄开口,看来以后我也不必再来了。”

    他说完,果然起身欲去,但忽又道:“昔日战火纷乱,民不聊生,乱世中韦氏宗族不但没覆灭,反而英雄辈出,南朝有韦睿将军,北魏有韦孝宽将军,皆是文士从军,却战功显赫,百年世族,生生不息,这才成就今日韦氏的名满天下,但今日的京兆韦氏,虽族人众多,子嗣繁衍,却不过是一群靠着祖宗庇佑的庸碌之人罢了,我佩服的人已不在,我昔日的好友也已心死,何其悲哉。”

    他说着,语声逐渐悲怆,洛雨暗道:“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一会笑,一会又伤心。”

    但听脚步沙沙,男子说完这番话,就向院外走去,韦霑却站在房中,并未相送。

    洛雨见两人不欢而散,又听他说此后再不会来,不禁大为惋惜,只觉韦霑平日所交朋友,没一个比得上此人,要是日后再见不到,那真是可惜。

    但又一想,两人既是朋友,自然会闹脾气,就像自己跟杜若飞,吵完架,又会和好,一念至此,顿觉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