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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远路何方(一)

    天色微明,九月湖上烟雾迷蒙。一叶扁舟穿过重重烟雾,往东南方徐徐而行,在湖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波纹。

    那驾舟之人,操舟之法甚为笨拙,身材瘦小,依稀是个孩子模样,正是在岛上消失的李希言。当乡民在岛上四处找寻他之时,他正驾舟离去。因而任凭岛上众人为了寻他而闹得天翻地覆,他自是不知。

    那日自小翠离去之后,李希言独自一人长跪爹娘坟前,对着两块木碑,脑中思绪有如柳絮因风而起,心想:“从前听爹娘说故事时说起鬼门关,虽一门之隔,却是阴阳之分。那时我只道这‘鬼门关’定是什么虚幻神奇之物,现下看来却也未必。这木碑断绝亲情,阻隔阴阳,那它岂不正是立于人间的一道‘鬼门关’么?世间冰冷无情之物,只怕莫过于此物了。”

    环顾四周冷冷清清,想到昨夜之前,还是一片温馨幽雅之地,一家三口在此共聚天伦,爹娘在此宴请宾客。何其欢乐!何其繁闹!今日却是家破人亡,自己成了孤儿,举目无亲,好不凄凉,既感悲痛,又觉无奈。

    又想:“听说阴间阴寒之气极重,生人固然难近,死后魂魄也是难以禁受。爹向来不畏寒冷,倒也罢了。但娘体质阴寒,她的魂魄只怕多半抵受不住,须得为她多备衣物。”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奔到母亲生前所住那间竹屋之中。

    出来时,手中抱着一大团女子衣物,正是关月荷生前所穿的衣物。走到墓前,掷于爹娘墓碑之前,掏出一支火折来,轻轻吹着,点燃了那堆衣物。他呆呆瞧着火苗在风中不住窜动,心中却是一片迷惘。

    一瞥眼间,忽见自己胸前衣襟鼓起一块,似是藏了什么东西,不禁奇怪,心想自己怀中何时多了这样东西,竟全然不知。伸手到衣襟里掏了出来,只见怀中所藏两样东西,皆是自己儿时玩物,一柄竹剑和一只木琴,用一条绢带缚在一起。他知这两样玩物皆是自己当年满周之时,父亲亲手雕刻。想起往事,心中一时又是一阵刺痛,将那两样玩物放回衣襟之中。

    忽然瞧见外衣衣襟之下,露出一截金色衣角,掀开外衣看时,见是一件以金蚕丝精制而成的软甲,心想:“这金缕衣必是娘亲趁我熟睡时为我穿上。听娘说起,这金蚕丝所制之衣,质地轻柔,薄如蝉翼,但刀枪难破,水火难侵,穿在身上,便似全身上下多了一层护体气罩,寻常刀剑刺上去也毫不知觉,无怪乎胸前多了两样玩物,我却一直未能察觉。”

    又想:“爹曾说他这一门叫作‘儒门’,可是平日却很少提及儒门之事,只在传授我武学时才会说起。这儒门究竟位于何方?与娘口中说的那个叫做‘东皇神州’的地方有何关系?爹为何要我去东皇神州拜文先生为师?为何又要带上那柄短剑?那剑上刻着‘文’字,难道是文先生之物?”

    他这时心绪平复下来,想到那柄短剑事关母亲临终嘱托,该当寻回。回想当时丢剑情形,大约辨认出短剑掉落方位,当即奔入竹林挨处找寻了一遍,却未能寻到。转头再向来处找寻,这次瞧得更加清楚,仍是不见短剑踪影,再往他处找寻,也是无功而返,只得作罢。

    眼见夜色深沉,想到此间诸事已了,自己身负爹娘血仇和临终嘱托,终究是不能再在这岛上呆下去了,趁着夜色笼罩,四下无人,就此离去。

    李希言回到自己屋中,拣了几件衣物装进包裹,从母亲屋中取了些银两塞进包裹,将包裹系在身后,又往厨房中寻了些娘亲做好的馒头当作干粮带在身边。出了屋子,来到爹娘坟前,拜倒在地,悲声道:“爹!娘!言儿这便要动身去往东皇神州了,日后修行有成,报了这血海深仇,再回来好好看望你们。你们在天之灵,定要保佑言儿早日归来。”对着墓碑连磕了八个响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便往望怀亭而去。

    到了望怀亭,瞧着满眼空空荡荡的湖面,不见小船踪影,心中奇怪。奔到望怀亭外,四下张望,终于瞧见那只小舟藏在一株自岸边伸到湖面的柳树下,只露出船尾一端,随着湖波微微摇荡。

    李希言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跳跃行进,在那株柳树旁停下,对着船上大声叫道:“老伯伯,劳你渡我过去!”连叫数声,不见船上有人答应,微感奇怪。轻轻一纵,跃上船头,伸头往船舱里望去。船舱里黑漆漆的不可见物,但他练气已久,修为已颇有根基,目力远非常人可比,一眼便瞧见船舱里横卧一人,那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正是老艄公,心想:“这老伯伯当真好大瞌睡,我如此唤他,他仍睡得这般安稳。”想起年幼时与他玩闹,常趁他熟睡之时捉弄于他,用枯草去戳他鼻孔。一时忽起玩心,弯腰在船上捡了一根枯草,悄悄走了过去,鬼鬼祟祟伸过头去要找他鼻孔所在,却是猛然一惊,“啊”的一声大叫,向后坐倒在地,手中枯草也掉落到老艄公怀中。

    原来老艄公早已死去多时,李希言探首去瞧时,只见他满面血污,双目圆睁,却是有眼无珠,双眼已化作两个血淋淋的血洞,与孙掌柜死状如出一辙。

    李希言乍然见到如此骇人景象,大吃一惊。但惊惧之后,随即镇静,站起身来,瞧着老艄公瘦弱的背影,心想:“这老伯伯一生都在这湖上摆渡来往行人,对人向来和善得很,是个好人。那几个外乡人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忍心下狠手加害,如此狠毒,真是可恨之极。”

    他在船舱中找到一对划船用的木桨,走到舱外,学着老艄公生前划船模样,在水中划了起来。但小船为树枝水草所缠,划之不动。他自小在湖边玩耍,常下水捕鱼捉虾,熟知水中情形,知道岸边湖水颇浅,深仅及膝。当即除去鞋袜,卷起衣裤,跳入水中,将小船自树枝水草之中推了出去。复又跳回舟中,穿好鞋袜,握起双桨,奋力划水。但不知为何,小船竟在湖面上打起转转,并不前行。

    李希言不禁心下大怒,心道:“连你这小小木桨也要捉弄于我,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么?”

    双手各握木桨一端,稍一用力,“咔嚓”一声,木桨竟断为两截。他用力将断了的木桨抛了出去,远远望着木桨掉落湖中,又浮了上来。过了一会,心中怒气稍平,想到双桨已毁其一,再要驾驭小船自是难上加难,又不禁暗悔,呆呆望着剩下一支木桨,心下寻思该当如何想个法子让船前行才是。

    眼望四下夜色沉沉,湖水茫茫,脑中也自一片茫然,又哪有什么法子可想?心中一急,便要放声大哭,但想到爹娘已然不在人世,自己孤身一人,临事该当更加果敢坚毅才是。复又捡起船上剩下那支木桨,慢慢划了起来。初时,无论他如何奋力划水,小船只是不住在湖上打转,但操练许久,渐渐有了心得,只凭手中一支木桨,已可让小船朝着一个方向前行,当即调转船头,往东南缓缓划去。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李希言渐感得心应手,木桨每拨一下,小舟便向前滑出一丈来远。想起初时那副笨拙窘急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心想这操舟一事看似简单,不比儒家学问那般博大精深,亦无修行武道那般精奥玄妙,但若非亲身经历,原也难以悟得其中道理。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日后行事务当戒骄戒躁,谨守循序渐进之理,不可急于求成。

    舟行如飞,过不多时,已到对岸。李希言自出生以来,从未离开岛上。这时突然来到陌生之地,四下望去,渺无人迹,远处山峦连绵,近处林木幽深,心中既感凄凉,又觉新奇。

    回到船舱,抱起尸体,走到船头,一跃到了岸上。放眼四顾,欲寻一处隐秘所在,将老艄公尸体埋了,微一思索,往密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