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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的秘密(三)

    守夜人的力量,在接触到那棵树的一瞬间,便倾泻而出,我贴身携带的那面盛有卢卡斯半件灵魂的镜子,其中的内容物也被吸引,融入了这股力量之中。

    我突然觉得恍惚。

    【他们会在哪里将我找见呢?我不在此处。到最后,我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持我衰弱的心脏。我身已死。】

    卢卡斯.米德尔的半份灵魂正试图融入我自身的灵魂之中,但我身上还没来得及刻上任何带有神力的伤疤,如何能盛下这股力量?只是这股冲力无法化解,新月只来得及刻下一道将将堪用的口子,于是,我便陷入了另一个人的回忆中。

    我看见了守夜人的秘密。

    所幸,在失去意识之前,我还能把早已看呆了的米凯尔督察踢走,他的嘴巴似乎已经无法合拢了,这次旅行对他来说真是值回票价。

    我记得——或者说卢卡斯.米德尔记得,记得一个雨夜,在那天夜里他遇到了终生难忘的挫败,只能独自一人提着提灯离开藏身地。那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的胡闹罢了,自从卢卡斯.米德尔八岁重病,又修养了几年,他第一次试图离家出走,住在一个平民聚居区的大约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钱自然是从家里拿的,卢卡斯似乎从来没替他家里想过省钱。

    他那时候——替人写信,帮冒险者们解读文献(尤其是那些关于神明和灵体的部分),和平民小孩一起打闹,买面包吃。所有人以一种纵容的方式对待着他的所作所为,包括那位据言已经变成了叛徒的前主教,他们也真没什么能和一个离继承权十万八千里的小孩计较的。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座城市里的守夜人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前任院长离职后,如果残阳教会和领主家族不想引起魔法师们的不满,只能从偏向守夜人的那些学者中挑选一人来推荐,决定最终人选的也不是本地的任何一个组织,而是王都的一项评议会,评议会本身为守夜人等几名神明掌握。换言之,本地势力对于魔法学院的影响力正在逐日递减,而且,当守夜人把这座城市作为他势力的新落脚点时,这种趋势便愈发无可避免。于是,作为某种代价,或者说,残阳教会为数不多的人质,卢卡斯被严加看管,但他不想回家,残阳教会的神官们倒也不至于恐吓一个小孩,因此局面就这么僵持着。

    无论如何,事情总归是到了这一步,卢卡斯开始丧失他所剩不多的权利和自由了,他只是不想面对这一切,那时候他仍是孩子脾气,于是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白天他随机躲进一位平民区住户的家中,然后某一时间再出来,残阳教会的神官有时能再次找到他,有时不能。

    不过,大人们的招数总比小孩子多。那些平民最终都被残阳教会的神官请去进行一些“单独谈话”,倒没有做别的事情,这样也足够旁人产生判断,于是卢卡斯的生存空间愈发狭小,终于在某一日,他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游荡,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妈妈,教会的神官又要找你‘单独谈谈’。”

    “……我马上就去。”那是一个苍老又柔和的声音,他记得声音的主人,她满是皱纹的手不止一次摩挲他的头发。

    “我不理解,”那个男声突然说道,“大人物可真会给别人添麻烦,教会神官把那个小孩直接抓回去就好了,还要我们在这里陪他玩过家家游戏……”

    另一方没有回答。随风而来的只有她的嘟哝声,男声继续说道,“我也不明白,那个小孩心理真就那么敏感,以为当初的一切都是教会做的,还是说守夜人的信徒都是这样?他能不干活就有吃有穿,还不是因为他投了个好胎……”

    卢卡斯.米德尔流下眼泪。并不是因为旁人的言语,而是他已经看见了已显现的路途,但没有下定为之付出一切代价的决心,他那时从离家出走的那段生活里,学到了这样一件事情:神明的权力自上而下,世俗的权力自下而上。只要残阳教会不大规模戕害他的信众,只要这座城市依旧能为他的子民提供能养活自己的工作,那么民众对他们的认可永远不会消失,名为“传统”的向心力永远强盛。新月与守夜人不会受到欢迎,卢卡斯.米德尔注定是一个异类、一个人质、一个政治牺牲品,他生命的烛火,短暂,也只能孤独地燃烧,不会有人需要它的光亮,如同再这座城市里无人在意卢卡斯.米德尔,他的生命毫无意义。

    但是,也许所有人的想法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是神明也会发生变化。这座城市依靠着她便利的交通与绝佳的地理位置而运行,而神明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仅凭地理位置而昌盛的城市在神明面前不堪一击。这也是残阳教会对此地掌控极深的缘故:这座城市的地位依靠残阳而存在,因残阳强大,威慑他者,这座城市才能久盛不衰。现在还没有试图挑战这座城市,以及残阳的神明,只是以后呢?须知,卢卡斯.米德尔的心脏至今仍在隐隐作痛,这便是证据。他没有知晓此事的权利,除非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某位神明,也就是守夜人,但他之前已然觐见此地梦的主人,并允诺了一件事物。作为交换,新月告诉他,残阳的权威不仅是在此处,在别处也受到挑战,而且这种趋势早已开始,非人力所能阻止,正是世界改变,时节转动的证明。他可以燃烧,正有人需要他照明驱暗;他可以行动,正有人需要他指引前路;但他必须献出已身,拒绝仁慈。

    “他无怜悯心,你将永不流露怜悯。我们的罗盘乃知识,我们的终点是辉光。”

    是夜,他接受了辉光,或者说,他接受了他的欲望。

    十二盏灯通明。

    那光骄盛而无阴影,刺穿了我的灵魂,在其上留下半隐半现的伤疤,我能感受到卢卡斯.米德尔的半份灵魂正在与那伤疤融为一体,在我灵魂上留下永久的痕迹。新月的镜子嗡鸣,但我不知道它为谁而鸣,我失去了对外部环境的感知,光落下的速度是如此缓慢,我在这时间内经历了卢卡斯.米德尔的一生。

    他的一生结束了,我也随之醒来。我的头脑发痛,我的眼前似乎还留有辉光。但事情远没有结束,那棵小树开始生长新叶,林木之神的阴影已然到来,我看见一个以阴影为发的女人站在那棵树的影子下,且那棵树于地生根,这会是一场恶战。

    我的灵魂刻有伤疤,我能够使用守夜人的力量,还有新月的。魔法学院的院长满脸灰尘,他已从之前的那场战斗里脱身,而那名袭击者被拖进树木的阴影里,双脚被捆住,在外人看来接近濒死。

    为减少那棵树的养料,我试探着洞开了林木的阴影,泥土的气息向外汹涌而出,随即被守夜人的辉光压制。那名袭击者似乎立即便要起身,但我在他动作之前,便切断了他的双腿,他的眼里满是疑惑茫然。截肢手术施展的相当成功,新月的神力附着在他的伤口之上,使之不受感染,也不流血,那些曾在此地游玩的人们,要么奔逃,要么沉睡,而我必须在那棵树长大之前将之除去,否则这座城市将伤亡惨重。

    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那棵树是泥土施力的节点,或许是提前破壳的原因吧,它现在仍然脆弱,我冷静地评估了现在的战力对比,发现并非赢不了,那个女人只是个影子,至于那个趴在地上的袭击者,我不敢赌他是哪边的,只要他还处于林木的阴影之下,他的性命就还在林木之神的手中,或许他会等死,或许他会拼命挣扎,但无论哪种都比他恢复之后背刺其他人好太多了。

    于是他开始挣扎,我看见了昕旦的些许痕迹,但我不会就此下判断,就让他折腾去吧,不关我事。

    失去了用阴影包裹住的养料,那棵树开始暴躁,用果实向我砸来,魔法学院的院长——不是我不愿称呼他的名字,而是他的名字实在太假了,一个守夜人信徒叫莱特.怀特,和照明术也是绝配!总之,莱特先生替我挡住了那枚果实,它与辉光相撞,发出金铁碰撞的声音,我听得头皮发麻,确信这枚果实能给在场任何一个人的脑袋开瓢。

    米凯尔督察已经在旁边看傻了,他的嘴巴合上了,但心还没有。我顾不上他,辉光自我的里面倾泻而出,试图维持住那条被洞开的通路,莱特先生负责防御,我听着辉光与果实的交手,悲哀地发现那棵树结的果子就没一个人类能吃的。

    我接近耗尽——但我的意识没有耗尽,于是这场战斗已经变成了一场拉锯战,我体内的辉光和树木的阴影互不相让,由于那棵树——或者说,那个女人,女人是树的影子,也是它的意识——还要防备莱特先生,所以我还能稍微占些上风。但这样远远不够,我把新月的镜子丢给米凯尔,教给他几句新月祷词,让他跟着我念。

    米凯尔督察终于回魂了,他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无比怪异,我无心理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是把那些祷词逐字逐句地念完,他逐字逐句地跟上,另一股力量找到缝隙洞开那棵树,开始拆解它与此地的联系,我终于得以喘息,却听到米凯尔督察不满地嘟哝:“明明我才是新月信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的重点原来在这里吗……?

    我无法理解他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是让他把镜子还我,他居然不情不愿,还要我事后给他解释。我能给他什么解释?

    莱特先生开始等待,我知道他在等待那棵树与此地的联系彻底被切断的那一刻,那棵树的树根深入此地,如果不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将之毁去,树根将化作泥土,林木之神随时能够归来。我一边维持通路,一边思考这场袭击的后果,如果没有新月的力量,魔法学院大抵是需要长期清理之后才可以使用,学院本身也将伤亡惨重,由于本地与残阳之间的联系紧密,贵族家庭被送来读书的都是些三子开外或者私生子一类的人物,他们的家庭和守夜人说不上能共患难,趁机狠敲一笔,试图把守夜人的势力逐出这座城市才合理,但要说这是残阳教会的私自所为,却怎么也不像,塞里.戴维斯尚且出差在外,何人能自信自己不玩火自焚?

    在这时,我感受到了,塞里.戴维斯正于远处而来,且他的步伐急切,这是新月向我揭示的秘密。而那棵树木与此地的联系终于断开,莱特先生用光将之照耀,那棵树身上每个颜色都更加明亮,仿佛新染过一样,然而现在它们全都开始流失色泽,褪至纯白。

    它消失了。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我无法起身,这已经不是药物的问题了,就在今天,我身已死,唯有辉光支持着我的生命,光越强烈,我也越强,但在之前的战斗中我过度使用了它,现在我的身体里已经再掏不出一滴了。过十分钟就会好的,马上会好的,我这么想着,晕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是我不愿再见的医院病房,我的病床旁边坐着塞里.戴维斯,这一切是多么熟悉,然而我的身体已被辉光永久地改变,如今的我算不上凡人。我扭头望向塞里.戴维斯。

    他沉默着将话语和盘托出:“安德森.摩尔被米德尔夫妇叫去问话了,谁都阻止不了,呃——”他“呃”了一下,我久久没有听到下文,干脆起身与他双目相对。

    他的面目表情慢慢变得比之前更加严肃:“卢卡斯先生——我正在追查凯罗斯.阿尔德斯的踪迹,如今看来你会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他,能跟我说说他曾经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趣,只好无奈地回答:“我能不说吗?”

    他望了一眼紧闭的病房大门,我也望了一眼,但现在我不吃这套:“辉光已然永久地改变了我的身体,我已经不属于被残阳庇护,或者说,管辖的范围了。”

    他用一种平稳的声音缓缓宣布:“我可以给钱,数目之后再谈。”

    好吧!我开始回忆,“大约是八岁那年——或者说更早,我遇到了林木之神的陷阱,身上沾满泥土,脚下的土地也变成了泥浆,但那道陷阱并不强力,我还是逃了出来。凯罗斯先生发现了那时因脱力而坐倒的我,为我清理干净身体。”

    塞里.戴维斯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在哪里?”

    我答道:“领主宅邸的花园,那天主厅里正在举办宴会,我记得很清楚。”

    “你还能记得那时候凯罗斯对你的态度吗?”

    “不记得了。”怎么可能不记得——凯罗斯.阿尔德斯向来对我颇为冷漠,那天他提出帮我清理身体的时候我还感动了一小把,眼泪汪汪地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呢。但残阳教会的事情,谁说的准?我试探过,凯罗斯.阿尔德斯对绝大多数事情并不知情,至少他的傲慢蒙蔽了他的眼睛,我对参加残阳教会的有罪推定没有兴趣,因此半真半假地回答。

    塞里.戴维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忍住了向他吹口哨的欲望,开始畅想自己出狱以后的生活。

    我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有时我的自我认知是卢卡斯.米德尔,有时则是拉塞尔,我必须在现实中寻找到一位守夜人的协助者或者新月的代言人,请他把我的状态稳固下来,卢卡斯.米德尔已经死去,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死者不能复生。但天下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对新月的允诺也没有完成,而我预感到,也许那位守夜人的协助者对我提起的,也会是差不多的事情,或者说,两件事情本是同一桩枝干结出的果实。

    我知道林木之神绝不会因一时的挫败而停下脚步,说不定这场挫败本身,就是她的下一步棋。

    塞里.戴维斯清咳两声。我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他问起了另一桩事:“在你十六岁重病的那一年,凯罗斯手底下的神官做了什么?”

    准确的暗示。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由于各种原因,凯罗斯流露出想要给米德尔先生找个情妇的意向,最后他被撵走了,他手底下原来有一帮神官,因为这件事半失势了,他们没法对其他人动手,只好把怨气撒到我身上。

    他们主动把林木之神引到了我的屋子。怪智障的,要么他们根本没认出来那东西是什么,要么他们眼中的林木之神俨然和蔼可亲,要我说这就是贵族与宗教组织长期妥协的必然结果:所有人都赢了,只有残阳教会神官的平均智商水平输了。

    “他们把一件小雕像送给我当十六岁生日礼物:一个女人,倚靠着一匹黑马,在树林旁漫步,那件东西还被放在我从前使用的那张桌子上,它相当精美,当把文字放在它下面的时候,它会比平时更具神韵。”

    “我们已经将它收容了。当时你为什么不把它丢掉?”

    我心想那么第二天我的风评就会一落千丈——残阳教会的神官将会看见守夜人信徒就唾唾沫,圣战嘛。人的言语自带偏向,我不认为在残阳教会的地盘传播的流言里我会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大傻瓜——除非他们送的不是神秘学意义上的炸弹,而是直观意义上的。

    而且,单说那件雕像,还是保留原件请安德森.摩尔这个专业人员来处理更为高效,这件东西在“转赠”这个动作完成的时候,影响就已经在我的身上出现了,我既然忍住了呕吐的冲动,也没有当场晕倒,又怎么会把它扔掉?后来我开始私自服药,更是把这事忘了,直到一位学者前来拜访,他是米德尔夫妇的好友,发现了我桌子上的这件东西,拿着它前去与两人交涉,想要问明我到底和他们两位中的哪一个没有血缘关系。

    于是后来我18岁,米德尔先生默许我出外独居,真是因祸得福。

    于是我挑了挑眉:“为了……世界和平?也或许只是因为当时的我不想挨骂。”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我。我正色问道:“我应该能出去了吧?”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情还是相当一言难尽,仿佛知道我没法出这扇门,或者出了门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我扒开门缝——那里盘桓云集的见证者吓到我了,我把门缝掩上,果断掏出那面镜子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