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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一般寂静的开端

    老实说,我最近什么也没干。然而人们看向我的目光愈发奇特,连路过的商人想使唤我时也干脆叫我“那个新月信徒”,但我又没把信仰刻在脑门上,想让他们记住我的名字,也只得到了近乎于驱赶某种小型犬的声音。

    这是我在孤儿院里度过的第十五个年头。这地方相当安静,近来越发如此。我几乎怀疑有什么大事将要降临,比如机构因经费不足而关闭等等。然而不是。

    就像一个存在魔法的世界那样,福利院的创办者和管理者有着共同信仰。那是一个姓名秘而不宣的神祗,祂的信仰者种植紫色月季来纪念祂,因其钟爱淡紫,月季与荆棘。或许还有其他的,但据我所听说,那同样“秘而不宣”。福利院的门口就种植了一片紫色月季,带刺的枝条有时会带给乱跑的儿童们伤口。我想这位神明同样喜爱伤口,不然难以解释为何她会如此热爱带刺植物,将其与自己的代表色相提并论。

    我读过的书上,提过将紫色月季(必须连带刺的枝条一同剪下)经过特殊处理,再于弧月的夜晚喝下,将会梦见前所未见的景象——很有创意,但听起来就像食物中毒。那时候,我在魔法学院的宿舍,特地把那本书的名字记下来——我抄写了一千遍,而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就把书名和作者一起埋在脑海的最深处了。唯有又一次站在这片紫色月季之前,我才能够想起这件事,把它们从脑子里挖出来——《紫色月季保养之法》,阿伦.维斯塔特。在学校的书架上甚至标注着科普类,却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书籍。难不成那本书真有什么魔力?仅仅只是遗忘,还不够让我相信。

    那张抄写的纸还在。如何炮制紫色月季的方法也在上面。我今天恐怕要回一次学校,学校宿舍的窗台上还放着我的西红柿、生菜与紫色月季。月季是我随手插的枝条,但最后竟然在土里生根了,我没有用药,它的切口却如此有活力。这也是那位的特点吗?

    说来难堪,我总觉得试试也没事。虽然阿伦写的是宗教书籍,他的笔触却严谨而细腻,犹如一名真正的学者。某些宗教活动里也有过将紫色月季研磨成粉服用的事迹,没听说吃死过人。加上福利院最近貌似被某个臭名昭著的结社团体视为敌人,争端已经避无可避。就算我不想回报福利院,以他们的事迹来看,宁可杀错不肯放过的倾向已经够明显了,我可不想在某一天被人“溺于河”。

    简而言之,我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那个结社团体热爱勾连权贵,成员以当大人物的情妇为荣,就算有门路,也很难逃过被天天惦记的命运,大约总有一天要死于枕头风。

    我打开自己做的魔法载具,回到了学院。

    炮制月季的方法简单又复杂。仪式要求作业人用紫色月季枝条上的刺.刺破自己的胳膊,伤口只能在某一处特定的步骤做完之后割开,且仪式要求的伤口是指定的七处。也就是说,我必须按照要求的那样处理月季,同时不使那些刺扎到我的手上,开始时不算太难,但随着步骤的推进,那些刺越来越锋利。直到处理完成,我才猛然发觉,我已大汗淋漓。锥形瓶中紫色的药剂并不安静,它压迫着瓶内的空气,仿佛时刻在渴望流出。那些步骤,只是将月季中的紫色引入药剂而已,唯有在我伤口中流下的血,似乎为它带来了神力,这才是最重要的原料。我想,阿伦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信徒。神力会引来神明的注视,非信徒之身绝难敢为之。

    这东西更像毒药,书中却明确提出了口服。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位神祇的信仰者并不多见,这套把式该说不说,十分惊悚。经过三分钟的内心斗争之后,我还是喝下了它。

    在我的意识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相当中性,我大概没有办法通过音色、声调等因素判断性别。

    “您好?”我像发起通讯那样试图向对方搭话。不知为何,那边传来了像是翻阅纸质文件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新月档案馆。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相当专业的营业语气,比起新月的梦境更像是某间办事处,幸好我早有腹稿:

    “我是应聘者。请问能在哪里入职?”

    对方诡异地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说:“如果您指的是寻求扬升——那么您请听好,‘我们洞开,我们揭示,我们的伤口其数为七,新月临于其上,正因她既是治疗者,又是杀人者。大限将至之前,在罗盘中刻下七种面相,待七之数完成,夜幕流下汁液,守卫者敞开生与死的门关,则在道路之中寻找神圣伤口,那里自有接引人为你送行。’需知:面相暴露于体外之时不得耗尽自我,否则灵魂融解,万事皆休。”

    谜语也是考验?我暗自思考。

    “罗盘现在就在你的体内;也在醒时世界的荆棘中。”

    “新月是夜晚的伤口,是光的钥匙。当人寻求敞开,可以在夜晚入此地之梦。”

    他——或是她,话音未落,我便醒来了。突兀的结束好似伤口,在我的心内留存。而我的身体里多出了另一道伤口,不可接触,不可言说,但我知道,那便是罗盘。它是谜语也是伤口,语言在此时显出它的威力:那人对我讲述有关“开启门关”的谜语,于是语言便在我的体内留下伤口,作为神明的标记,与谜语的居所。

    罗盘。它的确为我指明了方向,我的脸上浮现喜色。七种面相是罗盘内所指的七个身份,它们有的高贵,有的平庸;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将之“包含体内”的标准也各不相同。但它总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起码提供了一个去处。

    我看到一个学者:他是某间市立图书馆的管理员,家里和某些贵族之间有些关系,因此着迷于古代文献的解读的他得了这个职位。否则以他的虚弱体质和不善言谈,倒真的有可能会把自己饿死。

    我急需一个能够接触到宗教文献的身份,谜语尚且需要解读,那其中还隐藏着“万事皆休”的风险,我需要知识来照亮我的路途。

    而这位图书管理员——在即将到来的季月(六月)里,会因脑部受伤而魂归西天,那时我将代替他领市里的薪水,而我现在用的这个肉身,会在新月之内保存,完成扮演之后,则可以通过仪式来使自己的灵魂“归乡”,面相也将一同回归自我,或者说,作为我的“多重自我”而存在,包含于内,永不分离。

    而我需要在那个注定到来的日子之前解决福利院的问题和我的去向。魔法学院的毕业不是问题,这种偏僻地方的教育资源匮乏,管理松散,尽管我们的学院长是个富有责任心的人,他也只是规定学生必须通过考核才可以毕业,至于后续发展,自求多福。

    我已经能够通过考核。之前待在这里,是因为虽然资源稀少,但院长开放了他的部分私人购入的书籍供给学生阅读,而我作为孤儿,只有这一条渠道可以接触到魔法相关的资料。现在我已经将它们全部读完了。

    正在我起身,想要提前去报名考核的时候,房间门口传来了叩门声。我透过门缝观察,看见白鸽塔的埃德塞尔神官正拿着一纸契约站在那里。我打开了门——毕竟宿舍楼的门锁年久失修,如果有人要对我动手大可破门而入。

    他顺手关上门,低声和我说:“福利院的土地归属今早到了我们那边,总教堂发来的,”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你懂得”,“没有经过任何审批程序。我们之前和尼科尔先生见面,也是因为别的事情。”

    “这事麻烦大了。”他最后总结道。“我和尼科尔先生谈了谈,他说福利院已经无法继续经营了,先把你的问题解决。”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博弈的双方已然达成某种默契,尼科尔先生——也就是福利院院长——的自身意愿当然就无关紧要。

    说实话,我不是很愿意当拖油瓶。尼科尔先生当然可以寻求庇护,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人家脸色,身边带着青春期的少年对他一点好处没有。更何况六月到来,我也许会当场失踪。这点有待验证,我打算今晚再次入梦。反正试试又没损失。

    至于埃德塞尔先生,对方和尼科尔先生是好友,当然希望尼科尔先生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在他看来,我也已经15岁了,在专属于佃农和冒险者的阶层里,15岁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了。

    我没有说什么。又向他拜托看看有没有类似于城市巡逻这样的雇工工作可以做。魔法学院毕业生还是会两把刀的,即便是基础法术也很受欢迎。说到底,同样的工资,会魔法的人总是比普通人“雇佣性价比”高那么一些的,照明术还能省灯油钱呢!

    而等到新月随着夜晚显出轮廓,我也进入了梦乡。这与稍早些的那个梦不同,我的意识好似知道通路,正引领我走在重返梦境的道路上。我在梦境里走过一扇门,又经过一扇门,然后我看见一座展馆拔地而起,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目的地。我推开展馆的门,门里看管这个展馆的人转头看我。她是个小女孩,眼里满是好奇。我有点心里打鼓;我预备了许多问题,但不知道她会不会给出回答。

    而她看出了我的疑问:“如果你在考虑如何从当下的境况中脱身,那么我会建议你顺水推舟。因为一场事先张扬的血祭已然开始,偏偏连发起者也不相信它最终能够办成。”

    “如果你在怀疑‘扬升’……”说到这里时,她狡黠地笑了笑。“我向你保证,这是真的;因为在完成那个仪式时祂已然看见你,且留有标记,我们不过是领路人罢了。或许你心里仍有疑问,不过,当你在米德尔的图书馆再一次做梦的时候,你当不会有迟疑。那时我仍旧会与你见面,至于现在,让我对你道出一个秘密吧——”

    当我的面孔因她的秘密而改变的时候,她又给出了一个提示:“记住,罗盘不仅在你之中,也在世界的荆棘之中。不仅要感受你自己;也请感受荆棘吧。”

    那之后,我便醒来了。

    那秘密十分惊人,我甚至盼望将之遗忘。我现在充满恐惧,然而天光大亮,昨天已经和人说好要尽早进行考核,我不能失约。

    我缓步走出宿舍楼的大门;在春日的阳光下,一切景物都显得陌生。这所学校绿化堪忧,土地上将近八分之七全是野草;建筑除了实用性,也并无什么美感可言,非常贴合自身的财政状况。我在脑海中回忆考核的内容——几道理论题和放出一些小法术。由于王国对于出身地方的魔法师一直抱有一种“请你自力更生,不要来花我们的钱”的放养态度,开设在地方的魔法学院在各种方面都极度困窘。生源、教材、教师、基础设施,甚至都不如某些私人教室。捐款给魔法学院更是种犯忌讳的事情。所以学院的毕业考核才会这么潦草,因为根本不用筛选学生的水平,至于修订考试内容,把学生的水平分的明明白白,丢脸的反而是学院,穷人是没有选择权的,穷学院也是这样。

    国王陛下乐见其成。原因不必多说。

    在学校那条不经修缮的土路上,我遇见了翡丽雅。她一脸难过的表情,向我招手——她的父亲希望她读书识字,又付不起昂贵的私人教室的费用,于是把她送来这里读书:魔法师学徒不仅要识字还要学外语读文献,比私人教室还强一些呢。也因为这个,和她一样的孩子们向来是能读多长读多长时间,直到自己学够了为止,毕竟大部分人也算有钱有闲嘛。像我这样15岁就要主动毕业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等我回过神来,考官兼教导主任(我姑且如此称呼)那张精明的小老头脸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看了我一眼:“没睡好?”

    “呃,有点。”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我猪突猛进地解决了理论问答和施法考核,最终成功毕业。小老头似乎颇为感慨,好像家里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孩子,对于塔拉夏要在郊外举行的‘祭祀仪式’,你是怎么看的?”

    塔拉夏是谁?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和后面的那个单词相比,塔拉夏其人实在无关紧要。所谓祭祀仪式,便是模仿神明的特性,创造出一定的环境,召唤灵体或改变自身的仪式。在这个仪式里,终究有一件东西要献给神明,是“去而不复相还”的东西。这种东西或许是某件充斥法力的物品;或许是举行仪式者的某件珍爱的工具;或者单纯是人命罢了;也有可能是某个人或事物存留的某种影响。

    说起影响——小老头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我的头发末端,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似的。我摸上那里,却发现我摸到了豁口。那里的空间仿佛嘴一样裂开,且只在我的发梢上存在。

    我默然无语,小老头兴致勃勃。

    他像是很久没有和人聊天了一样,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魔法师找工作可真不容易。以前我们可是有很多编制的——专门收拾邪恶的灵体或是怪物,要是有战利品,也都是自己拿大头。但是自从有个国王实行了一项仁政以后,就不再是那样了。佃农的孩子不再被束缚在土地上,如果他们养不起自己的话,可以去当冒险者。”他说到这里时,语气突然变得感慨:“那些眼高于顶的魔法师突然发现他们自己成了可替代品了,当时好一顿折腾,可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变成了国王的一条狗。哎呀,也许我们这会儿不该谈政治。

    “不过——”说到“不过”,他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实行了这项政策之后,佃农不还是一年吃不上几顿饱饭,土地贵族们不还是折腾他们的领民像狗折腾骨头一般?那些佃农家庭出身,名声在外的冒险者,最后都去了哪里呢?那些没有名声的冒险者,又是在为哪个老爷填血线?他们都说塔拉夏献祭的工具太过普通,祭祀不会获得回应,我看不然——谁规定了工具的形体?”

    小老头的长篇大论终于看见结束的迹象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实在太过沉重,政治真是个不讨好的话题。然后,他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这早已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血祭。”

    这两天的连番轰炸,让我的脑袋乱糟糟的。小老头在长篇大论之后,特地向我提到,我可以在宿舍待到塔拉夏的仪式举行之后再离开,“何等的奇观!”他富有激情地感叹,“让我想起月亮尚且还是无慈悲的银色君王,我的眼泪犹如那时黎明的晨露。”

    听起来他似乎对这场仪式别有意见,虽然没有证据。我现在顶多就是个学徒而已,还要趁着月亮尚且还算夜幕创口的时节入梦。待月亮愈来愈满之时,她的面相将发生变化,不再是夜幕的创口,而是黑幕布所盛的珍珠。到那时夜幕将是大海,而我就是一只可怜的旱鸭子。

    那个秘密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关于灭于仁慈之神,以及黑暗和树根。我忍不住抚摸树皮,如同抚摸失去蚌壳的珍珠:也许那里正有不止一个灵魂,在死于非命之后,又在致人疼痛的欢乐中溶解,化为枝叶与树根。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教训:伤口虽然神圣,但万万不可给病痛可乘之机。

    然而这时,我体内的那条伤口动了。枝叶和树根的想象从脑海中离开,我面前只有土地而已。我于春日的暖阳中惊醒,身上却只有冷意;我知道我体内的伤口保护了我,让我免于绝望。我到底还是一个凡人,因此恐惧会如此轻易地侵袭于身。旅途正式开启之后,我会处于面相之下,它们会从有关开端与终结的诱惑中保护我,也只有在那时,我算是拥有了一点在翻腾的海水中保持稳定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