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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裘克绍东南望(二)

    但转念又想,未来之事,向无定势,儿子长大之后如何行止,多半自有主张,为人父母只怕操心不得。倘若如妻子所愿,儿子肯留在岛上,平平安安过完一生,那也罢了。但若他有朝一日回到尘世,自己只授文道,不传武道,那时以他一介文弱书生,纵然满腹经纶,一身正气,却又如何能在世间立足谋存?如此一来,今日这番爱子之心,岂非要成了他日害他的祸因?更何况此子生具异相,非是池中之物,若因自己夫妻二人一念之差,教他一身绝代天赋空自虚耗,宝刀变作凡铁,美玉沦为顽石,实是有违天道,有负造化之功。霎时间,脑中诸般念头一齐涌出,相互争斗不已,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关月荷见丈夫许久不语,面有愁容,只道他还在为方才赌约一事闷闷不乐,笑道:“我不拿赌约迫你便是,你自可饮酒便是,又何必愁眉苦脸呢!”

    李九州正色道:“月荷,我有几句心里话要与你说,若是有违你心意,你听了可不能生气。”关月荷见丈夫突然变得庄肃起来,不禁一怔,问道:“什么话?”

    李九州道:“这世上之事,无分难易,欲成其功,十之八九不离三件事。其一自是勤勉不辍。以勤补拙,与巧者俦,便是为此。其二乃是机缘。所谓时也命也,知时而作,顺应天命,方能事半功倍,无往不利。而这最后一件,便是要看天分啦!天分高的,自然有利得多,读书识字也罢,修习武道也罢,莫不如此。便说回读书识字这件事上,寻常孩童天资聪颖者,五岁便可入学,资质平庸者,却要待到七、八岁之时。我瞧咱们言儿天资之佳,远在你我之上,更非寻常孩童可比。倘若三岁起,便读书识字,学圣贤之说,积数年之功,当可小成。若是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自必大成。只是他那时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当风华年少之时,本该苦修本领,日后大展鸿图,却要身困孤岛,终日独对西山晚景,日复一日,等待韶华老去,不免郁郁难舒。”

    关月荷听到这里,已知丈夫是听了方才自己那句无心之言,觑破自己心事,他不愿见儿子虚耗天赋,沦为平庸,因而以言相劝。

    转头瞧去,只见李希言趴在地毯之上,高举右手,胡乱挥舞手中竹剑,欢笑间一对漩涡眉高高扬起,既长且浓,便似高飞的雄鹰张开的一对硕大羽翼。不由得想起生子当日,见到这对眉毛时,便想起当年在儒门一位教她书画的尊师说起“漩涡眉”独特之处,曾说道:“此眉乃是大智之相,世所罕见,生具此眉之人,皆是人中龙凤,身负不世天命。”

    其实,天下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之心,大多本无差别。关月荷爱子之切,绝不在天下任何母亲之下,自也不例外。只因她尝念及过往之事,想到丈夫才华横溢,却遭受不公,流落异域,郁郁难欢,替丈夫深感不平之余,也不免心灰意冷。又想到门中许多正直贤能之士,皆在连番争斗之中,或黯然隐退,或愤而离去。但觉世间英才,皆易为天人共妒,际遇凄凉,才之为物,是祸非福。想起这些,她为孩子设想将来之时,便自然而然地不愿他与这些身外之物再有瓜葛,只愿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做个平凡之人。

    此刻听了丈夫的话,知他所言不无道理,但要她一时之间改变心意,却也甚难,顿时心中百感交集。耳听得李九州又说道:“月荷,我知你爱子心切,难免患得患失,一心想他留在岛上,远离世间纷争。但孩子来日何去何从,我们为人父母的,终究勉强不得,该当由孩子将来自己决定才是。”

    关月荷迟疑半晌,道:“九哥,你当真要让乐乐出去?”李九州道:“言儿若肯留在岛上,自然是好。但他若要回到世间,我们却也阻他不得。”关月荷道:“可是世间险恶多端,人心狡诈,你怎能放心得下他孤身一人在外?”李九州叹道:“放心不下,也要放下!他终有自己该行之道、该为之事。”关月荷见丈夫心意笃坚,且所说句句在理,无可反驳,便不再说什么,心中却仍隐隐难安。

    李希言年幼无知,对父母二人烦恼全然不理,兀自在一旁嬉笑玩闹,不时向李、关二人投来欢笑目光。便在这般无忧无虑之中,小希言一日日渐渐长大。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李希言行满三岁,已长到半人来高,甚是活泼可爱。李九州便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从儒家名篇《千字文》教起,一字一句,教他诵读记背。

    李希言天分奇佳,进境之快,连李九州也大为惊讶。仅一月有余,便将《千字文》一字不落地背得滚瓜烂熟。不出一年,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之中,除内容极为玄奥的《周易》以及《诗经》余下为数不多的篇章之外,其余皆已读了个遍,背诵如流。

    更为难得的是,李希言并非是像寻常孩童那般死记硬背,不求甚解,每于记诵之际,往往提出自己疑问与见解。到后来所提疑问之罕见奇妙,连李九州也为之惊异,方知教授此子,不必循规蹈矩。此后,除了教儒门经典之外,李九州也教佛道经典,乃至医术、星象、天文、地理等,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李希言丝毫不觉厌恶,学得极快。

    李九州眼见儿子飞扬跳脱,活泼机灵,颇有自己儿时之风,而聪明才智更远在自己之上,心下欢喜之余,又不禁“担忧”起来,以他如此学法,自己胸中学识只怕要不了几年就该教完了。

    有一日,李九州突发奇想,要妻子亲自教授李希言音律。关月荷起初怜惜李希言年纪尚幼,怕他受不住学琴之苦,不肯便教,要待李希言长大之后再教不迟,但拗不过李九州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下来。

    她先教李希言宫商角徵羽五音,每说到一音,便在琴上弹出那音,待讲解完五音之后,弹了一个“角”音,柔声问道:“乐乐,你听得出这是何音么?”微笑望着李希言,满以为他一口便能答出。谁知李希言沉默半晌,忽然摇了摇头。关月荷微感讶异,又弹了一次,问道:“这回听清楚了吧?”李希言仍是茫然摇了摇头。关月荷惊异之极,一连将那五个音调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李希言仍是分辨不出各个音调。关月荷这才恍然明白,儿子天生五音不分,这音律一途,是学不成了,只得作罢。

    李希言生性活泼好动,甚是顽皮。读书用功时,虽能耐着性子,专心不二,但出了屋门,便是个小捣蛋精,着实惹下不少麻烦,令李、关二人头痛不已。有时李希言太过顽劣,李九州忍耐不住,作势欲打,李希言便奔到母亲怀里撒起娇来,求得庇护。李九州奈何他不得,不禁摇头苦笑。

    一日午后,李希言在父亲面前背诵诗经中一篇名为《吉日》的诗篇。背完最后一句:“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便迫不及待地叫道:“爹!言儿背完啦!言儿出去玩啦!”不等李九州答应,小手一抹鼻涕,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便要冲出门去。

    却听李九州道:“言儿,你先坐下!”李希言一身劲头顿时消散,耷拉着小脑袋,便如蔫了的花朵似的,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嘟囔道:“爹,言儿今日的功课不是已经做完了么?为什么不让我出去玩?”

    李九州走到李希言身前,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温言道:“言儿,你稍安勿躁!爹今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你好好听着!爹问你,今日是什么日子?”李希言喜道:“是言儿的生日!早上娘亲还给言儿做了长寿面,可好吃了!”李九州微笑点头道:“不错,今日正是你的生辰!你如今已年满四岁啦。”

    李希言瞪大眼睛茫然瞧着父亲,实不知一个人到了四岁便会有何不同,心想:“难道我现下四岁了,便不能出去玩了么?那可无趣得紧哩!”心中不由得忧愁不已。

    却听李九州又道:“言儿,你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文道一途,假以时日,必成气候。从今日起,爹要教你另一样本事。”他说话时,脸上竟露出罕有的凝重严肃之色。

    李希言眨眨眼睛,既好奇,又担心,道:“那是什么本事?现下便要学么?”李九州摇头道:“待到今夜子时,爹自会来找你,那时你自然知晓。”

    李希言一听不用现下便学,顿时精神抖擞,问道:“那言儿能出去玩么?”李九州笑道:“去吧!”李希言欢呼雀跃地奔出屋外,眨眼间便没了身影。

    李九州目送李希言离去,忽然沉沉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声中包含着他无数的情感,有无奈,有怜爱,有失意,也有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