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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曾经

    尤歌觉得字字句句都透着离谱。

    她坐在圣女殿顶上,看几个死在枯井里的小宫女的灵魂在她周围转圈,绕得她头晕。

    “你们为什么不走啊?去轮回不好吗?这里多没意思。”

    一个小宫女回答她:“殿下,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尤歌:“爱往哪走往哪走。”

    尤歌最终还是把她们送走了,摘下小破碗里长出的安魂花埋在他们死去的枯井旁。

    “就不送你们回家了,灵魂都去轮回了花埋哪不重要吧?”

    小宫女们很感激,流着眼泪消散无踪。

    尤歌到南都不到半年就继任了圣女之位,她在送灵一事上的天赋不高,开蒙又实在太晚,有大道在前,很难把送灵师的一些知识给她刻到骨子里去。

    该多陪她几年才对,甚至没有带她去过北方,可上一届圣女实在熬不住了,大道将尤歌藏了许多年,即便她用尽全力也感受不到尤歌的存在。终于能够卸下重任,她急不可待,笑着和尤歌最后说了句“对不起”,反手用锋利的小刀割开自己的半个脖子,飞溅的血几乎浇了尤歌满身。

    尤歌抹了把脸,觉得这个女人真自私,两句对不起,仿佛就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

    深秋之时,尤歌第一次去了北方。

    从前她拥有自由,根本不屑去北方,北方灵力匮乏,向来为大道所鄙夷。

    北方好冷,冷到尤歌天天团在华撵中不出去,直到疏湖冰封,大战爆发。

    她没法再躲着,她的能力不强,离远了根本引不到将士的灵魂。

    鬼狼好臭,每场战事平息尤歌都要躲起来呕吐好久,被她引来的灵魂围成一圈好奇地打量她,问她:“殿下,你还好吗?”

    她说:“还行。”

    灵魂说:“我不太好,我好疼,我想回家。”

    尤歌只恨她所修的大道中没有攻击灵魂的办法,那是修邪道之人琢磨的东西,否则比起再花费力气将他们送走,她宁愿将他们都打散。

    她是个非常没有耐心和爱心的人。

    她只想修道,大道才是正途。

    有一晚她独自在冰封的疏湖边,炸开一个小口蹲着钓鱼,旁边路过一个缺了右胳膊的灵魂,身体边缘毛毛的,看起了是超过肉体的七天封灵期流浪了一段时间的灵魂,运气不错没进鬼狼的臭嘴。

    说来这事怪她,若不是她能力不足,在人类牢牢把守北都城的情况下,神谷以北不该出现流浪的人类灵魂。

    尤歌心大,对此没有丝毫愧疚,由着灵魂路过。

    等她钓好鱼架到火堆上烤的时候,那个灵魂又流浪回来了,问她:“姑娘,请问下神谷桥怎么走?我找不到路了。”

    尤歌道:“一直往南就行,见到神谷之后再往东一直走就能见到了。”

    灵魂大为感动:“谢谢你姑娘,你是唯一一个愿意理我的人,我来生也会记得你的大恩的!”

    灵魂走了一会,尤歌咬了一口不知烤没烤熟的鱼,咬到一嘴鱼鳞,急忙吐掉把鱼扔到一旁,恰好从灵魂的腹部穿了过去。

    尤歌很生气,“你怎么又回来了!!!”

    “对不起啊姑娘,我还是找不到桥,连神谷在哪里也找不到。”他垂着脑袋十分懊恼,转身看了看被她丢掉的鱼。“姑娘,我家就在宜河边上,我挺会烤鱼的,虽然我现在碰不到东西,我可以教你烤。”

    尤歌半信半疑又钓了条鱼上来,按着灵魂的指点刮鳞剖腹,摘掉鱼胆,抹了一点随身带着用来搓手的粗盐,烤出来还挺香。

    尤歌吃的还算满足,半条鱼下肚才想起来灵魂还在旁边坐着,看着她笑得慈祥。

    “你不认识我?”尤歌还挺奇怪。

    灵魂摇头。

    完了,这人军阶得有多低,连圣女都没见过,但凡能远远瞅过一眼,没人会忘记她存在的尊贵感。

    “我家里有个妹妹,跟你差不多大,最爱吃我烤的鱼。”他说。

    尤歌把鱼放到一旁,看了看他手臂的断裂处,“怎么死的?”

    “好像是半个月前攻打疏湖城的时候,我们刚打到城下,城里涌出来一大批鬼狼,一口就把我拿刀的胳膊咬没了,太疼了我就往后跑,回头看到好几个同伴被啃得不成样子,吓得我跑不动了,就在冰上爬,看到城墙有个角上有窟窿,我就拼命往那边爬过去,掉进了疏湖,除了那个窟窿水面到处都冻的死死的,我单手游了一会又冷又疼又憋得慌,就死了。”

    果然是个低阶的小卒,连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二十天前,周焕设计引出躲在疏湖城中的鬼狼族主帅无命,提前安排队伍从遥远的冰面反抄到疏湖城后方进攻。冰湖之上雪雾弥散,听说有个小队弄错方向没移动到疏湖城北面,正正地从南门的雪雾里现了身形,全队阵亡。

    有些人连死都死的没有价值。

    人类真的一种可悲的生物。

    见她不说话,灵魂以为是在为自己难过,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这种人死在战场上很正常,不奇怪。”

    对自己认知还真到位。

    “也挺好,等春天大军回南方,家里就能拿到一笔钱了,小妹的嫁妆就有了。”

    尤歌愣住,“你在说什么?”

    “我参军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嘛,刚参军的时候发了五两银子,之后每年家里能领二两,我死了就能领十.....”

    “你到底在说什么!!!”尤歌厉声打断他,感受到了难得的生气。

    虽然尤歌一向不太看重无用的生命,可也没听过有人如此去衡量自己的价值。

    他还欲再说话,尤歌强行开始引灵,随身携带的小碗里立刻开出一朵皎洁的安魂花,她很凌乱,乱到忘了屏蔽与灵魂的共感,属于小卒的记忆如南海的波浪般荡入她的脑子。

    她看到他在宜河里捕鱼,在烈日下耕种,看到他送妹妹去学堂上学,看到他因为不想拖累别人家姑娘拒绝了邻居阿婆给张罗的婚事,看到他高高兴兴去征兵处登记带了五两银子回家。

    没什么特别,简单到让人心疼的一生。

    尤歌一脚踢掉火堆,剩下半条变凉的烤鱼顺势掉进了她凿开的冰窟窿里,在水面起起伏伏,很快附上一层薄薄的碎冰屑。

    她端着小碗往南走,见到神谷后再往东,很快就见到了神谷桥。

    夜里无风,她往桥上走,余光看到碗里的安魂花似乎摆了摆,像极了人点头致谢的模样,她回到圣女府拿了柳木匣子来刻字。

    他叫杨大壮,连名字都这么简单,没有过多的含义。

    他活过,又像没有存在过。

    尤歌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流下眼泪。

    她从小修行大道,志在探寻天地的奥秘,超脱生老病死,踏仙成神。

    在她看来,人活着就该有远大的理想,去追寻,去超越。

    她在修道门派长大,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理解不了小人物生活里微不足道的悲喜。

    她一直认为的微不足道,就是别人的一生。

    尤歌从未作为送灵师这么努力过,连周焕都看出有问题,一场大战止息后周焕来华撵找她,月白和秀秀在帮她递柳木盒子,周焕将她们赶了出去。

    “殿下,华撵已经快驶到前线了,您这是想做什么?”

    尤歌忙着刻字没时间抬头,敷衍道:“觉得护卫压力大的话一会就让华撵回北都城,我自己留下。”

    她说的直白,周焕准备了一肚子劝诫的话吐不出,闷闷的离开了华撵。

    尤歌刻字的小刀停下,扭头开始呕吐。

    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没有亡者的记忆影响她,只是他们死前的痛楚,便足以击碎她的身心。

    疏湖的冰面大块消融之时,除了驻防的部队,大军撤回南方。

    华撵载了满当的柳木匣子由独角兽牵引先行,尤歌坐在普通的马车里一路颠簸,听沿途百姓对她的崇敬,看他们匍匐跪拜,猛然拉上车帘,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是世所难寻的大修行者,皇宫再多的护卫也拦不住她,贴身监督的月白和秀秀也只要一个符咒,就能睡上五天五夜。

    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她回了北境,踩着蔚蓝的疏湖水悠悠地飘过了湖。

    不管《人界书》中写了什么,她都觉得人族和鬼狼族这样对立的存在方式是错误的。

    离北城还很远的时候,她就看到荒原中的巨树。

    那树伫立在无限的空旷之中,仿佛滋润了它庇佑的土地,可谁又能保证不是它夺走了本该属于这片土地的生机呢?

    就像她这样的天赋异禀之人,或许就是依靠掠夺了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气运才换来的。

    尤歌看到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

    她一向是按自己喜恶做事的,却在她回过神之前,已经站在了树下。

    这树,在吸引她。

    北城里的鬼狼族围了一圈在看她,很臭,但没有恶意。

    也许是有去过战场的鬼狼认出了她,一阵交头接耳后,他们齐齐跪了下来,就像南方的百姓一样。

    尤歌发现这世上真的有太多太多她理解不了的东西。

    有大胆的鬼狼上前,恭迎她前往位于神落城里的鬼王宫。

    尤歌仰头看树,“原来,这里叫做神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