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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的秘密(二)

    我想,对于神明来说,贵族的存在更像是他们好用的手偶。通过贵族之间血缘关系的限制,能够把权力交接限制在一个足够他们掌控的范围里,教会影响起继承人来也是从娃娃抓起,而且省心省力。神明对世俗世界各自有何种愿景我姑且不论,不过看如今各自封地那不堪一击的治理体系、贵族们难以描绘的治理水平、继承人们千奇百怪的治理能力,也知道他们的愿景对现实世界来说难以指望,不如没有。

    但是,因为神明存在,所以贵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几个反抗贵族的冒险者,或是别的人物,当然是值得钦佩的,但是不熟悉政治游戏基本规则和缺乏治理经验的他们同样难以指望,只能说是悲惨生活中的消遣,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的添头。

    至于能不能当饭吃,我想答案是不能。

    卢卡斯曾在笔记里评论过,日子过得好的人日子过得差,我深以为然。逻辑是这样的:本国土地肥沃,即使土里长菌根也能种出收了租还能让人饿不死的食物数量,到了发饥荒的时候贵族姥爷的仓库里也有能让整个领地饿不死的粮食,大家实在是没有动力搞组织优化:日子能过,就这样吧。但因疾病和意外失去劳动能力从而死去的人,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认命。所以说,日子越好,日子越差。

    我因此写了回信,把回信用火漆蜡封,喷上香水,早已月上中天。我感受到了一丝异样,新月是此地梦的主人,她能在夜晚呼唤我,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唤。

    我连忙入睡。这一次,我再一次步入了那个地方,空气柔和冷冽,远处建筑闪闪发光。我看见了那个以倒影为面相的女孩,她对我郑重地说,她是专门来对我道出一个秘密的。

    我问:“什么秘密?”

    她回答:“关于神明的秘密,关于‘根冠’。漆黑亚麻、林木与泥土、冷冽黎明乃是名为根冠的同盟,她们致力于将关于神明的知识逐出世俗世界之外,因此彼此商议。我会建议你,如有不想对林木道出的内容,就不要对昕旦言明,有想要逃避黎明视线的阴影,也不要对林木之神请求。至于漆黑亚麻,她渴望埋藏一切秘密,对于光,她的回答从来都是‘不’。”

    我一时失语。所以,林木之神的阴影不止是她自己的努力,昕旦也参与其中,但冷冽黎明明面上与残阳尚且还有同盟,她难道不怕引起对方的不满?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与她交谈,关于伤口、揭示、秘密以及鸟鸣。她提示我,或许可以从守夜人那里获得鸟鸣的答案,因他与另外几位一同庇护音乐所在,但要用拉塞尔的身份向他请求,此事可以在夜晚进行。

    我从梦中醒来,窗外黎明将现,我还有一点时间研究那封冒险者寄来的信。我引来守夜人的光,权作占卜:光中存有阴影,那正代表死亡。

    我皱起眉头,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某种风暴已然逼近这座城市,有人明知如此,有人浑然不觉,但一名冒险者的死亡决计无法引来关注,平日里,即使无事发生,他们的身旁也满是杀身之祸。

    而且,卢卡斯先生在笔记里对这些事只字不提,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位纯粹的学者,然而我了解此人犹如剥开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其味辛辣如此,我印象深刻。他没有正式皈依守夜人,但又是守夜人教会的吉祥物;做事目的明确,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所求何事结果。

    我还要去给他的学生写回信,这又是从小资助的秘密结社又是收学生的,要是他们知道了真相,该不会一人一拳,把我打死吧……?

    我怀着莫大的担忧,步出了房间,户外阳光正好,城市温暖平静,似乎林木之神的阴影从未在此处存在,但我却知道,她越来越近了。

    卢卡斯此人看似自由,其实被人看得很紧,我不敢赌位高权重的残阳信徒家庭里唯一的守夜人信徒到底被多少眼睛盯着,我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们,但新月到来的梦和守夜人引来的光都告诉我,他们就在那里,如影随形。

    我想,也正因此,卢卡斯先生才会想方设法在明面上与魔法学院搭上线,否则他毫无隐私,唯有守夜人的阴影给他庇护。但光先于阴影而来,他的伪装必定无法久存,所以在漫长的时间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

    我仅仅打开了第一扇门关,还无法洞开灵魂,也无法解开谜语,因此只得用尽全力思考。但我总觉得这里一定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在了解这些秘密前,我无法解开谜语。

    而且卢卡斯.米德尔实在是太过不自由,我的意思是说,米德尔全家都是傀儡,谁也没比谁好多少,比起领主更像吉祥物,至少他们看起来没有暗地里行动的自由,或许这是残阳对此地掌控太过牢固之故。

    但是,此时,既然我已然入梦,那么我的本来面相也能够使用。这需要和新月再做确认,她早已在梦中提示我,可以用拉塞尔的身份和守夜人进行接触,但我还需要编织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且,米凯尔督察也在这里,我对他不予置评,但也想过要是他能早点离开就好了,带着他那张半边红肿的脸一起。我缓步走在街巷上,观察着四周,然而我在半途之中却发现似乎有人跟踪我。搞不清这人的路数,我只好快步行进,寄希望于快些到达魔法学院或者甩开他,然而他还是如尾巴一样缀了上来。我感受到了新月的神力,此人似乎佩戴了一件属于新月的工具,我想起米凯尔督察胸口上的新月徽章,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我几乎就要回身对付他了,他那堪堪使用的新月神力是我最好的帮手,我只要引动它,便能刺穿对方的胸口。但是一想卢卡斯的可怜身板实在是不能够十拿九稳地把他毫无痕迹地彻底处理,便也放弃了。

    在一种难言的沉默气氛中,我来到了魔法学院。我试图捕捉那个身影,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确实是米凯尔督察。

    我就说米德尔一家没隐私。

    他试图对我说“嗨”,我装作没看到,转过了头,他进而凑上来,半边脸上还贴着绷带。我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他却越发来劲了:“你好?”

    我说:“你好,我不好。你跟着我做什么?”

    米凯尔督察回以神秘的微笑:“来看看你的学生,比如说,那个叫艾文的小男孩。”

    哦。

    我思考了一下这时候该做出什么反应,过了几秒觉得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万一对方强行接触艾文,那所有人的命都不要活了,我说:“你是督察所的人?但不应该佩戴新月的徽章吧,我记得昕旦不允许这种行为。”

    米凯尔督察似乎没想到这种反应:“我也许只是诈一诈你?”

    “啊哈,”我打了个哈欠,“请便。不过我觉得,无论你要做什么,还是问本地的残阳教会更方便。”

    他皱了皱眉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澄清一个事实,我不是督察所的人,也不是从残阳教会那里得到的信息,这座城市里知道你们家底细的人挺多的,比我想象的多。”

    嗯哼?

    那真够丢脸的,可米德尔家看起来和残阳教会如胶似漆啊?

    他把话头续了下去,“我没有从米德尔家那里找到突破口,但这不应该,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是找卢卡斯先生背后的势力吧?我再一次打了个哈欠,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无可救药,直接说:“你是需要我帮忙把你引荐给守夜人么?”

    米凯尔督察突然出击:“你要死了吧。”相当肯定的语气,我恍惚间想到,卢卡斯确实已经死了,因此米凯尔督察到底没说错:“然后呢?如果你想要见到守夜人的话,我会建议你抓紧时间。”

    他一言难尽地望着我。我预感到在广场上待下去不是个事,于是直接站起身,往校长办公室所在的办公楼走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简直就是两个精神病人,或者两只鸭子,因此笑出了声,他看我的目光愈发奇怪了,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但我到底没有纠正他认知的想法,而且还是那句话,被这个神那个神搞得家破人亡的哪里没有呢?

    因此我在精神的恍惚与身体的虚弱之中来到办公室,米凯尔督察看起来非常怀疑自己会背上杀人犯的名声,路上他不停地哀求我走慢一点,我冷酷地回答说我不想睡广场,他说他可以背我,我说你算了吧!

    在令人尴尬的氛围中,我们终于到了那位院长的面前,我面色自如地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当场开睡,米凯尔督察干脆举双手投降:他真是个好孩子。我想院长内心大概也非常崩溃,谁成想一天能遇到两个精神病,但无论他们怎么行动,都与此时的我无关了。

    我大约睡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和衣躺在一张床上,想必是院长发挥了眼不见为净的魔法力量,把我从他的办公室挪到这里来的。这间纯白的房间内有一名医生,她看着我,表情严肃:“其实我不应该说这些的,”她沉声说道,“我能理解终日只能躺在病床上实在是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不如说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人生是种折磨。但如果你继续服用神秘学药物的话——你很快就要死了,药石难医。”

    我心想我可太知道这事了,吃玫瑰色珍珠粉还能虚弱成这样的身体我闻所未闻,再说卢卡斯先生本人早死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能对这样的身体施以改变的话,就只能引导守夜人的神力在其上刻下印记,让他跨越那道门关——

    等等,门关?

    我陷入了思考。新月的谜语是考验,而我乐于接受这道考验,她要求我“献上新我与旧我分离的那一瞬间”,是否指的就是这件事,让守夜人的神力改变面相的性质?而且,我无意识地任思绪漂流,这件事一石二鸟,或者说,一石数鸟。我也能借这个机会,试探守夜人对此的态度,如果他们中的有些人愿意结识“拉塞尔”,就更好了……

    我尚未完全揭示守夜人的秘密。卢卡斯先生的秘密颇多,而他有一半身形都在影中,影子是畏光的,他的秘密也是,但那又是守夜人的秘密,我或可在那里找到他的仁慈,我又想起他对塞布丽娜夫人说的那句话:“你我如今皆在光中。”

    这也许是桩秘密的谜面,我将之暗暗记在心里。

    我对那名医生道谢,然后颤颤巍巍地起身,扶着墙离开了医务室,我不会对她多说什么,不吃药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米凯尔督察居然就在医务室外面靠着墙站立,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向我摇摇头,我没能明白他想对我表达的意思,只是找了个角落掏出药瓶,再一次把那些药物嚼碎了吞下去。他们都说错了一点,那就是这具身体的生命不是将要耗尽,而是已经耗尽,我所将要做的,只是给这条以不恰当方式延续的生命找个表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过个明路。

    人的身体和人的灵魂之间,就像锁与钥匙。一般来讲,灵魂是钥匙,用正确的钥匙打开锁,然后加以推力别开锁的上层部分,这推力也就是活力本身,然后人的身体便可以被打开。新月是不容拒绝的访客,不需钥匙也能打开锁,但如果不加以推力,锁是不会自己动的,所以我还需要吃比以往更多的药。这不让人觉得舒服,我想我得快些找到突破口。

    米凯尔督察走了过来。我有气无力地抬头望向他,他对我说:“这里的院长有事找你。”

    好不见外的称呼!我不知道他们谈成了什么,有怎样的共识,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身体稍微好了一些,直接去院长办公室报道。

    那名守夜人信徒就在那里坐着。他陷入沉思,直到我的到来。他对我说,米凯尔督察带来了一个消息,恐怕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到外面居住一段时间,以避风波,又旁敲侧击地问我,对学生写的信观感如何?我只好回答,写得很有趣。我把回信递给他,他倒也没问,只是当场把我的信传过去,我们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又对我提起,他已经帮我联系了一位守夜人的协助者,我或许可以和那位协助者交涉,来解决我的身体健康问题,但这全看我自己,他也帮不上忙。

    这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我答应了,但我还不知道那位守夜人的协助者对我观感如何,并非卢卡斯,而是拉塞尔,我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也许我该回去了,只是米凯尔督察阴魂不散,他说他一直想和我谈谈,即使我现在拒绝他,夜晚的时候他也会自己上门,我颇为头疼,知道他真的能干出来这事,我问:“你不怕被残阳教会的人看见?”

    他耸了耸肩,说道:“随他们的便,但我觉得现在是他们比较苦恼。”

    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谈谈”,鬼知道会谈成什么样子,于是我便故意说:“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作用,须知,即使是太阳也会被分裂……”话音未落,我感到我的咽喉被扼住,不能再发一言,米凯尔举起枪,茫然四顾,他没有看见敌人,我却看见了,那是一位身着黑色衣服,面容被冷气覆盖的男性,残阳,抑或昕旦。守夜人的光想要阻拦他,但我的心跳动一次,他已来到了我的面前,辉光护住我的全身;我的心跳动两次,他冲到广场另一端的艾文面前,将刀插进对方的心脏,砍下对方的头颅。我的心,或许是由于太过震动的缘故,我没有听到它第三次跳动的声音。我在晕眩中趴在地上,米凯尔对我喊着什么,但我没有听见;我也未能读他的唇语,我的视线模糊,根本无法对焦。

    那棵树破壳而出。我看见了,那是何等新绿,生命如此盛大,我为之意乱神迷。但新月冷冽,刺痛我的身体,我重新拾起恐惧,我看见那树畸形而奇特,树根布满污泥,自树根以上,结满不应当存在的果实。那个使树破壳而出的人,并未全身而退,树木的根汲取着他的生命,守夜人的光刺瞎他的双眼,新月的刀刃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伤口。他的血自他的伤口中倾泻而出,且被神明取走,自此他无路可逃。

    我想,我知道卢卡斯为何若非必要不往此地而来,他本人的躯体和广场上的雕塑如此相似,都要承载守夜人的光,但前者好似玻璃,后者如同砖头,前者脆弱而通达,后者坚固而沉默。

    我的身体,或者说卢卡斯先生,已被守夜人的光遍体笼罩,我的内脏在力量的挤压下遍布伤口,新月的神力又从伤口中渗出,试图保我灵魂无虞。我痛如刀割,且我的五感接近消失,于是我只好再一次向眼睛中注入新月的神力,试图看向周围的环境,我发现那棵树旁,魔法学院的院长正在和那名袭击者交手,守夜人的神力保护前者,使他不为树所吞,而后者给我一种赌徒的印象,仿佛只要留下他一条命来,他便可以蜕壳宛如初生。

    那棵树旁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辉光与刀刃相交,我只能看到那树的叶子如遇寒冬般掉落,而我撑起身,发现米凯尔督察已经看愣了,他的嘴巴大张,活像合不拢的蚌壳。我弯了弯嘴角,自卢卡斯先生的身体内导引出更多守夜人的力量,选择去压制那棵树,林木之神要来了,我不知道那会是她的协助者,她的信徒或者仅仅只是她某一刻的影响,但我知道她来了,泥土气息如此浓重,而且一如卢卡斯先生所言,她从未放弃过收走他的灵魂。

    我不知道那位袭击者的身份,那无关紧要,如果不把视角局限在这座城里,想杀卢卡斯.米德尔的不计其数,理由也包括且不限于挑战残阳教会在这里的权威等等等等。

    只是如今的残阳教会已经变为了贵族与本地神职人员的俱乐部,战斗力和面前这两个人相比简直是来送菜的,倘若塞里.戴维斯还在这座城里,残阳教会尚有可为,只是他不在,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回来。

    我又回忆起,卢卡斯先生正是把塞里.戴维斯的离开作为他谜语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