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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残诗未尽醒复梦,新芽又生昨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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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帝争,字安之,少擅武,十四可敌百。自静安复始好文,书画琴乐皆通,独不能弈。余自知其故,苟且假寐耳。乱世既往,盛世已至,得君如争者,无为而治,可静守岁月,安享太平。余不取争之道,慨当世或有幸,叹万代之悲矣。

    ——摘自《静安叁拾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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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安三十年腊月二十七日,夜。寒风裹着碎雪,罩住寂沉沉的皇宫。

    楚公公踏着无声的小碎步,到了御书房外,压低了声音轻唤道:“禀大家,太阳宗主和太阴宗主不知何事突然来访。”

    此时,御书房内,焱兴帝煌争偶得灵感,正挥笔泼墨书一诗笺,整个人飘逸潇洒,不像九五至尊,倒似一个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

    听到外面说话,煌争不由愣了愣神,似在回忆什么。笔尖顿住一时忘了提起,墨汁在幻花笺上晕开,待他回过神时,即将写完的诗笺也毁了。

    煌争皱了皱眉,却也没恼,应声道:“请二位宗主来书房叙话”,不等楚公公应是,又补了一句“孤与二位宗主说话,百步之内设禁,任何人不得靠近。”说着,随手拿起一本书帖盖在未写完的诗笺上。

    “奴才明白。”

    片刻之后,有两人不紧不慢地行到御书房门前,这二人都身着麻袍,兜帽遮住了面容,这是大焱国教、品教中人的打扮。只是天下教众麻袍皆白,只以腰带颜色分等。而这两人所穿麻袍,却一为褐色,一为碧色。

    二人随意地推门而入,如同自家宅院一般。摘下兜帽,现出一对男女,看上去年龄比煌争还要大些,眼角纹路清晰,鬓发也已霜白,身型却都如年轻人一般挺直匀称,男的丰神俊朗,女的风韵犹存。

    煌争起身相迎,右手中指朝上抵住左手拇指,左手中指朝下反和右手拇指相抵,阳正阴反置于胸前,行了一个教门相会时的顺手礼。二人还了一个顺手礼,各自落座。

    煌争一副好整以暇的笑容打量着二人,打趣道:“朕都记不起来,南春和子决上次并肩而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被唤作“南春”的女子先是白了身旁男子一眼,才对煌争笑道“若非他拉下脸来求我,也是有事不得不来,要不我才懒得走这一趟。”,随即转向那褐袍男子说道:“喂,算账的,你快着点,这边事了,我还得赶路呢。”

    “噢?子决所为何事?还非要请动南春芳驾?”,煌争有些好奇道。

    褐袍男子洒然一笑,声音温柔而有磁性:“的确有些唐突,只是迟恐不及,我二人此来想问安之求一样事物,还望不吝相借。”

    煌争还在少年时就见过他这笑容,当时那对面之人是前朝右相,转眼就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如今又见到这笑,禁不住眉梢一跳。但已到了这一日,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又有何事能令自己内心不安呢?煌争面上不露丝毫惧色,眼睛一眨不眨迎着那褐袍男子道:

    “只说相借,不言归还。又非得周宗主大驾亲临,朕且猜一猜,若非要借朕的性命,便是要借朕的’烟花’做种?”

    褐袍男子轻轻一摆手,语气仍是和善亲切,“安之猜对了一半,确是要来借种,但不是“烟花”。借你性命更与我何益?再说了,性命一物,时至今日与你我而言最是无聊,早死几日,与早睡片刻也差不了多少。”

    说完这番话,褐袍男子略停了一下,静静看着煌争。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屋内已隐现黄光,气息瞬间沉如山岳,房内炭火随之暗淡,冷风乘机便在脚底游走。

    而煌争听了这番话,又被这气息冷风一激,似乎想到了某种绝无可能的可能性,只感到周身如坠冰窟,顿时汗毛倒竖,腋下不知何时已湿成一片。

    他暗自提了几次内气,发现已是徒劳。此时除了能听能言,身体气血都已被压制,活死人一般。应该早些先自我了断,总好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煌争心中懊悔,只得强自镇定道:

    “愚弟方才开个玩笑,子决兄却说得我越来越糊涂了,人死如灯灭,怎么能与吃饭睡觉相提并论?要借何做种?且先撤了阵法再慢慢说。”

    “若不压着些,安之你万一自绝,那事物就借不到了。来世再见时,我不想安之兄还记得我欠你如此大的人情。”

    煌争瞳孔猛的一缩,如遭雷击一般,他张大了口想要呼唤侍卫,却知道身在阵中,声音也传不出这屋外去。眼珠一阵乱晃,早已失了风度,仓皇问道:“你,你也是?你怎么会是?”

    “一子错,满盘输,安之有多久没下过棋了?”褐袍男子答非所问道。

    煌争眼前又浮现出那一盘棋,过去了不知多久,依然历历在目。他眼睛突然射出厉色精芒,转瞬又变得暗淡,颓然道:“原来最后那手,那颗白子是你。”说完,眼中又现疑惑,口中喃喃自语:“可这并非通神,你又如何肯定能借来做种?”

    一旁的碧袍女子早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打哑谜了,早用宗衡试过了,所以,现在我也是。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我可要动手了。”

    煌争知道留给自己说话的时间不多了,堂堂大焱皇帝竟语无伦次地乞讨,“南春姐,姐,不,子决兄,不、不必如此,我可以跟你们合作,什么都听你们的……”他还想接着说,可却再发不出声音。

    那土黄色的光芒死死压着他每一处肌肉,他想抬手去捂发紧的喉咙,手却不听使唤。明明已急出一身冷汗,心却跳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他只得努力瞪大了眼睛,像砧板上明知将死的鱼,那眼里时而愤恨、时而懊悔、又或绝望哀求,仿佛要面对的是比死亡更恐惧的事。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前,隐约听见一个温柔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地说道:“我也不是没等过你,可惜,你输了一次便连棋都不敢再碰,叫你窥见天机,也不过是虚掷光阴罢了。借于我吧,或许还能赌一丝机会……”后面那声音还说了些什么,他便再也听不到了。

    褐袍男子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又用兜帽遮住了脸,兜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叹息,“动手吧。”,这自然是对那碧袍女子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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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公公侯在御书房外百步远处,寒风刺骨,却只得苦苦等待。好在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见那两位宗主出来,也不与人招呼,只顺手掩上了门,二人自披着风雪朝皇宫外去了。

    旁边一个面相约莫有三十余岁,身穿黄锦银丝纹龙袄子的男子轻声地问道:“楚公公,现在我可以去见父皇了吗?”

    楚公公微一欠身,“皇上只说与两位宗主谈话时任何人不得靠近,现在殿下过去应当无妨了。”

    那男子闻言手捧一卷画纸朝御书房奔去,步履轻快、仍如少年人一般。人还没进门,话已先出了口,:“父皇,儿臣又对装置做了些改动,过几日放花,定能超过往年。”一边说着推门就进。

    楚公公远远望着,不禁苦笑,这皇宫之中,能不遵礼数推门进御书房的恐怕也只有皇上这个宝贝儿子了。虽尚未立储,可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将来皇位也只能传到他的手上。笑容敛去,眉间又现一抹忧虑,这位殿下得皇上溺爱纵容,整日不习文物韬略、治国之道,只爱捣鼓些奇技淫巧,将来,将来……嗨,咱家跟着瞎操什么心。

    却说那边皇子一步跨进书房,兴冲冲地展开手中的图卷,上面用极细的线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正要接着再说,突然住了声。他只见父亲靠在椅上似乎睡得正熟,呼吸悠长,安静得像冬眠一般。看气色也是如常,只是睡得也太沉了些。他虽觉奇怪,却也不再打扰,只蹑手蹑脚地为炉中添了些银骨炭,又扯过一件裘袍给父亲轻轻盖上,便要退出门外。一低头却见一纸诗笺落在地上,雪白的幻花笺上,一手行草矫若游龙。他认得这是父皇的笔迹,只是诗未写完——

    终亦始兮不言尽

    梦亦真兮何谓醒

    无终无尽时如梭

    半梦半醒

    最后那个“醒”字,被墨汁晕染得只依稀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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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的午间,距大焱帝都烗烽府约一千五百里的西州,凤西府辖下栖凤县。

    此时此地,雪已停。呜呜的北风刮开了层层铅云,也吹得归人坊街旁店铺的旗子猎猎作响,阳光虽然明朗,却依然冻得人缩手捂耳。年关将近,人们也顾不得冷,该办的年货总差那么几样,街上仍是热闹非常。

    有一家铺面紧闭着门,乌黑的木板门仿佛是说过年也好、喧闹也罢,都跟它无关。熙攘而过的人看不见,此时门内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那名被唤作南春的女子,仍穿着碧色麻袍系着白色腰带。另一人却不是那褐袍男子,而是一个发须花白的老翁,穿着破旧的羊皮袄子,久历风霜的脸上,皱纹如刀刻斧凿一般。那老翁人虽是坐着,却看出身材高大魁梧,肩宽背厚、腰杆挺直,透出一股天塌下来他也自扛着的摄人气魄。

    “烧饭的,咱们多少年不见了,你就拿半壶酒来招待我啊?”那女子拎起酒壶晃了晃,说着责怪的话,语气里却透着股亲切。

    “快三十年了吧,俺藏身在这,就是不想被打扰,你既然找到俺,当然不是为了喝俺酿的酒,又何必说这些怪话。养花的,不如直说来意吧。”不等她开口,老翁又接着道:“若是问东问西的,俺可先说好,俺能说的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俺也不能说。反正过了年到正月,你们自也该知道了。俺三十年都等得,你就等不了这两天吗?”

    “只三十年吗?感觉好久好久。”女子幽幽地道,接着又敛起心神,正色道:“你不愿说的事没人能让你开口,又何必再多问。只是等不到正月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时日。你所知的,我们不知也不问,但我们知道的,你却也蒙在鼓里。”

    说完,女子斟出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似是和着酒咽下了许多话。右手放下酒杯,左手从腰间取出一物,只有拇指大小,托在掌中,细看像是一颗种子,刚吐出半截嫩芽,奇异的是,这种子莹莹泛着变幻的柔光,火红、幽蓝、灿金、暗黄、翠绿色的光不停地轮转,仿佛五彩斑斓的梦境,叫人看一眼便深陷其中。

    她珍而重之地托着种子举到老翁面前,接着说道:“旁人未必知道,但你是知道妹子这手’移花接木’的本事。算账的托我来问问你,想不想活得明白,若想,便收下这颗种子,你自己亲眼去看。这种子,天下间怕再无第二颗,但除了你,别人也配不上。”说罢,空出的右手又斟满一杯酒,仍是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轻松潇洒,仿佛放下了心头千斤重的担子。

    “郑垒就是爱算计,他猜到若他与你同来,俺多半是不会信的。红棉妹子,俺只问你,不管你们要让俺亲眼看啥,就不能等到过了年关之后?”

    “好久没听人这么叫我了。”那女子仿佛陷入了回忆,能有人亲切地叫她红棉,而不是宗主,也不是她的表字南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等不到了。”

    她又饮下一杯,酒如昔日一般的绵厚香醇,像发酵过千百遍的回忆,又似有一股暖流滑过心头。接着说道:“二哥,你是赤诚的君子,郑垒虽然心思深些,但他对别人算计,却绝不会诓你。而我现在多说无益,只能说,二哥你若种了,便是最大变数,再也无任何人可预料得到将来会怎样;若不种,我便当着你的面毁了它……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哪怕郑垒生生世世怨我,我也担着。我只能等你到这壶酒喝完,是种是毁,你定吧。”,她把“任何人”这三个字咬得极重,顿了顿,接着又说道:

    “我只想让你自己决定。妹子不劝你,毕竟种下的或许只是多余烦恼,糊涂大梦也未必不是件美事。”说完,她眼睛发亮,灼灼地看着对面那已经苍老的熟悉面孔,有如最后的绝别。

    老翁双眼本来如寻常老人一般暗淡,此时也变得亮莹莹的,眼中似有海潮汹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掌中托起的种子,忽地,老翁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个干净,放下酒壶,一字一顿道:“懂了,那,俺便去亲眼瞧瞧。”

    大白天的,路过的人们只顾着低头避那冷冽寒风,却没人注意到那乌黑的木板门里,有隐隐的五色流光一闪即没。

    此时,街对面的宅子里,一个美妇人正斜靠在榻上打着盹,雪白的翻毛领子衬着她的面容如玉雕粉琢,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叫人越看越心静神宁。好像一幅画,画着某位仙子忘却了天上的千年万年,迷失到了凡间。

    两个顽童闯入画中,摇晃着她,叫嚷着要去买烟花爆竹。她迷迷糊糊的,听孩子们吵闹,才醒过味儿来。温柔说着“又长大一岁了、要更懂事,帮贴完了窗花,娘才能带你们出去逛街”的话。于是,这画卷又添了些人世间的烟火气。

    画里的美妇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心里思量着,时间过得真快啊,明儿个就是年三十了。这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可不又该来了吗?

    【楔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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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这一天,就是师父和郑叔所说的那一天——静安三十年腊月三十。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个人,此时就在我的面前。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干瘦黝黑,须发凌乱雪白的老爷子,真的就是那个人吗?除了眉毛有些长,真看不出和寻常老人有什么不同。

    这应该是一片水的中央,船身像摇篮轻轻在晃动。船舱的天窗透进日光,所以是正午。舱内有炉火取暖,除了一张矮几两个蒲团,再无其他摆设。船舱不大,于是我和他坐的很近,近到我能数清他额头的皱纹,近到他应该也能看出我眼中的迷惑。

    “老叟李辰徊,你叫我李老就行。”他开口打破了沉默,说话的声音很随和也很轻,却也格外清晰。

    没有问我的名字?好像早就认识我?

    老叟一边说着,推过一杯茶,旁边的小碳炉上,一只大肚子老锈铜壶正缓缓吐着煮茶的热气,淡淡的茶香在舱中飘荡。

    是很普通的白茶,但很好闻。

    见我没有接过茶杯,他赧然一笑接着又说道:“不是什么好茶,我只是怕你口渴,因为,我想听你的故事,从你出生到现在的故事。时辰尚早,你慢慢讲,不着急。”

    要听我的故事吗?从出生到现在?很多事是不能说与他的,要从哪里说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