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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别哭……(第六章)

    第六章

    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晚班的任胜利医生打来电话,说7床的中年男性患者于5:20分左右,突然出现多器官衰竭,没能抢救过来。18床的女性病人同时也出现危急情况,后来经过一系列抢救,气管插管,目前症状趋于稳定。

    英少揉了揉眼,眼睛又酸又疼,看看时间,才5:45。天还是浓浓的一团夜色,雪越下越大了,风呼呼的在空气里像饿狼一样号叫着。看样子离天亮还要一会儿。透过车窗,在一直摇曳不停的绿化带上面,远远的那扇蓝蓝的窗还亮着,就像露露的眼睛。

    任胜利电话中的7床中年男性患者,是一位和自己同龄的酒店老板。据他本人所述,感染这个病毒前,身体一向很好,并没有复杂的基础病史。十几天前症状突然加重,一周前开始吸氧,最后不得不戴上呼吸机进入重症ICU病房。昨天查房的时候看上去还是很平稳,精神也不错,英少还跟他交流了一会儿。说一定要坚持,一定会扛过去!怎么一夜没过去,人就没了。

    对于这位不幸已成为疫情死亡报告里一个数字的酒店老板,英少还知道一些比较私人的情况。因为是同龄,所以也多了一些同龄人的感触和话题。在交流中,知道他也家住万家区,和自己住的小区相近。并且还曾经在万家区中学读过书,也算得上曾经的校友。

    记得刚转进ICU的时候,吸着高流氧的他是位非常健谈的生意人。虽然有时候说话已经很吃力,但只要身体允许,总要说个不停,讲他白手起家,诸多不易,话语间透露着许多沾沾自得和感叹。讲他好不容易成为了朋友圈里的成功人士,却迷上了赌博。讲他半年前的一次离婚,弄得自己最后家庭破裂,妻离子散。年前毫无征兆的仅仅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就一时冲动把婚离了。后来感染住院,突然有一种生命静下来的感觉,一个人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后悔,觉得自己那么傻,一个好好的家被自己的膨胀和欲望弄得冷锅凉灶,家不像家!老婆虽然嘴上唠叨一些,但也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这个家好!原本打算如果逃过这一劫,康复之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外面的女人再多还是老婆贴心,当初那么难都一起过来了,儿子也大了,越来越懂事了。住院后,老婆来过电话,儿子也发过视频,本来信心满满的希望一下子就这样破灭了,什么也没有了。本来说好了要坚持,最终却没能扛过生死这道关。人啊,就像有句话说的,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面对生死,再多膨胀,再多欲望,也就成了虚无,变得毫无意义了!

    回到南院病区的时候,天仍然没有亮,任胜利还在病房里。听办公区的护士说,18床的病人也不行了,上有创插管后,症状好了一会又突然恶化,同时出现心,肾等多器官衰竭症状,任医生已经带人抢救去了,还没有出来。

    英少第一时间穿戴好防护服,口罩以及防护眼镜,就往病房跑。还没跑到病房,人就推出来了。任胜利和几个医护人员摇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只说了一句,太快了!

    这是英少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可惜几个小时不到就走掉了两个。这一天才刚开始,太阳还没升出来!英少走进病房,许多病人已经醒了,也许原本就毫无睡意。还有几个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仅仅不想睁眼。病房里时不时传出来一阵抑制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各种医疗设备工作时的吱吱嘟嘟声。护士在几个最需要照顾的病人旁边安慰着,仔细的做着护理。

    医生任胜利靠在走廊的窗户旁边,望着外面仍笼罩在夜色里的城市,看不出有多累,但能看出他有多失望。当然失望的不只他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带着悲伤和未知的情绪。英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他,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吧,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儿。

    走过护士服务站的时候,看见服务站有两个小护士背靠着背蜷在一大堆纸箱旁就睡着了。以前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工作量现在只能一个人顶,医护人员少,有时遇到特殊情况工作十几个小时都下不了班,所有的人都硬扛着。这些本来还应该在父母的宠爱中撒娇的年纪,却穿上了英雄的衣服,学着大人的模样与病毒喊着冲锋号拼刺刀!

    英少轻轻的走过去,没有什么能帮她们盖一盖,只能把空调往上调了调。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会儿,说不定等一下有什么情况又要往前冲了!再坚持坚持吧,等后援的更多的医疗队到位,她们就可以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英少忽然想起来,昨天护士长小陈说防护服医用囗罩等防护用品最多还能坚持两天,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能不能及时到位,这也是目前大家最关心的。情况昨天反应上去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防护用品以及医疗物资,那是保护医护人员以及救人命的东西,无论怎样也不能少了这些。当然,英少也理解上面的难处,现在到处都是一样,上面也在积极筹措。据报道各生产工厂已经在想方设法召集工人加班加点,国外华侨和一些国家政府援助的物资也在想尽一切办法运回国内。局势正在改变,说不定眼睛一睁一闭之间什么都有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抱有希望,渴望奇迹!只要足够坚持,相信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有几床情况越来越好的患者,今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了。ICU的床位比较紧张,有些确诊病人等床位都等了一个礼拜。一些轻症患者由于无法及时的收治,硬生生的等成了重症患者,更有甚者因此抢救不过来就遗憾的走了。

    下午5床,23床,都做好了往普通病房转移的准备,11床的司机大哥也具备了拔管的条件。

    这是好的开始,英少这样对自己说。但愿有更多的人从这里走出去而不是被推出去。

    二

    16床的王婆婆最近好了很多,医疗专家组也决定给她撤去ECMO,让她恢复心肺自主功能。

    在决定撤去王婆婆ECMO的第二天晚上,小陈一直守在病房里,不时的记录着王婆婆的各项体征。王婆婆是医疗组一直以来列为重点关注的病人之一,也是小陈特别监护的对象。当初王婆婆出现碱中毒症状,一度昏迷,是小陈日夜守护,把王婆婆从生命线上拉了回来。王婆婆虽然说话不方便,但总是想尽办法与小陈交流,好像有一肚子说不完的感激的话。

    原来王婆婆的老公和儿子都是普通民警,老头子退休多年。儿子三十多岁,婚姻不顺,总是以工作太忙,回避婚姻,疫情一开始就奔去了抗疫前线。二十几天前出现症状,不久就病情恶化,两天前各种抢救宣告失败。老两口躺在病床上,迟迟等不到儿子的消息,最后实在瞒不住,医生才不得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其实告不告诉,也已无关紧要,因为老两口基本上已经感觉到十之八九了。

    老爷子每天都要问一遍隔壁房间王婆婆的情况,不能说话的时候,就写字,后来不问了,也不动了,像个木头人,情绪跌落到了极点。小陈不想让老爷子放弃,每天帮老爷子洗擦身子,防止压疮。每天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告诉老爷子王婆婆有多么关心他,又问了啥,又说了啥,然后总要报告一下王婆婆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可是老爷子什么也听不进,只是一个劲的自言自语着说要同她们一起去。

    在王婆婆去掉ECMO的时候,英少与小陈还特地录了视频,准备让老爷子看,希望能给老爷子带去一些力量。

    王婆婆的情况越来越好的同时,老爷子的情况却越一天比一天糟糕,而且老爷子一直拒绝配合治疗,情绪失控,精神接近于崩溃!这让小陈感觉很委屈,也很无奈。英少作为主管医生,每天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小陈有多么努力,也看到小陈有多么不放弃,但小陈的不放弃在老爷子面前却变得越来越那么无力。

    英少好几次看到小陈摇摇晃晃的从病房里走出来,坐在走廊边冰凉的排椅上,一个人低着头若有所思,娇小的身影显得特别无助。这几天医护人员遭到了非正常减员,有两个主管护师因为疑似感染已被隔离。还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小护士因为压力太大,一直哭,睡着哭,醒了也哭,哭累了就趴一会儿,趴一会儿继续哭。医疗组没有办法,找来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已经对其介入了治疗,只是到现在仍然没有缓过来。

    是啊,每天都要送走几个人,天天都要面对死亡,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转瞬间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这种滋味谁能够忍受!没有真正亲身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谁会有这种感觉!有些看起来似乎并不严重的病人一天前还能聊天玩手机开玩笑,第二天就突然没有了,心里的那份否认,失落,失败,沮丧,无助,又有谁能够知道?

    当王婆婆ECMO成功撤下的时候,隔壁的老爷子也咽下最后一口气,心电监护仪上变成了一条条直线。

    其实王婆婆恢复的非常好,在撤下呼吸机的时候,王婆婆居然翘着大拇指,模糊的说了一句,谢谢,加油!

    小陈感动的突然泪如泉涌,模糊了眼镜和面屏。英少和现场的医护人员都激动的大叫起来,活过来了,这么多天的坚持,终于活过来了。

    三

    王婆婆知道老爷子走掉的时候是在两天后,是向一个换班的小护士打听到的。英少和小陈起初还有些担心,怕王婆婆受不了,影响她的身体康复。

    但王婆婆听到后,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出现常见的崩溃与嚎啕,像是早就预料中一样。只是一个人默默的躺了一会儿,喘着气艰难的说,这个老东西,跟我倔了一辈子!我怕他没人陪,他倒自己先走了!儿子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我也要好好活着!

    “不是你一个人,是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小陈靠近王婆婆大声说,尽管声音从厚厚的防护服和口罩里传出来,并不是那么清楚,但王婆婆听得很认真。王婆婆躺在床上,看着小陈,一道泪痕滑过眼角,点着头,似乎听懂了。

    小陈转过面来,她不想让王婆婆看见她的眼睛,这是英少认识她这些日子以来,看见她仅有的几次情绪失控。第一次是在她和她两岁儿子视频的时候,为了防止感染和便于工作,她剪掉了多年的长发。儿子在手机屏幕对面,陌生的看着她怪怪的光脑袋,看了很久,任凭小陈怎样叫他逗他,愣是连一声妈妈都没叫。

    王婆婆终于要转到普通病房了,进ICU二十多天,对于整个医疗组来说这是一次莫大的鼓励,也是对每一位医护人员付出的认可。多少天来,由于防护用品紧张,为了减少感染,为了省出一套防护服,医护人员每天穿着纸尿裤,一口水都计算着时间喝,却仍是救起来的少,推出去的多。疫情的形式依然严峻,每天的确诊疑似病例居高不下,似乎处在了一个拉据状态。大伙儿都憋着一口气,盼望着专家们所说的那个拐点能快些到来。

    普通病区的救护车开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小陈还专门托人弄来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

    临上车前,王婆婆突然回过身来,望着前来送别的一群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隔离衣,戴着眼镜口罩的医护人员,一字一句的说,“谢谢你们了!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亲眼看看你们不戴口罩的脸,记住你们的样子。”

    是啊,医护人员虽说天天在病房里和病人在一起,但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缠裹的像个苞米棕子,别说王婆婆她们不认识,就是英少不看医疗服上特别标注的名字,也很难辩别的出谁是谁。

    “不能激动,注意身体!”英少和小陈从人群里走出来,劝慰着有些激动的王婆婆,依旧不忘给王婆婆加油打气,“您永远都是最棒的!”

    “等疫情结束,我们一定再去看望您!”小陈搀着王婆婆的胳膊,声音沙哑着,“不用记着我们的样子,现在我们都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是我们的国家救了我们!”

    大伙儿都点着头,连路过的行人都用力的鼓着掌。开救护车的司机大哥偷偷的在驾驶室前面抽出面巾纸,只能在防护眼镜外轻轻的擦拭着。

    “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忘不了国家,但我更不能忘了你们,我不能……”王婆婆仍是一个劲的念叨,几乎是哀求。

    大伙儿彼此望着,终于,小陈带头剥去了防护眼镜和口罩,露出满是口罩眼镜勒痕甚至是伤疤的娇小的脸。

    王婆婆满是期望而舒展的五官,随着小陈脸上眼镜口罩的揭开,骤然皱缩起来。两行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圈就下来了,“我就认得你这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听你说话的声音,我就知道你的年龄一定还小。但我没想到你们竟然都是这么小,看起来都还没我的孩子大哩。”

    小陈有些腼腆的笑了,勒痕和伤疤像花瓣一样绽开着。

    “我的孩子已经走了。”王婆婆仍在说,“如果他还活着该多好……”

    英少也揭开口罩,心里酸酸的感觉像有很多东西在嗓子里堵着。看着白花花的太阳,看着医院大门旁边红的黄的花圃,刺得眼睛生疼,突然只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眼泪就瞬间掩饰不住。

    “我老公和您的孩子一样,都是一名警察,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小陈又戴上口罩眼镜,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沙哑的笑着笑着又哭了,“所以我们要让他们放心,为了他们,我们都要加油,要坚强的活着!”'

    “我的孩子……我就稀罕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王婆婆一把抓住小陈的手,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怎么说,突然弯下身对着小陈,英少还有身后的医护人员颤巍巍的鞠了一躬,泪流满面,“我活六十多岁了,是你们没日没夜的照顾,我才又活了过来,谢谢您们!”

    英少慌忙走上前,扶住王婆婆,深深的弯下身,心里百感交集。面对一个和自己母亲一样的老人,自己怎能受得如此一躬?

    四

    很晚的时候,英少一个人开着车穿过空旷的马路,又回到自家的小区旁边。这里有家的味道,有家的感觉,只有这里,英少才能短晢而安心的眯上一会儿。

    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每天都把手机的铃声调到最大,怕手机响,又怕手机不响。每天休息前总把手机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这两天突然腰疼起来,记得好几年前也曾有过两回,疼了几下,吃点药就好了,所以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只是这一回似乎比那两回严重一些,有几下痛得都喘不过来气,直不起腰。也许站得太久了,也许太累了,也许什么都不是,就是单单受了遗传。英少记得母亲以前经常是这样,但母亲一直很坚强,都是强迫自己走。想到这里,英少想到了母子连心,也许母亲的痛做儿子的承受一些也是天经地仪的!英少苦笑着,看着车窗外的小区里摇曳着盏盏灯火的窗口,英少相信,母亲给的不是疼痛,是一种让自己坚强的力量!

    远处的窗户阳台,大多已熄灭了灯,只有零零星星的少数还在亮着,散出着幽幽的光,偶尔还能看见幢动的人影。只有那一处自己最熟悉也最喜欢的蓝蓝的窗户,一直在亮,却静静的,也许她们都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

    一弯清月斜挂在半空,满天淡淡的星辰与城市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流光溢彩!远处的高楼,近处的大厦,一幢幢巨大的LED墙面屏,都打出了一条条红色的字体——中国加油,武汉挺住!

    一个曾经多么繁华的都市,一个如此这般英雄的武汉!就这样静静的伫立在这里!等待涅槃重生!等待英雄再起!这是武汉,这是中国,这也是世界的中国武汉!英少打开车门,对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加油!武汉!我们一定挺住……

    夜,依然静得吓人,远处的楼,近处的树,风吹过,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