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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许敬宗的歪主意

    两人回到前院,见偌大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众士子多席地而坐,仰头观望,高台上坐着位五十多岁,须发皆白的文士,正在讲《毛诗正义》。此时已近尾声,国子监祭酒郭处士走上高台,对众士子道:“经学为儒家治学之本,但自汉末以来,天下动乱,儒家典籍散佚,师说多门,内部逐渐宗派林立,形成了南学、北学之争。至今仍然互相攻诘不止,为统一儒学经义,太宗皇帝命孔颖达大人主修《五经正义》,以结束各派纷争之乱象,历经十数年之功,如今又经长孙太尉、于太傅增删,五经正义终于近乎告成,今日在这杏坛大会,特公诸于士林,长孙太尉虽未来,但却亲自叮嘱,天下士子若对其文有任何异议,都可提出,提的好的,还当有赏赐。”

    众士子议论纷纷,有好事的便问:“提的好赏赐,提的不好,不会受罚吧?”

    郭处士笑道:“我朝何时听说过,有因言获罪者?各位皆是孔门弟子,尽可大胆言之。”但一时之间,却无一人提问。上千人的广场,只听的嗡嗡嘤嘤,只有私下议论,却没人公然站起。

    忽见台下站起一位神态潇洒的年轻士子,躬身一礼道:“郭祭酒,在下江左袁齐,是才听吴博士对五经正义的阐述,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袁郎是江左名士,愿闻高见。”

    袁齐朗声道:“不敢,袁某以为我朝修五经正义,其意义便如同当年汉武帝尊董仲舒之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般。这般承前启后的不世之业,所用人选,是否应该慎之又慎?”

    郭处士听他话里有话,就道:“五经正义主编是孔颖达大人,他是太宗朝时,天下公认的鸿儒,袁郎难道对此有意见?”

    袁齐扬眉道:“世人皆知,如今儒学小宗林立,大宗又分南北之学,如今朝廷修五经正义,两位主编——孔颖达和颜师古大人,皆是北派学人,朝廷如此做法,袁某不能不担心,两位大人难免会存了私心,只重北学,而轻视南学。”

    他轻轻一咳,颇为骄傲地道:“而天下谁人不知,我南学约简,得儒学之英华,而北学神芜,只穷其枝叶,以枝叶代英华,岂不误了天下学子及后世之人。”

    其实,他的论调与五经正义的内容根本无关,而是指向南北两派之争,一言抛出,顿时在人群中引起轩然大波,一些早有此想法的南派学子纷纷道:“不错,朝廷编书,怎能只用北派学人?这书要是公布了,我南派以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另有一些北派学子,则反驳道:“孔颖达大人,是太宗皇帝选出的主编,要怪就怪你们南派无人。”

    还有的道:“你们本来就是我们比方人渡江而去的,要说儒学正统,还是我们北学。”

    南北学派之争,本就是积攒百年,此刻一爆发,自然不可收拾,只听台下互相攻诘,乱成一片。

    洛雨看得好笑,就道:“怎么为一本书讲的什么,还能吵成这样。”

    杜若飞却感叹道:“这又岂是一本书的事,自晋室丧乱,南北分治,历经数百年,南人与北人逐渐走了不一样的路,不止经学,还有诗词歌赋,典章制度,南北多有不同。”

    洛雨道:“如今天下早就一统,文化也需融合统一,是么?”

    杜若飞笑道:“正是,五经正义就是想从经文上统一南北。所以这次大会,朝廷十分重视,刚才郭祭酒已说了,上官太尉对此次大会,寄望颇高。这次会,若能让天下士子认同五经正义,必是大功一件啊。”

    这时,只见郭处士在台上只连叫数声“安静”,却无人理会,幸好那台上还备了一面铜锣,他敲了数下,众人才逐渐停止争吵。

    郭处士道:“今日召开杏坛大会,为的是让天下士子为五经正义献言,不是要做南学北学优劣之辩。还请诸君摒弃南北宿怨,休计一门一派之利,多为大唐经学之长远谋划。”

    “郭兄,这话可就错了。”他话未说完,回廊下的席位上,站起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长者,一身紫袍,面色红润,微胖的脸上,一双弯弯的眼睛,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

    郭处士一见,忙恭恭敬敬地道:“许侍郎,莫非是有高论?”

    那老者慢悠悠踱上高台,望了一眼众人,缓缓道:“高论谈不上,况且今日都是孔门弟子身份,也不必称呼官职。”他面朝众人,笑眯眯地道:“先介绍下,老夫许敬宗,长安一老叟耳,枉读过几年圣贤书,既非南学,亦非北学,所以站在这,自认为站的公正,也可以说个公道话。以老夫看,今日大会,虽是为五经正义献言,可这南北之争,也不能就当不存在啊,要知五经正义,也不是凭空冒出的,那基于的也是南北之学的精华,所以南北学就是五经正义的基础,既为基础,那就该好好讨论,若根基不牢,如何有广厦千万啊?今日难得南北士子汇聚一堂,以我看,咱们就开诚布公地把南北两学的优劣一一列举出来,论出个是非曲直,若是南北之学辩论清楚了,这五经正义不也就不言自明了吗?郭祭酒啊,我看你就不必限制大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就鼓励一切言论,来个大辩论,这也是我大唐多年未有的盛事啊。”

    郭处士一听,急道:“这这么行?这南北之学庞杂深厚,一个上午,如何能论的清楚?”

    许敬宗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这上午论不完,咱们就下午接着来,各位看,好不好?”

    众人听说他是许敬宗,都已知他是当今的检校中书侍郎,官居高位,眼见他鼓励南北之争,自然高呼“许大人英明”。

    只有郭处士一脸铁黑,暗道:“这次杏坛大会,目的是统一南北之学,长孙太尉还特地叮嘱,不可鼓励南北之争,这许侍郎却偏偏如此,这可如何办?”心中焦虑,又无奈位卑言轻,只好叹口气,退在一旁。

    当下,许敬宗叫来一个太学生,充当笔录,再让南北各派,各选人物登台论道。众学子见有此机会,纷纷报名。一时间,台上台下热火朝天。

    洛雨忽道:“这许敬宗不安好心。”

    杜若飞道:“为何这么说?”

    洛雨道:“他嘴上说的好听,论个是非曲直,但南北百年宿怨,凭几个士子,就算辩上十天十夜,又能辩出什么来,说不定这仇怨更深。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怎会不明白,他若明白,还这么做,岂不是故意捣乱。”

    杜若飞不解道:“许敬宗好歹也是中书侍郎,无缘无故地,他为何要添乱?”

    洛雨想了想,道:“刚才我听郭祭酒说,长孙太尉力推杏坛大会,目的是借五经正义统一南北之学,这事若做成了,是留名史册的大事,这个许敬宗,故意挑起矛盾,也许就是不想让长孙无忌得逞。”

    杜若飞一听,心头一亮道:“不错,听说这两人的确不合。”

    洛雨道:“我不过是马后炮,这许敬宗才是老狐狸,他这般做,既砸了长孙无忌的场子,还顺水推舟,赢了天下士人之心。”说着,她忽又笑道:“不过这样吵起来,倒比刚才讲经有意思多了。”

    两人说话间,已有几个士子各抒己见,忽然,一个士子起身,朗声道:“在下冀州陆宽,为北派学人,方才听南派袁郎称,南学取英华,北学取枝叶,余以为大错特错。自衣冠南渡,晋人坐守东南,其经学,便逐渐受老庄、释家影响,变为玄学一派,崇尚空谈,偏离了儒学正宗,而我北学,一直坚守两汉重史实与实践之风,朴实进取,此风也正与我大唐之风气相同,这才是太宗皇帝选北派学人编撰五经正义的原因。若是传诸天下的五经正义,以那清谈浮华的南学为基础,天下岂不也要像陈梁一般丧乱。”

    他这般言论,既点出了南学的弊端,同时也有意夸大其词,把南朝的浮华和丧乱,归咎于南学,跟着,又站起一人道:“陆兄说的好,在下太原士子王承彦,虽为北学,但也读过几本南学之书,以在下看,南学虽看起来辞藻漂亮,其实崇尚虚幻,多轻浮怪诞之言,我曾读过几本南学之书,可为诸位试举一例。《左传》曹刿论战,有‘食肉者鄙’一语,诸位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南学如何解读,他们竟说,凡是吃肉的,都是才智昏昏之人,只有吃素,才能头脑聪明,于是鼓励大家多吃素,少吃肉。诸位听听,这算什么南学,要是让孔夫子听到,还不笑掉大牙。”

    重清谈、崇浮华,本就是南学的弊病,这两人一发端,众士子纷纷附和,起身攻击南学,而南派学子,自知被人抓住了把柄,一时间,少有人敢回应。

    杜若飞道:“清谈务虚,确实是南学的弊端,但这姓陆的士子所举例子,却太过偏颇。”

    洛雨道:“这根本也不是论战,而是吵架,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杜若飞叹口气,这时,场上话题渐渐开始跑偏,众人纷纷讲些南人荒诞不经的故事,反正这种故事,也比经文好记,而南人的荒诞,也足可证明他们治的学问必然怪诞,场上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由此也变得极为怪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轰笑,而南方士子自知有一整本的《世说新书》,供对面讲笑话,就闭口不语,垂头丧气,有的干脆“愤然”退场。

    这样上午的辩论,便以北学“取胜”收场。

    洛雨本以为这样的讲经肯定很无趣,没想到一场看下来,竟这么好玩,就拉着杜若飞道:“下午是诗会吗?我还要看,这可比外面说书的还热闹。”

    杜若飞笑道:“诗更有南北之分,南诗清丽,北诗质朴,不过这个比拼却没什么悬念。”

    洛雨道:“为何啊?”

    杜若飞道:“南朝诗人多不胜举,前有谢灵运、鲍照,后有沈约、江淹,到梁朝,还开创了宫体诗,而北朝就乏善可陈了。如今,就连长安最流行的也是南朝的宫体诗,纵横古今,北派都落了下方,想赢太难了。”

    洛雨道:“话是这么说,可我看这些北派的士子,极会歪题,没理也能讲出三分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