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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二章 “好像知道怎么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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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的半个月,石莹洁真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来学煮饭烧菜的。菜式倒是总换花样,荤的素的、焖烤蒸煮、煎炒烹炸都来了个遍,便宜师父吃到尽兴处,总夸她烧饭的天分比学武的资质强太多。

    可除此之外,就是重复规律的早起早睡,三餐午休。每天早上起来,便宜师父都会先看她一眼,看完摇摇头,说一句,“还不够静”,然后又是重复的一天。

    到底怎样才算够静啊?她以为的习武,就是要像当初的步远一样,扎马步、举石锁、打木桩,总归都是要吃些苦头的,常常看步远练得汗流浃背,相比之下,自己也过于轻松了。

    也问过便宜师父,得到的答案是,那样只练外门功夫,算不上武道。

    “那,怎么才算武道呢?”

    便宜师父虽然迟迟不教她练武,可有关武学的道理还是讲得细致明白——“武道是由两个源头汇聚而成,一个是和尚道士们摸索出来的养生之道,一个是战场拼杀积累下来的杀人之道。所谓上乘武功,就是以养生之道为‘基’,以杀人之道为‘用’。只养不用,活活被人打死;只用不养,活活把自己耗死。用的方法虽然五花八门,其实也不复杂,无非就是身体运用之道,再延伸到兵器,以后再学不迟。学武成就的高低,终归还是看能养出多厚的底子。”

    “那,我现在每天做饭吃饭睡觉,就是‘养’了?”,听上去有些道理,可她还是不信,如果这样就能养出深厚的底子,那些坊间大婶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没错啊,养生之道本就在生活里。行住坐卧,吃喝睡觉,便是基础中的基础。但是只有真正能静下心的人才算养。有人吃饱了也累,睡醒了更累,便是因为总是心在身外,静不下来。精气神每时每刻都在消耗,却不能修复弥补,日积月累,那单只是活着都费劲,还哪经受得起练武的损耗?越练越废罢了。”

    “什么时候你知道怎么睡觉了,才有资格学武。”,说到最后,便宜师父又是这一句。

    于是,她只能耐住了性子,按师父说的,不念外物、只余自身,意念只随身动,妄念起便斩断,意昏沉便警醒。不论走着坐着、吃饭喝水、干活睡觉、甚至一呼一吸都尽量去用心体会。虽然还是达不到师父要求的“沉心静气”的标准,但也明显觉得精力饱满充沛了许多。

    直到这一晚,她还是人定之时静卧,再次尝试着把意念均匀地分布全身。把心意比作那月光,身体就是湖面,就像月亮照在湖面上那样,哪里不多一分,哪里也不少一分。除了月亮和湖面,再也没有其他。不看、不闻、不听、不尝、不触。

    不知过了多久,她偶然进入到浑然一体的纯粹意境之中,没有一丝杂念升起,也并没有昏昏睡去。意识里,她仿佛置身温暖的水中,整个人越来越轻,直到化为虚无。而更奇异的是,在她的识海中,仿佛“看”到一轮明月,她分不清是从水里“看”到天上的月亮,还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说“看”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她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意识感觉到了那朦胧柔和的光和轮廓。

    在这样的意境里,她没有了时间的概念,过去了一弹指还是一炷香,都不再有分别;在这样的意境里,她也没有了“我”的概念,我即是湖水,我也是月光,我即非湖水,我也非月光。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她进入物我两忘意境的那一瞬,相隔十几丈外的另一间木屋里,本来闭目静坐的便宜师父突然睁眼微笑,笑得那样慈祥而欣慰,如同父亲看见孩子第一次站起来走路,第一声咿哑学语。

    她也不知道,就在那一瞬,对无数人来说,难以逾越的一个大关,她却已像婴孩儿本能般地跨了过去。跨过了这一道坎之后,每过一天、每睡一夜,身体都要比常人更强一分,如同逆水行舟,别人在退,而她的“静”便是“进”。

    其实一流的武堂里,练功之余,坐堂师父也会教一些修心养身的心法,都只是说个大概,提出要求,让学徒们自己去感悟。说起来简单,但就是因为没有招式可循,只能依赖个人的悟性天赋,才让数不清的人练了好几年都摸不到门槛,后来就以为只是师父胡吹大气、故弄玄虚。而坐堂师父也不强求,本来也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看能不能遇到一个半个奇才罢了。万一真遇上了,那坐堂师父八成都要收为自己的入室弟子,甚至当作衣钵传人,开小灶,有多明白说多明白,能教多细教多细,比亲儿子还亲。

    话说山中木屋里,石莹洁自然而然地“醒来”。感觉只过了一瞬,却已到了平旦之时,那么已过了三个时辰。她觉得有点像小时候,那种偶尔一合眼再睁眼就结束了的午睡,但又不完全相同。因为她确定自己根本没有睡着,更没有做梦,可却感觉到所有的疲乏尽消,从未有过的精气饱满、神清气爽。浑身上下、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舒泰。

    她感到身体自然而然的生出了蠢动,便顺着心意,起床轻轻推门而出。

    天还未亮之前,夜色最是深沉。晴空中月朗星稀,星月的光辉虽弱,但目光所及的一切竟更生动鲜明。近处的风吹树叶,远处的瀑布流水,耳中所有的声音也格外清晰。深吸一口山里的空气,有野菊和桔梗的花香,有青草混着泥土的腥甜,诶?好像还有淡淡的酒香?她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嗅错了味道,头顶又传来那个熟悉浑厚的声音,“不赖啊,不赖。”

    “师父怎么在我房顶上喝酒,不会喝了整夜吧。”,莹洁不用抬头,都好像看到了便宜师父盘腿坐在房檐上,捧着酒葫芦的样子。

    “听见你推门,俺才过来的。你什么时候能察觉到俺,才算火候到了。”,吴烟海又一步跨了下来。

    “但师父你说的,沉心静气,一心不能二用,我专心于夜色山景,你又比猫还轻手轻脚的,听不到也正常吧。”,她这半个月来学会了各种问问题却不消耗每日三次提问次数的方法,早已轻车熟路。

    “别钻牛角尖。沉心静气不是‘隔绝’,不是用一件事把心装满,反而是要更空。以前的和尚们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放到武学里,指的便是沉到最深处的静。心如明镜高悬、一尘不染,如此才可照见一切。佛祖一眼可见大千世界,虽然是夸张的说法,但也是这个意思。至静至深,确实能做到感应方圆二里之内的天地如同感应自身。”,吴烟海平时不爱废话,只有在为她讲解武学之道时才颇为耐心,讲解过的道理,在她理解出现偏差时也会不厌其烦地出言提醒。这一点,倒是和武堂里的师父教衣钵传人没什么两样。

    “我猜师父跟随圣人之前,是个出家的和尚,总是用佛门来做比喻。”

    “猜错了,俺只是年轻时在禅门里学过功夫。先说说你第一次入定感觉如何吧。”

    莹洁心悦诚服地拱手行礼,喜滋滋道:“徒弟好像知道怎么睡觉了。”,想了想又接着说,“不知是不是还不够沉静,我在定境里一直“看得到”月亮。说“看到”并不准确,总之……”,她尽量用语言描述了自己意识里的那轮明月,却知道说出来的“月亮”和自己实际感受到的天差地远,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赖,这是沉静到更深一层,心意反过来照见的自我。就好比照妖镜把妖怪现了原形,每个人照出来的都不一样。你‘看到’的‘月亮’,过去佛门叫做‘真如’,道家叫‘元婴’,如今你若读过《品经》也该知道,圣人管这个叫做‘通神之印’。”

    “啊?徒弟这就通神了?”

    “想的美,感悟通神之印,只代表有资格通神。一千个有通神之印的人里,最后能真正出一个通神的,就不错了。”吴烟海说完,看到她的眼睛闪亮亮的,就知道她没完没了的问题又要来了。一抬手,先阻止她说话,再接着说道:“关于通神的事以后再说,你眼下知道太多反而会生杂念。先说说你此刻的感觉吧。”

    “此刻……”,她再沉静下来体会,私有所悟,说道:“此刻只觉得天地间生机萌发,身心也有些蠢蠢欲动。”

    “那就对了,你已体会到了天人合一的初境,就是心意和日月相印,一天就好比四季,晨就是春,万物复苏、静极思动。你现在够静了,是时候开始动一动了。”,吴烟海话音落下的同时,东方的天际悄悄浮起了一片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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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在第一片晨光里,凤西府的洪武堂,麦色皮肤的少年正从后院中的井里打水。

    虽是少年模样,但他身材却比一般青年男子还要高大壮实。只见他猿臂豹腰、虎肩熊背,一件灰色的无袖短褂,露出优美的手臂肌肉线条。手臂上的肌肉随着提拽水桶的一下下用力时松时紧,松时如藤,鼓时如铁。他一双长腿仿佛钉子般扎进了地里,上半身也无一丝晃动,就只有两肩到手之间在用力,看上去像提一只空桶一样轻松随意。待汲满了水的木桶提出井沿,竟比一般水桶大一倍还多,连桶带水百斤不止。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步远。

    他将水桶轻轻放在地上,直起了身,侧耳倾听着。一如往常,天刚开始发亮的时候,师兄弟们也开始了晨练。前院传来出拳震动衣衫的脆响、跺脚踩踏砖石的闷响,再加上千百人发出的呼喝之声,整整齐齐、气势恢弘。

    步远听着听着悠然神往,想象着自己也在前院宽阔的演武场中,独自在井旁打起了拳。先一个左弓步右冲拳,冲拳之势将尽未尽,再旋臂屈肘一挑,上动不停转为右弓步,收在肋下的左拳变为立掌发力平推,发出“啪”的破空之声,正要接着转身再打一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子,你这要是被人瞧见了可要挨罚的。”

    步远停下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同是杂役打扮的干瘦老头子,须发花白,拄着根扫帚正瞧着自己,说话的看来就是这人了。步远不服气道:“都交了束脩的,每日只是安排打杂不说,难道自己练练也犯规矩了?”

    “你都还不算外围弟子,自己练别的倒罢了,练洪武堂的招式,就算做偷学。爷爷我也是好言提醒,不过你这式弓步挑打的起手势,打得比那些外围弟子可更有味道,以前学过?”

    “没,就几天前瞧了一眼,胡乱打打。”

    老者黯淡无神的眼里亮了一亮,道:“胡乱打打吗?嘿嘿……小子,你恐怕一年半载也上不了那演武场,知道为啥不?”

    “啊?为啥?难道我大老远来就是来打杂干活的?”,步远也是吓了一跳。

    “你头一天来的时候,管事问了你啥,你又咋说的?”

    “就问了岁数,家里干嘛的,以前学过哪些,没啥特别的,我也都如实说的啊。”

    “还有呢?再想想?”

    “还有……”,步远回忆了下,“再就告诉我束脩多少,问我能不能负担得起,我说一两年不成问题。”

    “这不就结了。”老者翻了个白眼,晒笑道:“你一个外乡娃娃,孤身一人,家里也没财没势,又是带艺投师。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大武堂的规矩是束脩只设下限,不设上限,给多少全凭自愿。按最少的束脩,你也只能交得起一两年。凭这点钱,就想把洪武堂的真功夫学了去?那洪武堂不成了慈善堂?估计等你的钱交得差不多了,再收进外围弟子,学几天空架子,就算完事。别说是你,那演武场上的千百人里,也没有几个能学到真东西的,不过是富家子弟练练套路,强身健体罢了。”

    “啊?那学不到真功夫,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慕名而来呢?”,步远心里凉了半截,还是不敢置信。

    “大多人资质平平,教了真东西也不见得学得会。何况,就算学不到真东西,几年后出去,有洪武堂的招牌和师父师兄弟们撑腰,横着走路也足够了。唉……穷文富武、穷文富武,哪朝哪代还不都都是一样啊。”感慨了一句,老者挥舞着扫帚,一边心不在焉地划拉着地上的落叶,一边转身要走。

    步远看着莽,其实并不笨,觉出了点蹊跷,一溜儿小跑凑近了老者身边,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轻声道:“多谢老前辈提醒指点,那晚辈是不是要趁早离开,免得白白耽误时日?可又去哪儿才学得到上乘功夫呢?”

    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是佝偻着身子挥舞扫帚。老者一边扫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想走可以啊,要么把一身功夫留下,要么打通了关出去。你当那么轻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传了出去,洪武堂的招牌脸面往哪儿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回答了步远的第一个问题。

    步远到此刻哪还有半点怀疑,只觉得被自己刚打上来的那桶井水从头浇落,但也瞬间清醒了不少。再看老者的身型,虽然干瘦佝偻却又好像蕴藏着傲然气势;看老者的眼睛,虽然灰蒙黯淡却又似有神光内敛。也算是福至心灵,步远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拜了下去:“老前辈若不嫌弃,小子步远,愿随前辈学艺,求前辈教我。”

    “起来起来,让人瞧见了。”,老者一着急,单手一扶,步远高壮结实的身体便被轻轻托了起来。站直了身子,肩膀比老者头顶还高出一大截。

    步远自己也是一愣,感觉那一扶的力量雄浑棉厚,自己突然轻得就像个羽毛似的,站起来那一瞬几乎脚都要离了地。心中更是惊喜,忙不迭地道:“老前辈救救小子吧。”

    老者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爷爷也看了你十来日了,品性根骨都勉强说得过去吧,悟性也不差,就是不知道你干嘛非要学上乘功夫不可呢?”

    步远沉默了片刻,眼中黯了一黯,道:“小子年幼时目睹母亲惨遭不幸,虽然那些恶人恐怕早已不在了,可……再遇到危难,我不想再瞧着良善被欺,自己却只能逃。”

    老者眯着眼瞧他,一言不发,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步远脸微微发红,道:“小子还有一个……总角之交的朋友。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弱,我就自然要强一些才好。”

    老者嘿嘿一笑,也不答话,又弯腰开始扫地。也不知什么勾起他那骚动心情,嘴里还哼起了俚曲儿,“……苦无风,狂汗湿裳。花街柳巷,另类春光。看衫儿薄,裤儿短,腿儿长。嬉嬉搭讪,鹿撞心慌。……”,颇有些老不正经,却把步远晾在一旁。

    步远正愣楞得不知所措,听老者喝骂了一句,:“臭小子,不学功夫啦?还不去拿把扫帚来学扫地。”

    “啊?噢,噢,来勒!”。

    少年好像一头还未完全成年的棕熊,连蹦带跳,麦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油亮发光。

    ……

    【第二卷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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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你什么时候收关门弟子啊?”,洪武堂后宅里,一个娇俏的豆蔻少女搂住了中年男人的脖子。

    “怎么,四个师兄围着你转还不够?”,中年男人相貌威严方正,此时却露出慈爱的一面,一只大手摸了摸女孩儿的头,相比之下,女孩儿圆圆的小脸比他的手还小些。

    女孩儿一本正经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大师兄太闷,二师兄太粘,三师兄太油滑,四师兄又太古板。爹你再收入门徒弟的时候,可得挑好了。”

    “噢?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对未来的五师兄有什么要求?”

    “唔……武功要好,人爽快,……有男儿气概,有气度有胆魄,有情有义,不爱说废话,但也不是个闷葫芦……最好喜欢笑……”,女孩大大的眼睛瞟着房梁,说到“最好喜欢笑”的时候,她自己也笑出了一边浅浅的酒窝。

    中年男人听她没完没了的,打趣道:“行了行了,爹是收徒弟,又不是挑女婿。就算找女婿也早了点,你别急,过两年爹给你找个诚心如意,门当户对的。”

    “呸呸呸,我想找个五师兄陪我玩,谁急着找、找……好啊!爹你故意的,信不信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就赖在这,你赶都赶不走。”

    女孩儿似懂非懂,却也恼红了脸,好一通小拳头砸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却惹得父亲放声大笑。

    “哈哈……就你?走的时候能给爹打个招呼,爹都知足了。”