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我真的只有七个马甲 » 开启这条道路前

开启这条道路前

    我穿过砖房、野草和凹凸不平的地面,回到了宿舍,开始复盘这两天的所见所得。梦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唯有语言如伤口一般刺痛。我已然知晓七种面相所指何物,却并不知道如何将它们“包含体内”,这恐怕要到扮演中寻找答案。门关敞开,寻得道路,神圣伤口。伤口对新月来说本就神圣,还有什么伤口能比之更进一筹?我的思维发散,飞跃到天空之上,又倏忽落于泥土之中。魔法学院内的学生能上施法课的其实很少,小老头作为魔法课的门面,经常只给我一人补课。不过他平时完全是个除了魔法以外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冷酷角色,尤其不爱谈政治。但他今天发现了我发梢上的裂口,便如同变了一个人。这让我万分担心,是否我在不经意之间进入了什么神秘结社。我的知识不够,远远不够,魔法师的教材只会教导学徒们远离神侵,而关于神明的书籍则愚昧与狂信并举,谜语和赞颂齐飞。我只有在新月到来之后,才能在展馆之内听到些许有价值的秘密,日上中天的时候,则为饭食奔波。至于所谓的塔拉夏,我没有能力去关心。老头说的话是对的,“谁规定了工具的形体?”谁规定了何人作为工具?说不定塔拉夏只是助手,仪式真正的举行者正远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或阴冷潮湿的地穴中。

    虽然如此,我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希望这场仪式不要连累到与此无关的人。祭祀仪式和与神明有关的学问向来都是上层社会与学者的专利,他们将根系掩藏,取出果实收为己用:塔拉夏的仪式如果真实存在,也会掐头去尾,只保留影响,作为土地贵族们“受神恩佑”的宣传材料,为他们的家族徽记增光添彩。

    也就是说,我不是上层阶级的某个人物,我不会知道这场仪式需要什么材料,什么时候举行,哪个神明回应。我只需要赞美领主褪去苍老,容光焕发;又或是哪位夫人重返青春,步伐愈发轻盈。

    但老头子也说了,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血祭。我开始在回忆中寻找线索,最终一无所获。

    尼科尔.斯威尔先生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他的手里拿着月季花的带刺枝条,鲜血自伤口流出,而他浑然不觉。他想起拉塞尔,那个未满一岁就被丢弃在福利院的男孩,今年已经15岁了。随着年龄增长,拉塞尔的面容愈发温和,头脑却愈发锋利。他喜爱沉思,尤其在房间的门关之旁,或月季的花香之下,而那些由于时光飞逝而变得滞涩的门锁,在他的手里比潮湿的蛇更灵活;那些蒙尘的器物,他拆解它们比那些熟练的工匠更迅速。尼科尔曾经想举行仪式引领拉塞尔进入这条道路,但王国打压非贵族派系的学徒甚于洪水猛兽,尼科尔本人也算是一位贵族,但他离家已久,与亲人相忘于江湖。他也曾入梦占卜,信仰的神明告诉他,顺水行舟,紫色月季会做他的领路人。现如今时间紧迫,他亦无计可施,只好默然等待。

    正在这时,房间里那件坏掉的挂钟突然鸣响,钟声幽咽。尼科尔看向窗外,一道苍老瘦小的身影如同狂风一般越过玻璃,进入了房间。

    “科尔顿先生。”他问候对方。

    这人正是魔法学院那又瘦又小的老人,他眼里闪过精光,对尼科尔.斯维尔说:“无论是窗口还是门洞都已经开启,我想,可以离开了。”

    我再次入梦。这一次的体验与第一次不同,我的意识张望着门外的景象,然而那里一片模糊,我一无所获。

    少女的声音最终响起:“知识是光,唯有在光中才能看见颜色。今夜,我权且可以做你的老师,让我们开始吧。”

    她教授了我一个仪式,一个将肉身托付新月的仪式,这个仪式能让我在祭祀中免于被献祭的命运,仅限曾被新月的神力洗刷伤口之人。我隐约触摸到了某种预感。

    我问:“在这个城市,除我以外,是否有其他人举行过月季仪式?”

    那个女孩面色一如既往:“相同仪式的作用也会各不相同,适格之人天资独具。接下来,我要对你诉说的,是一些常识,但也是学者们保守的秘密。”

    “神明各有其颜色,但那些颜色只有在光中才能被看见;神明各有其意志,但只有与他们相关的物品才能将之体现。一如提灯,一如白鸽,一如框鼓,一如珍珠。我们种植的是月季,伤口则更为神圣,非热诚或虔信者不可理会。所以,小心那些代表神明的物品,它会对你施加影响,正如人拨动齿轮。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影响有时难以避免,除非拥有一些可以抵抗影响的工具。比如,一个名为塔塔诺的湖边,每到满月的夜晚,住在那里的居民们的肉体皆尽结合,已婚和未婚,人和动物都是如此,这就是神明的力量。”

    听起来有点恶心,我心想。

    “我会在醒时世界送给你一件可以抵抗影响的物品,但这份礼物并非没有代价。你所在的福利院所种植的那片紫色月季是件蕴含神力的材料,将阿佐特的石粉均匀地撒在其上,拜请新月,加以导引,神力会流进他处,如果流入一件物品之中,那件物品会变成不可多得的工具。我有一把旧钥匙,就用它吧。”

    “对神明来说,工具和材料在仪式中的区别是什么?”我抓紧时机提出疑问。

    “我不好说。有时它们互相替代,有时它们同样必需。仪式一般会献祭三种东西:工具与材料,还有影响,选择拿走哪一种是神明的权力。有些仪式的区别仅在于神明选择带走哪一种物品,但取走不同物品的仪式总由不同的神明负责,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差异所在。不过,还有一位特殊的神明:他全不取用以上所有东西,只带走仪式者头脑中的知识。”

    “有的仪式需要助手,有的仪式需要活人作为祭品。但有的仪式会取走助手的性命,有的仪式虽然需要活人作为祭品,却不拿走性命,而是要求举行仪式者以另一种没有生命的材料替代。”

    少女伸出手,动作像在打开一扇门,我看不见门,却感觉的确有一扇门被打开了。她微微点头:“这就好了。我来告诉你最后一件事:这个国家里存在某种秘密组织,他们不抓捕学者,却抓捕学徒;他们为国王工作,权威却来自一位神明。你没有在他们的任何一个名单上,因此要格外加以小心,如果提前举行导引仪式,他们或许会调查你,也许会选择暗杀你。仪式不分白日黑夜都可以举行,但血祭会在夜晚发生:那是一段混乱的时间,你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做任何事情,但要抓紧时机。至于将肉身托付于新月的仪式,我会建议你早上醒来便做。危险已经来到你的身边,如果你进行占卜,会发觉有把刀刃在逼迫。至于那个秘密组织……他们只会对某件物品的变化进行调查,发现不了活人的任何改变。”

    我忽略掉她的最后一句挖苦,起身对这位老师深深鞠躬:“感谢您的教导。”。她没有在意我的古怪礼节,转过身去,我知道那是新月消隐的迹象。醒来后,我果然在桌子上看见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用金缠丝穿起,散发着夕阳般温暖光芒的石头,另一件是黄铜材质的古朴钥匙。我谨记教导,将那块石头挂在颈上。这正是保管它的正确方法。

    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这座城市里确然发生了某种改变。我如此想着,步下宿舍楼的楼梯。一个我意料以外的高挑身影站立此处,是翡丽雅。她向我招手:“拉塞尔!”等到了近处,她的声音变得微小,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我听说你过了施法考核,就连照明术我都怎么也学不会!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学校的绝大多数学生在法术天赋上的能力约等于零,翡丽雅也是其中一员。对于这种学生,只要他们的家长给小老头递点好处,施法考核小老头大多会亲自代劳。与其他单纯来学习文法和数学的学生相比,翡丽雅十分向往魔法,也努力阅读相关文献,但遗憾的是,她最终并未如愿。对我的好奇也正来源于此,我为此劝过她,只要去王都,魔法师遍地走。她只是撇了撇嘴,看来是对于看不起乡下人的老王都人没有兴趣。

    我知道其实她不是想听我的教学讲解,只是旁敲侧击地想看我“变戏法”。我手中亮起些微的光芒,仿若风中的火烛。然而就是这么一点光亮,也让她大为惊奇。

    “我听说城防小队已经打算招募你了,有一技之长真好啊,不像我,虽然学了算术,但因为没去那劳什子的私人教室,也还是被货比三家……”

    我急着收集新鲜的草叶举行仪式,无意关注她近来的经历。但算术这种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到“货比三家”的?

    我将疑问交托于眼神,她只装作没看见,锤了一下我的肩膀:“总之,我爸妈已经答应我半个月之后领我去城里玩了!我约了几个朋友,你也要来哦!”

    我心下一暖——翡丽雅的父母在城市政府工作,她这是担心我做不久巡防这项工作,因此想替我找些其他的就业机会。

    我也知道我做不久。我只打算在六月来临之前,打些小短工,攒一些钱,在这难得的窗口期里和佣兵酒馆里的冒险者套一些情报。虽然梦境中以倒影为貌的少女赠给我一份可以抵消影响的工具,但我毕竟不能全指望他人给予,倒不如说我还打算盗个墓,发些横财,好还这份人情呢。除了在拍卖会上花高价拍得以外,工具似乎就只能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获取。至于魔法所制作出的物品,我不是说它们不好,但若想要在仪式上替代工具,恐怕还要差个十万八千里,顶多能算材料罢了。

    翡丽雅说完这句话,就急匆匆地跑走了。我呼出一口气,溜出宿舍门薅了把草叶又溜回来。这场仪式要求举行者在身心平静的状态下,用月季的枝条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出伤口,新月将带走其中蕴含的力量,并以他者相代。我现在知道并非这个仪式没有其他的要求,而是名为罗盘的伤口也能当做一件提供神力的工具来使用。没钱买那些具有安宁效果的香料,但新鲜草叶的微苦清香一样让我心情平静。我把草叶捏碎,用月季上的刺割开伤口,但那伤口中并未流出血液,我感受到了,新月已经带走了血,现在那伤口中涌动的是其他东西。——又过了三分钟,我感受到神力离开我的身体;仪式结束了。

    这就完成了?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第一次有了即将离开这个我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的实感。虽然这里的土地里盛产菌丝和虫卵,虽然佃农长达一年四季的饥饿早已成为常态,虽然我孤儿的身份在阶层里算是最差一档,经常体验到“不可接触者”的待遇……但毕竟我还是在这里生活了人生中的头一个十五年。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中又会有几个十五年?

    我计划今天回一次福利院。尼科尔先生打算把福利院里还未长成的孩子托付给本地的白鸽塔养到成人,虽然不知道这些多少耳濡目染了新月信仰的孩子在那里是否会引来非议,但这已经是能够获得的最好结果了。即便有孩子想跟着尼科尔先生离开,尼科尔先生也不会考虑,这年头的长途旅行在历史上夺走过不止一个儿童的性命,也包括成人的。

    福利院里没有我的同龄人,我是尼科尔先生搬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人丢在门口的。也许是某个快饿死的佃农看他这个单身汉还没有老婆做出的举动——虽然尼科尔先生现在也没有——也许是某个未婚先孕的小姐。这年头被人丢弃的孩子一辈子都会被人戴上有色眼镜看待,人们觉得,这类人不是最懒惰的佃农的孩子,就是被人唾弃的私生子,不值得作为正常人对待。再加上我过分安静的性格,这种偏见随着我长大愈发有市场。我对这些言论倒是不怎么在意,没有根基的我在这座城市里的命运本就与“体面”无缘。

    现在我更不在意了。今天下午我就要把那些小鬼头连哄带吓地轰进白鸽塔,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那些孩子里面最大的也才不过十岁,正是尼科尔先生创办福利院的那一年被送来的。

    尼科尔先生能经营福利院超过十年,靠的是捐款和教学生,为他人解读文献的零散收入。这类福利院的入账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捐款,捐款方一般和福利院开设者信仰的是同一位神明。他们也在用这种方式提高自己的影响力。以往这座城市里的势力井水不犯河水,当领主换了个新情妇之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那位情妇从属于姐妹会——她们信仰多位神明,但最重要的,乃是一位位于静水之底、满月之缘的女性神明,或可说是两位。

    作为一个臭名昭著的秘密结社,她们对根基最为薄弱的宗教势力,也即尼科尔先生创建的福利院下手再正常不过了。我所担忧的也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在大约半月时间之后,满月将会到来。珍珠与满月正是她的标志,我如何知道这个城市里没有从属于那个组织的学者或是学徒?月亮代表神明之时,应当小心它的影响,除非某人获得了另一位的庇佑。尼科尔先生也会在月亮的面相改变前离开,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我和尼科尔先生的关系,比起其他,更像是学者与学徒。虽然因为尚未入门,尼科尔先生教授给我的只是一些纯粹书面的知识,但那对于我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

    我伸了个懒腰,再一次用魔法载具回到了福利院。这东西的原型还是尼科尔先生送给我的,是他离家之前顺出来的东西。后来某些部件因为磨损而坏掉了,我拆掉它之后,用自己的三把刀淘了些原料重新组装了一个。但和原型简洁大方的造型相比,这件魔法载具本身就像一只破烂。

    福利院的孩子一见到我,就大叫着跑上前来。我茫然四顾,没有发现尼科尔先生的身影。于是这群小孩子的全部精力都对着我发泄,这个咬我耳朵对我说白鸽塔的饭难吃死了,那个开始蹭我的大腿,我身上挂着四五个孩子,站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些十岁左右,已经稍微知事的孩子不安地站在稍远处,只是用眼睛观望着这边。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尼科尔先生的离开已经成为事实,但是我呢?

    于是我略微弯腰,安慰他们:“没关系,我会经常带零食来看你们。”

    我心知肚明这是谎言。但再怎么样,也比他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感到自己被抛弃了,从而打心底抗拒接下来的生活好。无论如何,我和尼科尔先生都是货真价实的新月信徒,其他神明的教会不会庇护我们,但这群小孩子不一样,尚未确定人生道路,只要给够钱,教会是很愿意替人养着他们的。而白鸽塔在本地的根基根深蒂固,大体上可以保证这群孩子的安全。

    如果踏上了逃亡之路,这些身体脆弱的孩子难以存活。

    这些小孩子果然开心起来,站在远处观望的,稍大一些的孩子也不像之前那么不安了。接下来我连哄带骗,把这群孩子交给了白鸽塔的神官,他们为这群孩子准备了新的白色衣服,换上新衣服的孩子们如同一群白鸽那样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而我静悄悄地离开,回到了福利院的旧址。尼科尔先生就在他的办公室等我,我知道他会对我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