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别哭……(第七章)
第七章
一
王婆婆走了，16床当晚就住进了新的患者。每天都有患者走掉或转移到普通病房，每天也都有新的病人走进来。英少每天都要写很长时间的医嘱和病历，这也是英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只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突然有些做不好了。面对着一波一波，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的病人，英少麻木的像个机器人，每天除了查房就是查房写医嘱抢救病人。
上午，11床的一个23岁的小伙子，玩着玩着手机就走了。英少前脚刚查好房，该调整的医疗设备也调了，该做交待的也做了，但后脚监护仪就成了一条直线。
中午的时候，小陈在病区里用对讲机拼命的喊着医生，说18床病人症状突然恶化，需要实施抢救。英少听到后，急忙带着医生和抢救设备冲进病房，却还是晚了一步，甚至一点应急抢救的措施都没有用上。
情况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半天时间又走了两个，并且都走得这么毫无征兆！走得英少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个医生？为什么病人的状态刚刚检查下来还很平稳，一个急转下来，人就没了？为什么当病人出现生命垂危需要抢救的时候，自已竟然那么无助！那么束手无策！用尽了各种办法，就是抢不回病人？
整个一下午，英少的情绪都特别失落，也特别懊恼，一直盯在病房里。特别是那几床需要特别监护的病人，几乎寸步不离，不停的查看着病床上各种医疗设备，监护仪，呼吸机，CRT，ECMO……
刚给10床病人调整好呼吸机，CRT，准备去看下一个患者的时候，眼前的人影忽然变得一片模糊，整个人像脚踩棉花似的酸软无力。呼吸越来越艰难，胸闷，恶心，想吐又不敢吐，出了一身的汗，终于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护士长小陈还有在场的医护人员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七手八脚的把英少搀起来，扶到走廊的排椅上躺下来。
同事们不停的唤着英主任，希望英少能听到她们的声音，还有人在轻轻顺着英少的胸口。其实英少已经恢复了意识，就是不想说话。全身无力，喘不过来气，心脏好像一下子停止了工作。
有同事已经拖来输氧装置。英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不需要这个。可能就是太累了，或是口罩防护服闷得太久，缓一缓，躺一会儿就好了。
防护眼镜里雾蒙蒙的，全是水珠，看什么都看不清。身上湿漉漉的，防护服里几乎全是水，感觉都能流出来。英少躺了很久，才挪动一下地方，觉得似乎稍微舒服了一些，心里能透过气来了。
有同事建议英少去做个检查，尽管这种情况最近在医院也时有发生，医护人员因劳累过度，低血糖或者缺少有效休息引起的身体不适甚至休克。英少能理解，但从自我感觉，综合表现上来看，都不像是其他问题。英少慢慢起来活动活动，再次确认了一下身体的情况，感觉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好多了，气顺了，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晚上，依旧忙到十点多才离开病房。医疗组的同事们都劝着让英少休息休息，但病房的情况十分复杂，许多患者的情况都不容乐观。对于病情，医生们把握的东西并不够，许多治疗措施都处在尝试阶段，稍有不慎就有病人走掉或是需要进一步抢救。
午夜时分，接到一个电话，更是让英少浑身冰凉。学生赵健因病情恶化，全身多功能衰竭，在三山医院西山院区抢救无效已宣告死亡。电话是医院里一位多年的同事打过来的。同事一边叹息着，一边不住的说，临终的时候，赵健留下遗言捐献遗体，供这次新冠病毒肺炎的医学研究，也算兑现了他当初为医捐躯的承诺。这是他唯一的交待，太可惜了，还这么年轻。是啊，英少太了解赵健了，从实习就一直跟着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女朋友谈几年了，还没有结婚。正是热血青春，展翅高飞的年纪，却折翅西山，抱撼而归！虽没能实现他的大医生的梦，却也尽了他小医生的所有！
二
考虑到英少以及一些医护人员已严重透支的情况，上级领导决定从其他病区临时调过来一些人手过来支援。
相邻病区的江苏和江西医疗队得到通知后迅速抽派人手，下午就早早的来安排交接班了。英少感激之余，也颇感到几分羞愧！工作没做好，帮不了别人，却反倒拖累别人来支援自己！自已的身体自己清楚，一点老毛病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分明休息一下就好的事情，现在却小题大做弄得大惊小怪的！
当天下午，医疗组还组织起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英少没有参与，不是不想参与，也不是不能，是院区负责人强制性的要英少休息。英少一肚子郁闷，失落，就像杀红了眼正冲锋的战士，被自己人突然缴了枪。
虽然强制性休息，英少并没有回家，甚至连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打消了！虽然很想回去，但英少知道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只是通过视频和露露，女儿小月，还有父母嘱咐了几句。但心一直留在医院里，什么都放心不下，不停的关注着手机工作群里的信息，也不停的询问着病房里的各种情况，建议和完善治疗方案和抢救措施。
第二天天不亮，英少就开着车回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戴好防护服隔离衣后，又进入了病房。
刚穿过清洁区和污染区之间的过道，就觉得右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英少回头往右边望时并没有人，却从肩膀左边传出来一个多年未闻的声音，“英主任……还好吗？”
这个小小恶作剧式的动作，还有这个油嘴滑舌的娘娘腔让英少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代的316宿舍！
“朱坚强！……”英少叫出名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惊诧之余还是惊诧！定下神来看时，防护眼镜里一双臃肿的眼睛，跟记忆里胖乎乎的朱坚强相比，更加胖了，而且眼皮周围略显松塌。其实朱坚强并不叫朱坚强，叫朱志强，只是缘于当年一个一头又肥又笨的猪的励志传说，恰好与他的名字相近，喜欢恶作剧的同学给他起的一个外号。猛一看似乎并不像记忆里的朱志强，但细一看，还真有些像。眼睛不大，依然炯炯有神，看着英少，像放光一样。
那个同样包裹得像个粽子的卡通大白，也在防护眼镜里细细的打量着自己。忽然，在英少的防护服上写名字的地方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激动的叫道，“终于看到你了！当年的英大帅哥，现在的英大主任，没想到吧？”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英少惊诧过后，满是感叹，心酸和控制不住的感动。“什么时候过来的？看到你我真的很意外……谢谢您们！”
“别这样，这是我应该来也是必须要来的地方。有困难我们共同面对！”朱志强看着英少，说出来的话像桩子一样夯在英少的心里，让英少倍感安全和欣慰，“本来想提前告诉你，后来想着你现在时间一定很紧张。再说，这次是我们整个江苏医疗队一百多号人一起来的，所以就没有再另外通知你。”
“真是多亏有您们了！”英少搓着的手僵在胸前，不知是该握手，还是该拥抱，只是不住的感叹着，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再仔细看时，那防护服上面分明写着江苏省人民一院——朱志强！还有比名字更大的字体——大武汉加油，热干面挺住！英少顿时百感交集，情绪一下子失控起来，一把抱过朱志强，在背上使劲拍着，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管多少年，我们还是曾经的我们！还记得我们当年316宿舍经常说的一句话吗？”朱志强贴在英少的耳边，轻声的耳语着，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俩。“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英少点着头，认真的应和着，仿佛突然回到了曾经热血青春的大学时代。
“不管多难，我们一起扛！一切都会过去的！”朱志强攥着英少的手，紧紧的，仿佛要把一身的力量都传递过来。曾经的大学时代316宿舍上下铺，曾经的娘娘腔，这一刻终于变成男人了！一别十几年，第一次见面，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场合。
“对了，大辫子也来了！”朱志强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知道不？”
“谁？”
“大辫子！”朱志强一边在后脑勺上装模作样的舞弄着并不存在的辫子，一边使劲的做着撩头发的姿式，“闫家丽！现在江西医疗队。”
“闫家丽……”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其实一点也不需要朱志强的模仿和提醒，英少就能清楚的想起来。大辫子是大学时候一些男生在背后偷偷给她取的一个外号。当年一头乌黑的头发，又粗又长的马尾辫，高鼻梁，大眼睛，是个漂亮的广西妹子。撩一下额前长长的刘海，是其当时极有代表性的动作，在学校不乏有追求者，包括朱志强。
当初，闫家丽对英少很有好感，一心想留在武汉，实习单位也找好了。只是英少对闫家丽并没有什么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最后说不清楚算是放弃还是没有接受这份感情，总言而之，两个人的关系只限于流言。以至于最后弄得英少看见闫家丽都尴尬的绕着走，大气也不敢出。同学们都说闫家丽想留武汉，是为了英少，只有英少不知道，一直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她最后嫁到了相邻的江西九江。
直到毕业后才听有同学说起，英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当真。刚毕业那会还经常联系，后来就各忙各的，一年也不联系一次。慢慢的，就断了联系。
“……闫家丽也来了？”英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唉，真的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你看你那心急的样？这曾经在我们心目中是多么纯洁的一个人呐！”朱志强堵在英少的面前，嘴里啧啧的一脸坏笑，“一会就来了，刚才还在病房里呢！知道你在这里，昨天晚上第一个来报到的！”
“又来了！咦，娘娘腔，还是改不了你这贫嘴的毛病！”看着朱志强又现出当年的原形，英少偷偷杵了一下朱志强的腰窝。两个人努力想找回当初的感觉，却感觉怎么也回不去了，不禁感叹道，“时间真是太快！我们都不年轻了！”
朱志强看着英少，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不过还远远不能说老，正当年的的年纪，也是正责无旁贷的年纪。”英少接着说，“这次武汉以及整个湖北都要感谢你们！”
“别这样说，我曾经呆过五年的地方，我把最美好的一段青春都留在了这里！”朱志强声音忽然沉下来，有些沙哑。“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不来……”
“我懂，我懂……”英少揽过朱志强的肩膀，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正说话间，从病房走廊的不远处，闪过来一个人影。看那身形，明显是个女性，举止投足间依稀像记忆里的某一个人。虽然裹着厚厚的防护服，但防护面屏里那一双犀利的眼睛，却分明似曾相识。
同时，那双眼睛也看见了英少以及朱志强，转过头的瞬间，怔了一下，便直直的走过来。
英少有些拘谨，随着那直逼而来已经越来越近的身影，竟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去打招呼。朱志强似乎看出了什么，拍了英少一下，装模作样的对着英少说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当初的医学院院花，现在的江西医疗队美女队长闫队！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江西医疗队闫队长老同学朱坚强……”
英少控制不住笑了出来，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看见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人。幸亏有他们，武汉才不会垮，国家才是真正的一家！
闫家丽想说什么，看着英少，一双曾经很熟悉现在却带着些许陌生的眼睛里装满了许多能穿透人心而又隐晦的东西。眼角眯动着，似乎笑了一下，只对着朱志强揶揄了一句，“这朱坚强都变成了朱领导还是没个正形！”
朱志强自我解嘲的笑着，拍了拍英少。英少有些被动，不敢看闫家丽的眼睛，只是略感局促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闫家丽看着英少，看了好久，才说：“老同学，不认识了吗？”
“怎么会……”英少终于靠近过来，莫名有些激动，伸出去的手竟有些抖。“永远都忘不了您们！感谢您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我的老同学……”
闫家丽没有接英少伸过来要握手的手，而是顺势迎上去抱了一下，并在英少的后背轻轻拍着，像是在鼓励，更像是在安慰！英少有些意外，心里的那份拘谨与局促瞬间被迎面而来的温暖融化！当然，英少已经不止一次在医院内外各个场合中，看到过情绪激动的人用这个平常不常用的方式安慰着彼此。在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时刻，十几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礼仪性的拥抱确实比握手来得更实在，也更能让人感觉到心与心的距离！
大辫子已经没有了辫子，变成了像男人一样的寸头。这是英少后来看到的，据她自己说是在来武汉之前的一天，刚刚剪去的！
已经过了换班的交接时间，闫家丽以及朱志强还没有离开病区，和英少依然在病区里做着各床患者的病情摸底，治疗方案的跟进和各种交接。以前为了理想和生活各奔东西，现在为了疫情又重聚江城。三人约定，待疫情结束，一定再去长江边重游一次东湖，好好的看一回黄鹤楼，吃一回母校东门夜市上的大傻子热干面！
三
很晚的时候，田露露打来电话，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在屏幕前吞吐了好久，才抖出一句话，她怀孕了！
这个消息如果放在五六年前，绝对是一件轰动全家的大事。可现在情况变得有些尴尬，似乎不太合时宜。虽说妻子也才三十几岁，但已经有了小月，并且这么突然，夫妻俩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到底要还是不要？电话里妻子很纠结。
其实英少更纠结，这么多年无论怎样都没有怀上，现在不想了，心里坦然了，却反而来了！如果父母知道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特别是母亲。但当初抱养小月时，英少和露露已经承诺过，不会再要孩子！现在怎么办？
说句心里话，英少还是想要的。哥哥一个女儿，又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就算以后再婚，以哥哥的生活观念，不过丁克生活已经是很不错了！哥俩虽然是亲哥俩，但性格为人却迥然不同！父母都是农村出来的，尤其是母亲，天天苦口婆心，旁敲侧击中，多少还是把那添续香火的旧思想灌输到了英少的心里。自从国家放开二胎计划，母亲又提起过几回，但眼看着一直都怀不上，后来也就索性不再提了。
妻子田露露在电话的对面一直在等英少的决定。英少知道，其实她自己或许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肯说或者不忍心说。她担心的不是自己，不是这个家，而是小月的感受。按照她的说法，是小月一天比一天大了，会有自己的思想。
英少也想了很多，现在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尤其是零零后一些新人类，浇灌了太多独宠与溺爱，家家小皇帝，小公主，大人们被各种压力各种攀比压得喘不过气。对孩子来说，可能意味着会失宠，会失去一直以来习以为常对其的娇惯！但娇惯溺爱就一定是好事吗？孤独孤单孤僻不是独生子女一直以来的成长标签吗？成长需要陪伴需要交流需要与人分享！既然国家都放开了二胎，那就无法拒绝到来的生命！生命是无价的，不然为什么总是要不惜一切去抢救每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垂暮之人！
想想同样已经年过古稀的父母，想想当前复杂严峻还是一团迷雾的疫情，英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下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抢救生命，消灭疫情！但露露此时打来电话，肯定也是经过再三考虑的。英少不想这么早就做决断，面对露露的纠结抉择，英少没有过多的解释和安慰，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今天真的太累了，要不过两天再说吧！
露露没有说话，也没有挂，坐在屏幕那头静静的看着，听着。好久，才声音很低的传过来一句，你瘦了！多注意休息，保重身体，我和小月等你回来！
英少点点头，并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式。其实英少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只是不敢说，也不敢去想。他不想让露露知道，更不想让露露伤心。在收养小月之前的那些年，他知道露露为了怀孕有多么努力，收集小方子，咬着牙喝草药。只是努力到最后，没有结果，面对现实，两个人只剩下不放弃！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突然，就是这样让你毫无防备，正如这次突然而至的疫情相信也会突然过去！就像露露怀孕一样，只要努力，只要不放弃，希望和奇迹总会突然到来，只要挺过你认为的最后那最难捱的一段！
一
王婆婆走了，16床当晚就住进了新的患者。每天都有患者走掉或转移到普通病房，每天也都有新的病人走进来。英少每天都要写很长时间的医嘱和病历，这也是英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只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突然有些做不好了。面对着一波一波，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的病人，英少麻木的像个机器人，每天除了查房就是查房写医嘱抢救病人。
上午，11床的一个23岁的小伙子，玩着玩着手机就走了。英少前脚刚查好房，该调整的医疗设备也调了，该做交待的也做了，但后脚监护仪就成了一条直线。
中午的时候，小陈在病区里用对讲机拼命的喊着医生，说18床病人症状突然恶化，需要实施抢救。英少听到后，急忙带着医生和抢救设备冲进病房，却还是晚了一步，甚至一点应急抢救的措施都没有用上。
情况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半天时间又走了两个，并且都走得这么毫无征兆！走得英少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个医生？为什么病人的状态刚刚检查下来还很平稳，一个急转下来，人就没了？为什么当病人出现生命垂危需要抢救的时候，自已竟然那么无助！那么束手无策！用尽了各种办法，就是抢不回病人？
整个一下午，英少的情绪都特别失落，也特别懊恼，一直盯在病房里。特别是那几床需要特别监护的病人，几乎寸步不离，不停的查看着病床上各种医疗设备，监护仪，呼吸机，CRT，ECMO……
刚给10床病人调整好呼吸机，CRT，准备去看下一个患者的时候，眼前的人影忽然变得一片模糊，整个人像脚踩棉花似的酸软无力。呼吸越来越艰难，胸闷，恶心，想吐又不敢吐，出了一身的汗，终于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护士长小陈还有在场的医护人员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七手八脚的把英少搀起来，扶到走廊的排椅上躺下来。
同事们不停的唤着英主任，希望英少能听到她们的声音，还有人在轻轻顺着英少的胸口。其实英少已经恢复了意识，就是不想说话。全身无力，喘不过来气，心脏好像一下子停止了工作。
有同事已经拖来输氧装置。英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不需要这个。可能就是太累了，或是口罩防护服闷得太久，缓一缓，躺一会儿就好了。
防护眼镜里雾蒙蒙的，全是水珠，看什么都看不清。身上湿漉漉的，防护服里几乎全是水，感觉都能流出来。英少躺了很久，才挪动一下地方，觉得似乎稍微舒服了一些，心里能透过气来了。
有同事建议英少去做个检查，尽管这种情况最近在医院也时有发生，医护人员因劳累过度，低血糖或者缺少有效休息引起的身体不适甚至休克。英少能理解，但从自我感觉，综合表现上来看，都不像是其他问题。英少慢慢起来活动活动，再次确认了一下身体的情况，感觉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好多了，气顺了，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晚上，依旧忙到十点多才离开病房。医疗组的同事们都劝着让英少休息休息，但病房的情况十分复杂，许多患者的情况都不容乐观。对于病情，医生们把握的东西并不够，许多治疗措施都处在尝试阶段，稍有不慎就有病人走掉或是需要进一步抢救。
午夜时分，接到一个电话，更是让英少浑身冰凉。学生赵健因病情恶化，全身多功能衰竭，在三山医院西山院区抢救无效已宣告死亡。电话是医院里一位多年的同事打过来的。同事一边叹息着，一边不住的说，临终的时候，赵健留下遗言捐献遗体，供这次新冠病毒肺炎的医学研究，也算兑现了他当初为医捐躯的承诺。这是他唯一的交待，太可惜了，还这么年轻。是啊，英少太了解赵健了，从实习就一直跟着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女朋友谈几年了，还没有结婚。正是热血青春，展翅高飞的年纪，却折翅西山，抱撼而归！虽没能实现他的大医生的梦，却也尽了他小医生的所有！
二
考虑到英少以及一些医护人员已严重透支的情况，上级领导决定从其他病区临时调过来一些人手过来支援。
相邻病区的江苏和江西医疗队得到通知后迅速抽派人手，下午就早早的来安排交接班了。英少感激之余，也颇感到几分羞愧！工作没做好，帮不了别人，却反倒拖累别人来支援自己！自已的身体自己清楚，一点老毛病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分明休息一下就好的事情，现在却小题大做弄得大惊小怪的！
当天下午，医疗组还组织起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英少没有参与，不是不想参与，也不是不能，是院区负责人强制性的要英少休息。英少一肚子郁闷，失落，就像杀红了眼正冲锋的战士，被自己人突然缴了枪。
虽然强制性休息，英少并没有回家，甚至连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打消了！虽然很想回去，但英少知道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只是通过视频和露露，女儿小月，还有父母嘱咐了几句。但心一直留在医院里，什么都放心不下，不停的关注着手机工作群里的信息，也不停的询问着病房里的各种情况，建议和完善治疗方案和抢救措施。
第二天天不亮，英少就开着车回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戴好防护服隔离衣后，又进入了病房。
刚穿过清洁区和污染区之间的过道，就觉得右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英少回头往右边望时并没有人，却从肩膀左边传出来一个多年未闻的声音，“英主任……还好吗？”
这个小小恶作剧式的动作，还有这个油嘴滑舌的娘娘腔让英少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代的316宿舍！
“朱坚强！……”英少叫出名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惊诧之余还是惊诧！定下神来看时，防护眼镜里一双臃肿的眼睛，跟记忆里胖乎乎的朱坚强相比，更加胖了，而且眼皮周围略显松塌。其实朱坚强并不叫朱坚强，叫朱志强，只是缘于当年一个一头又肥又笨的猪的励志传说，恰好与他的名字相近，喜欢恶作剧的同学给他起的一个外号。猛一看似乎并不像记忆里的朱志强，但细一看，还真有些像。眼睛不大，依然炯炯有神，看着英少，像放光一样。
那个同样包裹得像个粽子的卡通大白，也在防护眼镜里细细的打量着自己。忽然，在英少的防护服上写名字的地方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激动的叫道，“终于看到你了！当年的英大帅哥，现在的英大主任，没想到吧？”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英少惊诧过后，满是感叹，心酸和控制不住的感动。“什么时候过来的？看到你我真的很意外……谢谢您们！”
“别这样，这是我应该来也是必须要来的地方。有困难我们共同面对！”朱志强看着英少，说出来的话像桩子一样夯在英少的心里，让英少倍感安全和欣慰，“本来想提前告诉你，后来想着你现在时间一定很紧张。再说，这次是我们整个江苏医疗队一百多号人一起来的，所以就没有再另外通知你。”
“真是多亏有您们了！”英少搓着的手僵在胸前，不知是该握手，还是该拥抱，只是不住的感叹着，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再仔细看时，那防护服上面分明写着江苏省人民一院——朱志强！还有比名字更大的字体——大武汉加油，热干面挺住！英少顿时百感交集，情绪一下子失控起来，一把抱过朱志强，在背上使劲拍着，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管多少年，我们还是曾经的我们！还记得我们当年316宿舍经常说的一句话吗？”朱志强贴在英少的耳边，轻声的耳语着，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俩。“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英少点着头，认真的应和着，仿佛突然回到了曾经热血青春的大学时代。
“不管多难，我们一起扛！一切都会过去的！”朱志强攥着英少的手，紧紧的，仿佛要把一身的力量都传递过来。曾经的大学时代316宿舍上下铺，曾经的娘娘腔，这一刻终于变成男人了！一别十几年，第一次见面，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场合。
“对了，大辫子也来了！”朱志强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知道不？”
“谁？”
“大辫子！”朱志强一边在后脑勺上装模作样的舞弄着并不存在的辫子，一边使劲的做着撩头发的姿式，“闫家丽！现在江西医疗队。”
“闫家丽……”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其实一点也不需要朱志强的模仿和提醒，英少就能清楚的想起来。大辫子是大学时候一些男生在背后偷偷给她取的一个外号。当年一头乌黑的头发，又粗又长的马尾辫，高鼻梁，大眼睛，是个漂亮的广西妹子。撩一下额前长长的刘海，是其当时极有代表性的动作，在学校不乏有追求者，包括朱志强。
当初，闫家丽对英少很有好感，一心想留在武汉，实习单位也找好了。只是英少对闫家丽并没有什么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最后说不清楚算是放弃还是没有接受这份感情，总言而之，两个人的关系只限于流言。以至于最后弄得英少看见闫家丽都尴尬的绕着走，大气也不敢出。同学们都说闫家丽想留武汉，是为了英少，只有英少不知道，一直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她最后嫁到了相邻的江西九江。
直到毕业后才听有同学说起，英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当真。刚毕业那会还经常联系，后来就各忙各的，一年也不联系一次。慢慢的，就断了联系。
“……闫家丽也来了？”英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唉，真的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你看你那心急的样？这曾经在我们心目中是多么纯洁的一个人呐！”朱志强堵在英少的面前，嘴里啧啧的一脸坏笑，“一会就来了，刚才还在病房里呢！知道你在这里，昨天晚上第一个来报到的！”
“又来了！咦，娘娘腔，还是改不了你这贫嘴的毛病！”看着朱志强又现出当年的原形，英少偷偷杵了一下朱志强的腰窝。两个人努力想找回当初的感觉，却感觉怎么也回不去了，不禁感叹道，“时间真是太快！我们都不年轻了！”
朱志强看着英少，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不过还远远不能说老，正当年的的年纪，也是正责无旁贷的年纪。”英少接着说，“这次武汉以及整个湖北都要感谢你们！”
“别这样说，我曾经呆过五年的地方，我把最美好的一段青春都留在了这里！”朱志强声音忽然沉下来，有些沙哑。“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不来……”
“我懂，我懂……”英少揽过朱志强的肩膀，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正说话间，从病房走廊的不远处，闪过来一个人影。看那身形，明显是个女性，举止投足间依稀像记忆里的某一个人。虽然裹着厚厚的防护服，但防护面屏里那一双犀利的眼睛，却分明似曾相识。
同时，那双眼睛也看见了英少以及朱志强，转过头的瞬间，怔了一下，便直直的走过来。
英少有些拘谨，随着那直逼而来已经越来越近的身影，竟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去打招呼。朱志强似乎看出了什么，拍了英少一下，装模作样的对着英少说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当初的医学院院花，现在的江西医疗队美女队长闫队！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江西医疗队闫队长老同学朱坚强……”
英少控制不住笑了出来，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看见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人。幸亏有他们，武汉才不会垮，国家才是真正的一家！
闫家丽想说什么，看着英少，一双曾经很熟悉现在却带着些许陌生的眼睛里装满了许多能穿透人心而又隐晦的东西。眼角眯动着，似乎笑了一下，只对着朱志强揶揄了一句，“这朱坚强都变成了朱领导还是没个正形！”
朱志强自我解嘲的笑着，拍了拍英少。英少有些被动，不敢看闫家丽的眼睛，只是略感局促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闫家丽看着英少，看了好久，才说：“老同学，不认识了吗？”
“怎么会……”英少终于靠近过来，莫名有些激动，伸出去的手竟有些抖。“永远都忘不了您们！感谢您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我的老同学……”
闫家丽没有接英少伸过来要握手的手，而是顺势迎上去抱了一下，并在英少的后背轻轻拍着，像是在鼓励，更像是在安慰！英少有些意外，心里的那份拘谨与局促瞬间被迎面而来的温暖融化！当然，英少已经不止一次在医院内外各个场合中，看到过情绪激动的人用这个平常不常用的方式安慰着彼此。在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时刻，十几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礼仪性的拥抱确实比握手来得更实在，也更能让人感觉到心与心的距离！
大辫子已经没有了辫子，变成了像男人一样的寸头。这是英少后来看到的，据她自己说是在来武汉之前的一天，刚刚剪去的！
已经过了换班的交接时间，闫家丽以及朱志强还没有离开病区，和英少依然在病区里做着各床患者的病情摸底，治疗方案的跟进和各种交接。以前为了理想和生活各奔东西，现在为了疫情又重聚江城。三人约定，待疫情结束，一定再去长江边重游一次东湖，好好的看一回黄鹤楼，吃一回母校东门夜市上的大傻子热干面！
三
很晚的时候，田露露打来电话，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在屏幕前吞吐了好久，才抖出一句话，她怀孕了！
这个消息如果放在五六年前，绝对是一件轰动全家的大事。可现在情况变得有些尴尬，似乎不太合时宜。虽说妻子也才三十几岁，但已经有了小月，并且这么突然，夫妻俩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到底要还是不要？电话里妻子很纠结。
其实英少更纠结，这么多年无论怎样都没有怀上，现在不想了，心里坦然了，却反而来了！如果父母知道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特别是母亲。但当初抱养小月时，英少和露露已经承诺过，不会再要孩子！现在怎么办？
说句心里话，英少还是想要的。哥哥一个女儿，又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就算以后再婚，以哥哥的生活观念，不过丁克生活已经是很不错了！哥俩虽然是亲哥俩，但性格为人却迥然不同！父母都是农村出来的，尤其是母亲，天天苦口婆心，旁敲侧击中，多少还是把那添续香火的旧思想灌输到了英少的心里。自从国家放开二胎计划，母亲又提起过几回，但眼看着一直都怀不上，后来也就索性不再提了。
妻子田露露在电话的对面一直在等英少的决定。英少知道，其实她自己或许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肯说或者不忍心说。她担心的不是自己，不是这个家，而是小月的感受。按照她的说法，是小月一天比一天大了，会有自己的思想。
英少也想了很多，现在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尤其是零零后一些新人类，浇灌了太多独宠与溺爱，家家小皇帝，小公主，大人们被各种压力各种攀比压得喘不过气。对孩子来说，可能意味着会失宠，会失去一直以来习以为常对其的娇惯！但娇惯溺爱就一定是好事吗？孤独孤单孤僻不是独生子女一直以来的成长标签吗？成长需要陪伴需要交流需要与人分享！既然国家都放开了二胎，那就无法拒绝到来的生命！生命是无价的，不然为什么总是要不惜一切去抢救每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垂暮之人！
想想同样已经年过古稀的父母，想想当前复杂严峻还是一团迷雾的疫情，英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下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抢救生命，消灭疫情！但露露此时打来电话，肯定也是经过再三考虑的。英少不想这么早就做决断，面对露露的纠结抉择，英少没有过多的解释和安慰，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今天真的太累了，要不过两天再说吧！
露露没有说话，也没有挂，坐在屏幕那头静静的看着，听着。好久，才声音很低的传过来一句，你瘦了！多注意休息，保重身体，我和小月等你回来！
英少点点头，并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式。其实英少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只是不敢说，也不敢去想。他不想让露露知道，更不想让露露伤心。在收养小月之前的那些年，他知道露露为了怀孕有多么努力，收集小方子，咬着牙喝草药。只是努力到最后，没有结果，面对现实，两个人只剩下不放弃！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突然，就是这样让你毫无防备，正如这次突然而至的疫情相信也会突然过去！就像露露怀孕一样，只要努力，只要不放弃，希望和奇迹总会突然到来，只要挺过你认为的最后那最难捱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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